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每個階段都有許許多多值得留戀的時刻，我將它們都鎖在文字膠囊里。即使流失，我想也用不著遺憾，因為我相信彼時彼刻我一定全心地享受過。”

文 | 莫舟

在時間長河上慢慢漂

每日書的四月一日于我有特殊意義，八年前的這天我在石墨上寫下第一篇文章，從此開啟了持久綿長的文字之旅。

上個月寫穿越站的問題時，我特意翻出了最早的頁面，發(fā)現這些年來自己的文字風格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那時的文字經常很辛辣，還有很多鋒芒，忍不住要賣弄文字這樣武器。或許那時生活中的我也是這樣的，身上還有很多刺。不知不覺中，我的文字變得柔和了，不再像冬天的風那樣刺骨，而是更像春風，不動聲色地輕輕地吹。我也長成了性情溫和、情緒穩(wěn)定的中年女人。年少不經事時我可能會說“看，被生活磨平棱角了吧？”其實不是的，棱角依舊在，只是知道如何不張牙舞爪，如何恰當地放置在周圍的環(huán)境中。感謝時光讓我認識自己，長出了安靜的力量。

在過往的記錄里，我讀到我在許多事情懸而未決時寫下的愿望，如今一件件都做成了。有的不是曾經設想過的樣子，有時還要穿過將前路擋住的迷霧，可是路就在腳下，走走試試，走著走著霧就散去，眼前是別樣的曠野。在八年里，我頭上的白發(fā)變多，眼下的皺紋變密，皮膚開始松弛，可是我闖過了生活中一道又一道的關卡。感謝時光讓我勇敢。

所以生命無需有“暫停鍵”，我愿意順著不斷流淌的時光漂游。過去的每個階段都有許許多多值得留戀的時刻，我將它們都鎖在文字膠囊里。即使流失，我想也用不著遺憾，因為我相信彼時彼刻我一定全心地享受過。

對于未來，我仍有許許多多的疑惑和好奇。我想看看不知名的萌了芽的樹會長出怎樣的葉子，想知道路邊無人照料的蘋果樹是否會開花。我計劃著慢慢打造小院，在其中種滿鮮花，和安在長椅上依偎著看落日。我盼望著女兒長大成人，也等待自己變老的樣子。

我好奇每一日生活會以怎樣的形式向我展開，時間會給我?guī)碓鯓拥捏@喜。是驚嚇也沒關系，我都在這里，在時間的長河上慢慢漂。

風在吹，云在游，大地在蘇醒

兩個生命在時光中互相雕刻

在過去兩三年的每日書里，寫到女兒，就經常提及她準青春期和青春期的問題，以及對她搬到這里來之后是否能順利適應的疑慮。我清楚地記得去年同一時期她經常打電話回來哭，甚至在去年四月底我和安剛落地維也納，就接到她電話說“學校呆不下去了”。現在當我有時跟她開玩笑地提起這些事情時，她將之視作自己“年少無知時的黑歷史”，揮揮手往事不再提。

時間給了我答案，養(yǎng)育孩子是件急不來的事情，青春期是無法憑自己的意志加速通過的階段。那些莫名的情緒，那些奇怪的行為，唯有時間才能悄然改變。做父母的唯有用愛支持，耐心地陪伴，并期待時間的魔力。

現在我和女兒真的像是朋友。雖然她依舊是個一驚一乍的青春期女孩，但是她的情緒慢慢落了地，她對自己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事實上，來這里的大半年，她幾乎沒有不開心的時候。最初斯洛伐克語課有點跟不上，回來有過沮喪。我?guī)еA習，兩人一起查字典，理解教科書的內容，她起初有些不樂意，每次卻都能在“啃天書”的過程中變得興致高昂，“我們倆太棒了！”是她愛說的話。

這幾周安只在周末回來。平時我們母女倆一起在家呆著，一起出去游玩——我發(fā)現我更喜歡和萊亞一起出門旅游，她對世界的好奇也感染著我，讓我更愿意去嘗試。我們一起練習德語，一起看好笑的視頻，我不怎么想看她推薦的內容時，她會說“不，你一定要看”，我則會回“還好你不是我媽！”她每天都會突然就蹦到我面前，來抱我，吻我的臉頰。我其實是不習慣這樣熱烈的親密的，就會下意識地躲開，她卻要把我的臉掰過去，親到為止；我還會忍不住要去擦，我一擦她就還要再親一口。她經常無厘頭地講起某件事情，好笑的時候笑得肯定好幾層樓的鄰居都能聽得到。比如說學校漢語課造句，“一邊……一邊……”她造“小明一邊寫作業(yè)一邊切菜”，然后自己點評說“小明的手指真幸運”。

正經的時候，她的許多看法讓我眼前一亮。比如她去年暑假在英語主題班寫自己對死亡的看法以及她為什么喜歡刑偵類故事。最近她非常喜歡美劇《無恥之徒》，經常跟我講起劇中的人物，我很好奇，就問她為什么會喜歡這樣一部劇。她說因為劇中的人物非常豐富，她在他們身上看到人性的多樣和復雜。有一次談到時，她還說“他不像你，有能力擺脫原生家庭的影響，跳出原來的生活環(huán)境，自己不好的經歷不讓我再經歷一次。”我很是欣慰。

