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作者 | 貓須
本篇編輯 | 貓須
插圖來源 | ganylee_
第一次住院三十分鐘,但被妄想折磨已經四年
去年10月,當精衛中心的醫生第二次給我開出住院單的時候,我真的入院了。這是我當天去門診掛號復診時完全沒想到的事,因為那段時間我的病情一直十分穩定,殘存的妄想癥狀也因為藥物治療去除得差不多了。醫生給出的入院理由是希望我能通過住院兩周,將藥物調整到一個更合適的劑量。醫生說這樣不止可以完全去除妄想這一陽性癥狀,也可以去除掉長期以來困擾著我生活的陰性癥狀,像看書看電視時難以集中注意力,時不時的容易開展不當聯想等等。這并不是我第一次收到醫生的住院單。其實第一次來醫院時,醫生就給我開了入院單,那時的我病得真的挺嚴重的。
那是2024年6月,我腦海中還殘留有很多妄想,但依然堅信自己沒病,每天活在自己的妄想當中。那一次,當我爸聯系好醫院的保安和護工把我綁縛在病床上強制推到住院部時,我拼命掙扎,一路上高聲呼喊著我沒病。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真可怕。保安和護工把我推進病房后,一位年輕的住院部醫生來到我的床邊和我聊天,問了我許多問題。他的判斷和給我開入院單的年長的門診主任醫生的判斷出現了沖突。這位年輕醫生認為我在那種情況下可以先不住院,而是先嘗試在家每天口服一片利培酮口崩片改善妄想病癥。我爸媽在住院部聽取了這位年輕醫生的建議后商量許久,也征求了我的意見。我當然不想住院,于是我們退了入院單,當天就出院了。這就是我的第一次入院經歷,住院時長約三十分鐘,但離我第一次出現妄想癥狀,已經四年過去了。
懷疑被監控,大腦中上演現實版《楚門的世界》
這篇文章我重點想講的是第二次入院經歷。我第二次入院在2024年10月,與第一次入院相隔四個月。那時我的病情已經因為服用對癥的藥物而有了很大改善。妄想等陽性癥狀已經完全消失,但不當聯想、畏懼社交、自責自罪等陰性癥狀還很嚴重。正巧從第一次入院那會兒就一直負責我病情的年輕醫生被醫院外派學習半年,我必須換一位醫生診斷。那天門診,我進入診療室,又從頭對新醫生說了一遍我的病情,大致就是從2020年起,我開始懷疑我的手機和電腦正在被監控,并懷疑我的生活正在網絡的某處被直播,情節類似電影《楚門的世界》,而且因為一直在外獨居,沒跟父母交流,導致病情延誤了四年才進醫院。
被延誤治療的四年間,我換了好幾份工作,也闖了好多禍。體重也從110斤,慢慢漲到了180斤,從一個乖巧可愛愛美的女孩,變成了一個整日蓬頭垢面不在乎形象的胖子。盡管吃了四個月藥以后我已經沒有被監控的感覺了,新醫生還是一聽我的癥狀描述就建議我立刻住院治療,因為雖然陽性癥狀消失了,但陰性癥狀如果依然嚴重的話,還是會嚴重影響我的日常生活,住院的目的,就是盡快去除掉陰性癥狀,還我健康生活。于是,第二張入院單開了出來,我當天下午就住進了7樓病房,不過這次和上次不同,這次我是自愿的。我希望能通過住院盡快治好我的病。住院的當天下午,我第一次有這樣大段的空閑時間去思考我的新身份——一個精神疾病患者。在病床上,我蜷縮著身體,想哭卻哭不出來。聽說精神疾病患者也是殘疾人,是可以申請殘疾證的,難道我從今以后就是一個殘疾人了?
我十幾年努力學習,一本院校畢業,英國留學回國,近十年上市企業工作經驗等等光鮮履歷在“精神疾病”這四個字面前是那么不堪一擊。以往健康時的快樂回憶與生病后各種光怪陸離的妄想交纏在一起,侵襲著我的大腦,我像深陷在記憶迷宮里那般找不到出口。我正因此沉浸在悲觀、憂傷、痛苦中時,負責我的住院部醫生來找我了,打斷了我的回憶反噬。她是一位頭發很長,眼睛大大的女醫生,因為戴著口罩,不知道她長什么樣,看起來年紀不大。她問了我很多問題,于是我不厭其煩地將門診時說過的故事又說了一遍,但她問得更細致:“你覺得你在被直播,有想過他們為什么要直播你嗎?”“我覺得是要拍攝一部教育片,同時也通過這種方式糾正、管控我的行為,讓我不做壞事、錯事。”“你有懷疑對象嗎?是誰在直播你?”她問?!坝?,我懷疑我以前的同事?!备膶υ挸掷m了半個多小時,她認為我有被迫害妄想,也就是精神分裂癥的典型癥狀。“不要擔心,吃五年藥,可以恢復地跟正常人一樣。”最后她留下這句話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病床上繼續發呆。五年,人生有多少個五年?不,十年?生病耗費了五年,要恢復健康還需要耗費五年,加起來就是十年。我看著床頭我爸給我拿來的在家看了一半《基督山伯爵》陷入了思考,唐泰斯入獄十四年也能重新開始,對我來說,這十年過去后,我是否真的能重新開始呢?
