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表嫂紅著眼眶沖進我家時，我正在給陽臺的君子蘭澆水。她攥著手機的手青筋暴起，屏幕上赫然亮著"XX國企招聘代理費3.8萬"的對話框。"你說這錢該不該交？"她聲音發(fā)顫，"小凱的退伍費統(tǒng)共就剩五萬塊了......"

望著窗臺上滴答的澆花壺，我的思緒突然飄回2015年深秋。彼時剛滿20歲的小凱穿著嶄新軍裝站在村口，胸前的紅花映得他雙頰通紅。表嫂拉著我的手念叨："部隊最能鍛煉人，等孩子當(dāng)兵回來，說不定能進派出所當(dāng)民警呢！"

誰曾想八年彈指一揮間，去年九月小凱退伍返鄉(xiāng)那天，火車站電子屏上"歡迎老兵光榮返鄉(xiāng)"的橫幅還鮮艷如血，表嫂摟著兒子哭得直不起腰。可轉(zhuǎn)眼間，這份喜悅就被現(xiàn)實的冷水澆得透心涼——服役滿十二年才能安排工作，小凱的八年軍齡卡在政策紅線外。

"媽，我去駕校報名了。"小凱拆開行李的第三天就翻出迷彩背包，把科目一教材塞得鼓鼓囊囊。可當(dāng)他頂著烈日考完科目三，教練卻拍著他肩膀嘆氣："現(xiàn)在網(wǎng)約車司機都過剩，你這B照怕是......"

秋雨連綿的傍晚，我陪著小凱蹲在縣人社局大廳。LED屏滾動播放著輔警招考公告，要求欄里"35周歲以下"的字樣刺得人眼疼。"舅，我才29。"小凱突然笑出聲，可那笑聲里分明裹著冰碴子。報考系統(tǒng)里，社區(qū)工作者崗位的報名人數(shù)正以每分鐘三位數(shù)的速度飆升。

最揪心的是去年平安夜。表嫂突然半夜給我打視頻，畫面里小凱癱在沙發(fā)上，腳邊歪著幾個空啤酒罐。"他說要去緬甸打工！"表嫂的鏡頭掃過茶幾，上面攤著本翻爛的自考本科畢業(yè)證，"這孩子說要去邊境碰運氣，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我至今記得小凱說起"國企直聘"時眼里的光。那是個飄著槐花香的清晨，他捧著手機沖進我家院子："舅！中鐵XX局招安全員！"可當(dāng)看到中介公司要求先交三萬八"勞務(wù)費"，他的手指在確認鍵上懸了足足十分鐘，最后狠狠摁滅屏幕："算了，去年退伍的老張就被騙過兩萬定金。"

春節(jié)家宴成了批斗會。七大姑八大姨圍著圓桌七嘴八舌："考公務(wù)員啊！""讓你舅托人找個廠子！""趕緊相親是正經(jīng)！"小凱突然摔了筷子，瓷片在瓷磚上炸開的脆響讓全場鴉雀無聲。這個在青藏高原扛過槍的漢子，此刻縮在椅子里像個迷路的孩子："我站過海拔五千米的哨所，可爬不上這座29歲的山......"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今年驚蟄。春雨淅瀝的午后，小凱突然給我看條微信群消息——退役軍人事務(wù)局要開專場招聘會。我們冒雨趕到會展中心時，玻璃幕墻上的電子鐘顯示早上七點，可安檢口早已蜿蜒著迷彩長龍。

"同志，我們在招安全主管。"某建筑集團展位前，HR指著小凱的榮譽證書眼睛發(fā)亮，"你在部隊帶過新兵班？"當(dāng)聽到小凱曾帶隊完成抗洪搶險任務(wù)，對方直接遞來復(fù)試通知單。表嫂攥著那張薄紙又哭又笑，小凱卻盯著展板上的"退役軍人優(yōu)先"紅了眼眶。

如今小凱每天清晨六點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工地，安全帽下的曬痕還帶著軍人的棱角。上周我去看他時，他正給工人們演示消防器材使用，迷彩T恤后背洇出鹽漬。"舅，下月考注冊安全工程師。"他抹了把汗，露出八年前那個村口少年的笑，"部隊教過我，陣地丟了就再搶回來！"

夜幕降臨時，工地探照燈照亮小凱巡檢的背影。望著他融入鋼筋混凝土森林的迷彩服，我突然想起他新兵連時寄來的照片：茫茫雪原上，年輕的士兵正在界碑前站成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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