爸爸去世那日，我和安視頻時大哭，萊亞正好放學回來，夜里她給我發(fā)了長長的信息安慰我，我意識到她有超乎我想象的成熟。我曾經因為小時候媽媽總是向我吐槽她生活的不易而提醒自己小孩子承受能力有限，不能把自己的負擔轉嫁給孩子，她可以把我當朋友向我傾訴，但是反過來我不能這么做。然而現在的萊亞讓我感到我可以適當地在她面前軟弱，不需要做完美的媽媽。

我和Deepseek聊了聊養(yǎng)娃這事兒，DS的回答中有一句話我很喜歡：“養(yǎng)育不是塑造另一個生命，而是兩個生命在時間中的互相雕刻……我們獲得的不是完美的作品，而是愛與被愛的能力。”

是這樣的。在付出愛的時候，我也獲得滿滿的愛。我慢慢學會了愛自己的不完美，也放任女兒自由地成長。在愛和自由中長大的女兒，則是個自信、有愛又包容的人。

是花

周五回到房子時，天氣堪稱完美。碧空如洗，陽光明媚，春風習習，氣溫在二十度左右。對我來說，在陽光下穿一件毛衣正舒服；當地人已經是夏天的裝束，鄰居的女孩穿著吊帶，露出白白胖胖的手臂，放學回家的孩子們短袖短褲在路上騎車。門口廣場上的粉色櫻花開得正旺。

我迫不及待地走進后院，想看看這一周自然又會給我什么驚喜。自然從來不會讓我失望。頁首這張上周日拍的照片的buds是花骨朵，竟然會開成這樣密密的白花。湊近了看，每朵花精致又完美。站在樹下抬頭往上看，是樹枝與潔白的花在藍天這塊畫布上構成的油畫。這棵樹是櫻桃，有葉子的時候安說他認得，去年六月時有親戚來摘過櫻桃，婆婆說很甜。希望今年也能豐收。

院子里有兩棵櫻桃樹，從樹枝看都是上了年頭的成熟果樹，另一棵還沒開花，可能因為西邊有一棵李樹擋住了后半天的一些陽光。也好，這樣次第開花，我有更長的時間賞花。

上周盛開的李樹已經長出許多葉子了。花瓣略微稀了些，風一吹來，潔白的花瓣飄在空中，慢慢地落在草地上。李樹有好幾棵呢，靠近屋子的地方以及和鄰居的柵欄邊上都有，我站在院子中間，目光所及都是花，層層疊疊的花，眼前只有自然的色彩，藍色的天空，嫩綠的樹葉，白色的花瓣。我感到無比幸福，舍不得進屋，就站在樹旁，在陽光下，賞一場花瓣雨。

這是我想要凝固的時刻，也希望有人分享，可是獨自一人也何其有幸，竟窺見過天地間的至美。而時光流淌，天地又會帶來新的驚喜。我盼望著。

櫻桃樹的花

同一棵櫻桃樹，好高

李樹已經綠肥白瘦了

四月飛雪

起床后被窗前的情景震驚到了：屋頂上、車上、草地上都是白色的。是雪還是霜呢？昨晚并沒見到天氣預報下雪啊。

趕緊喊安起來看。他說是下雪了。他利索地穿好衣服去門口刮車上的雪，因為今天要帶萊亞去醫(yī)院復查腳踝。

我一個人在家里，周圍只有家里暖氣片中水流過的聲音。東邊天上的朝霞慢慢地隱去，天陰沉沉的，空中時而有雪花飄過。其實昨天下午我就見過，那時安說不是雪，是被風吹散的白色的花瓣。

收拾國內搬過來的書——大部分書依舊裝在紙箱里，掐指一算距離它們被裝進去，已經快一整年了。翻出一本包裝還沒拆的小書，蔣勛的《龍仔尾·貓》。我原本買來想送給sister-in-law的，她喜歡貓，喜歡中國文化，也喜歡自然，可是今天我想要拆開看看。是一本“每日書風格”的小書，每一篇都短短的，有蔣勛的畫和照片，很適合這樣一個陰冷的天氣看。我喜歡封面上的這句話：“生命最好的狀態(tài)，是在喜歡的日常里，自渡自愈。”

這么說，我就處在最好的狀態(tài)中。這么一想，就樂得依靠安去奔忙，自己偷懶做傻乎乎的外國人。

舊書堆里，還翻出一本三明治給我免費印出來的每日書文章。萊亞回來看到后就拿來大聲讀。我發(fā)現聽她讀的時候，我感到有點羞澀，像是被她窺見了內心的秘密。她倒是不停地夸“媽媽你寫得真好！”還問“你為什么不找人把你寫的文章出版呢？”安也來湊熱鬧，有幾篇他似乎讀懂了不少，說起其中的細節(jié)，竟都是對的。當他和我討論時，我意識到我寫的時候是不考慮他當我的目標讀者的，我甚至開心他不太懂中文。女兒也不是我的目標讀者，盡管他倆都知道我喜歡寫作，當前的寫作對我來說是創(chuàng)造一個秘密花園，我在其中展示和他們的共同生活之外的維度。

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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