◆《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日本的許多墓地，不同于許多文化中單純作為生命終點的象征，它更像是一座座隱匿于塵世的文學豐碑。在我看來，墓地是文學家生命的終點，更是其精神世界的起點。通過墓地，我們能觸摸到文學家們的人生軌跡與創作脈絡。于是，4月26日清晨，我們又跨上旅包，前往東京巢鴨附近重眼寺尋找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和“惡魔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墓地。

巢鴨，對于我來說，只有三重印痕。第一重印痕“建筑印痕”。我知道，這里曾有過“巢鴨監獄”，特別是關押過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的嫌疑犯與重犯。現在，這所監獄早已被拆的不見蹤影了。日本人是不愿意留這樣地理建筑物的。第二重印痕是“世俗印痕”，這里被稱為日本“大媽的大街”，雖然沒有“廣場舞”，但服裝類型都是適合于大媽們的。第三重印痕是“親屬的印痕”。兒子在這附近自己蓋了我看起來并不滿意的“一戶建”，過去我經常要到這里接送兩個小孫子，或者與兒子到附近的居酒屋喝一頓。此行，這些印痕都被忽略不計，我是另有所尋的。

出我意料之外的是，JR巢鴨車站周圍可以用“寺院林立”來形容。我們幾經打聽，終于找到“慈眼寺”。讓我們感到興奮的是，在寺院墻外已經看到了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墓地，而同行小友也隔墻指出了“惡魔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墓地。

慢慢行進，石階并不長，略有頗陡。我們緩步而上，腳步聲在靜謐中顯得格外清晰。進入區域，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開闊的墓地鋪展開來，墓碑林立，卻排列有序，絲毫不顯擁擠。墓地中央是一條筆直的石板路，兩側古樹參天，投下濃密的蔭翳。很快，我們在第三排找到那塊樸素的墓碑。墓碑并不高大，僅僅到我的胸部，灰黑色方形石質，上面刻著“芥川龍之介之墓”七個字，墓碑下栽種幾簇鮮花。旁邊，還有他家族的一塊碑石。

我靜靜地立在“芥川龍之介”的墓前，注視著這塊簡樸的石頭。有人說，“這塊石頭像一個書房，意味著先生就是在里面寫作的。”想一想芥川龍之介三十五歲便離開世間，長眠于此。墓碑上沒有華麗的裝飾，沒有冗長的墓志銘，只有那個被無數文學愛好者銘記的名字。

瞬間，我想起他說過的，“人生還不如一行波德萊爾。”此刻，這句話在墓地的靜謐中顯得格外沉重。

我請同行小友用微信的“拍一拍”，把芥川龍之介墓地周圍的樹木花草辨認了一下。結果發現沿階草正蜷著翡翠色的指尖，在石縫間編織著細密的綠網；金盞花擎著金箔鑄就的酒盞，把最后幾縷午照釀成琥珀色的蜜；馬醉木垂著鈴鐺般的乳白花序，恍若神社檐角懸著的祈愿風鈴；杜鵑花則像被點燃的云霞，層層疊疊地燒灼著暮春的邊界。最令人驚喜的是那株木樨，雖未到金桂飄香的時節，卻已將虬曲的枝干探向天際，仿佛要接住那些自昭和時代飄來的、未寫完的俳句殘章。芥川先生長眠的這片土地，也因此更添幾分禪意。

午色時光漫過重眼寺的苔階時，我們忽然聽見松風里傳來斷續的爭辯聲。那聲音像是從谷崎潤一郎褪色的《春琴抄》手稿里飄出來的，又像是《地獄變》里未燃盡的焦香。轉過經年累月的木魚聲，兩方并排的墓碑在暮色中顯出奇異的默契——芥川龍之介的青石碑與谷崎潤一郎的白玉碑，竟如兩柄倒插的劍，劍柄相觸，劍鋒卻指向不同的蒼穹。

我轉身來到谷崎潤一郎墓前，推開僅及小腿高的鐵門，進入其中便看見先生的墓石。仔細閱讀，解開了我們心中的一個謎底：我們知道，當年谷崎潤一郎去世后是在埋葬于京都法然寺的，那棵櫻花樹下，那塊寫有“寂”字的碑石，都意味著先生的身后所在。為什么在東京慈眼寺內還會有谷崎潤一郎的墓地了？原來，谷崎潤一郎去世后，他的第三位夫人松子，一方面想滿足丈夫生前在京都自己選擇、自己設計的墓地，另一方面也想讓丈夫與在東京的家族團圓，能夠有地下的團圓。于是，松子夫人自作主張，采取“分骨式”，把谷崎潤一郎一部分骨灰運到東京來，下葬在谷崎潤一郎家族的墓地里。我更看重谷崎潤一郎墓碑下“松子 誌”三個字，像未干的淚痕，洇出淡青的輪廓——那是松子夫人用半生執念，在生者與逝者之間架起的一座橋。她何嘗不知丈夫生前對京都嵐山那方親手繪制的墓園有多眷戀？那些在《陰翳禮贊》里描摹過的苔痕、竹影與石燈籠，原該是他靈魂的歸處。可是，她終究還是偷藏了一捧骨灰，如同當年私藏他未寄出的情書，執拗地要在這東京家族的泥土里，為他續寫人間煙火。

我知道谷崎潤一郎與芥川龍之介生前是有文學爭論的。但是，現在看到兩人的墓地錯落別致地分布在不同的墓域，谷崎潤一樣的墓碑更小一些，更隱蔽一些，似乎不愿見人。而芥川龍之介好像也更愿意在那書房般的墓石奮筆疾書。文人本是是非多，后人不必搬是非。于是，我轉身問小友：“要不要一起在大師前合影留念？”……（4月30日寫于中國南京金陵飯店4416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