是否要告訴別人我生病了?兩種想法的沖突
住院前我對精神病院的住院部有很多不好的想象,因為大眾媒體總會用一些獵奇的標題報道精神病患者住院的生活,就像大眾總會對一個正常人突然生了精神病的原因充滿想象一樣。其實就我住了兩周的實際體驗來看,病房里并沒有發生過太多獵奇的事發生,除了新人進來如果情緒很不穩定,會被綁縛在“重癥室”觀察24小時,極個別“老住戶”會在公共區域喃喃自語,有時會有意和護理人員、病友起沖突之外,大部分時候病房的生活很無聊,所有日程都按護士排的流程表進行。幾點鐘起床,幾點鐘做操,幾點鐘吃飯,幾點鐘看電視都被安排地很妥當精細。因為不能使用手機,住院真的很無聊。我每天除了吃飯和吃藥以外,都在等待,等待工療,等待理療,等待稱重,等待洗澡,等待剪指甲,等待打電話回家,等待醫生問診等等……總之就是簡單的集體生活。當然,偶爾也有幾個行為古怪的病人讓我為之側目,比如有一個女病人,明明沒有懷孕,卻走到哪里都挺著個肚子假裝懷孕的樣子;有一個阿姨,一日三餐都要拿著餐盤去洗手間地上坐著吃;
大部分病人安靜和服從,因為大家進來的目的都是為了配合治療,盡快出院。我希望能在這里交上同齡的,也患有我這個病的朋友,相互安慰,交流關于診療的信息,所以每天的空閑時間都在和聊得來的病友聊天,在走廊散步。在這里,我認識了手臂上滿是自己割傷的刀疤的12歲女初中生,深受幻聽折磨的985畢業生,母親一起陪著住院醫科休學生,被學校懷疑是抑郁癥送進來的大學生,被公司同事懷疑是雙相送進來的律所財務……當然,還有更多沒那么多標簽的普羅大眾——因為亂花錢跟老公吵架被送進來的家庭主婦,在公眾場合鬧事被警察綁進來的嫌疑人,因為癥狀復雜,從幾百公里外遠道而來求醫的女工……雖然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但我依然每天都在計算著日子,等待探親日的到來。我在等爸媽來看我,希望他們能準時接我出院。住院的這段日子,兩種想法不停地在我的腦海中碰撞,一種是大方承認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癥,以一種全新的身份生存下去,另一種是永遠不要讓別人知道我生過這種病。最終,第一種想法獲得了勝利,因為當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時候,我內心是害怕的。我始終會害怕不知道哪個人終有一天會通過什么渠道知道這件事。我不想一輩子活在擔驚受怕中。有一次探親日時,我嬸娘來看我,她一見到我就哭了,說我受苦了,病的這么嚴重,我也眼淚盈盈,卻流不下來。原來我在傷心時會哭,在絕望時卻欲哭無淚,甚至有點想笑。
絕望中的轉機,在郁金香陪伴迎來新的開始
直到出院這么久,我也在郁金香工作了三個月了,我還會時?;貞浧鹱≡簳r的事,不是具體的某件事,而是某種情緒,我可稱之為絕望。我當時覺得,無論我未來做什么、怎么做,我的人生就是和同齡人不一樣了,我的婚戀、職業、交友都會因為這種叫精神分裂癥的疾病提前終結,我再也無法體會到平凡人的快樂和幸福了,只能在一個叫作“病人”或者“殘疾人”的框框里做自己能做的事。兩周很快就過去了,我爸媽如約來接我出院。住院調藥很有效,我身上疾病的陰性癥狀也得到了很大緩解。這讓我不僅可以更順暢地與人交往,也可以開始看電視看電影了。只是我的想法到這時候還依然很悲觀,就像我上面所寫的那樣,我覺得生病后的人生是絕望的,無意義的。我還深深地陷入和他人,也就是健康人的比較當中,老是想象著要是這一切沒有發生該有多好。正當我陷入抑郁當中出不來時,兩個人恰逢其時的出現拯救了當時不斷自憐自罪的我——一個是我住院時認識的一位比我大11歲的病友姐姐,另一位就是郁金香陪伴的小白老師。
出院以后,我就加上了這位病友姐姐的微信,她幾乎是天天陪我聊天。她的人生信條是知足常樂。她告訴我,我已經很幸福了,不應該陷入和他人比較中去,因為我的父母很愛我。我還擁有健康的身體,和發病那會兒相比,我現在已經瘦了二十幾斤,減肥卓有成效,我還找到了郁金香的工作,可以上班。她讓我多看自己擁有的,少看自己沒有的,也不要去想已經失去的。她幾乎每天都會給我分享一些小確信的瞬間,像她自己做的菜,烤的蛋糕,包的包子,還有養的植物等等,一步一步地,她努力把我的思緒拉回當下,拉回現實,而不是漂浮在過去與未來交匯的虛空里。第二位,小白老師,不用多說。在我正式通過青年崗位計劃入職郁金香之前,我和我爸就來找小白老師聊過好幾次。小白老師每一次都對我表達了誠摯的歡迎和鼓勵。我給小白老師發我生病前的照片,小白老師篤定地說,你以后在郁金香工作,很快會恢復以往的美麗和健康的,他還說,說不定有一天,你會感謝自己曾生過這樣的疾病。我會感謝嗎?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這樣的大愛,但我希望能有一天不再憎恨自己曾遭受過這樣坎坷的命運。
備注:每個人的成長經歷和家庭情況都不一樣,因此,文章中的分享,僅做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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