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砸在地上的聲音清脆得刺耳。瓷片飛濺,其中一片擦過我的臉頰,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我沒有擦拭,任憑那滴血緩緩滑落。這或許是我罪有應得的標記。
"滾出去!馬上滾!"蘇婷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某種金屬質感的回響。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正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五分鐘前,這雙手還搭在林小雨的肩膀上——一個簡單的、朋友間的擁抱,卻在蘇婷推門而入的瞬間變成了罪證。
"這只是個誤會,"我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小雨下周就要移民加拿大了,她只是來道別。"
蘇婷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扭曲笑容。她慢慢走向電視柜,拿起我們去年拍的結婚紀念照,手指輕輕撫過玻璃相框。
"七年了,"她輕聲說,"我每天都在手術臺上救別人的命,卻救不了自己的婚姻。"相框在她手中翻轉,玻璃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提前回來嗎?"
我搖頭,喉嚨發緊。
"小棠發燒了,幼兒園打電話讓我去接。"蘇婷突然將相框狠狠砸向地面,"而我卻看到她的父親在家里和別的女人摟摟抱抱!"
玻璃碎裂的聲音驚動了臥室里的女兒。一聲微弱的"媽媽"從門縫里漏出來,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入我的心臟……
離婚后的第三周,我在值班室整理物品時,發現大學時代的相冊不見了。那本相冊里有我和林小雨唯一的合影——大四畢業旅行時在黃山拍的,二十幾個人擠在一張照片里,我和她之間還隔著三個同學。
"老周,找什么呢?"同事張醫生探頭進來。
"一本藍色封面的相冊,"我裝作漫不經心,"可能落在家里了。"
張醫生欲言又止,最后嘆了口氣:"昨天蘇主任來醫院人事處調了你的檔案。"
我猛地抬頭。蘇婷是外科副主任,但調閱人事檔案顯然超出了她的職權范圍。除非...她發現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黃山。林小雨站在迎客松旁,背對著我,肩膀微微顫抖。我想走近她,卻發現自己站在一道突然出現的懸崖邊上。醒來時,枕頭上濕了一片,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周五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我準時出現在幼兒園門口。這是離婚協議規定的探視時間——每周五下午四點至六點,精確得像手術排期表。
小棠最后一個出來,她今天扎著歪歪扭扭的馬尾辮,發繩是我去年生日送她的星空款。看到我,她沒有像往常一樣飛奔過來,而是緊緊抓住老師的衣角。
"周先生,"老師尷尬地微笑,"小棠今天有點不舒服。"
我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紙折的小兔子——這是昨晚我在值班室練習了二十多次的成果。"看,爸爸給你帶了什么?"
小棠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她接過紙兔子,小聲說:"媽媽說你會變魔術,能把人變沒。"
我的心猛地一沉。正要解釋,突然注意到小棠的右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紅痕,像是被什么勒過。我下意識抓住她的手腕:"這是怎么弄的?"
"疼!"小棠猛地縮回手,紙兔子掉在地上。
老師急忙插話:"可能是玩繩子不小心勒的,小孩子皮膚嫩..."
我撿起紙兔子,發現它已經被踩扁了。抬頭時,看見幼兒園二樓的窗簾動了一下,隱約露出半張熟悉的臉——蘇婷?她不是說周五下午有手術嗎?
周六早晨,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市圖書館。蘇婷有個習慣,重要的東西都會做備份。如果她真的在調查什么,一定會留下痕跡。
在醫學期刊區,我找到了蘇婷常看的《外科手術學》。翻開最新一期,里面夾著一張便簽紙,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數字:20130517。
這個日期我很熟悉——我和蘇婷第一次約會的日子。但為什么要特意記下來?我掏出手機搜索這個日期,跳出來的新聞讓我渾身發冷:2013年5月17日,本市醫學院發生實驗室爆炸事故,造成一死三傷。
死者名叫陳默,是林小雨的男朋友。
周日傍晚下起了暴雨。我站在林小雨暫住的酒店門口,渾身濕透。開門時她嚇了一跳:"周醫生?你怎么..."
"2013年5月17日,"我直接問道,"陳默是怎么死的?"
林小雨的臉色瞬間慘白。她后退幾步,撞翻了茶幾上的水杯。玻璃碎裂的聲音與記憶中蘇婷砸相框的聲音奇妙地重合了。
"是...是實驗事故,"她的聲音發抖,"氧氣罐泄漏引發爆炸..."
"你當時也在現場?"
林小雨突然哭了:"那天本來該我去檢查設備的!但陳默說他要準備求婚戒指..."她滑坐在地上,"蘇醫生...蘇婷是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救援人員..."
我的手機突然響起,屏幕上顯示"市醫院急診科"。接聽后,護士急促的聲音傳來:"周醫生,您女兒剛剛被送來,手腕動脈割傷,現在在手術室!主刀是蘇主任..."
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和林小雨的淚水混在一起。我終于明白蘇婷為什么對"純潔性"如此執著——她親眼見過最慘烈的背叛與死亡,而我的那個擁抱,撕開了她最深的傷口。
沖向醫院時,我突然想起小棠手腕上的紅痕。那不是玩耍造成的,而是一個六歲孩子模仿大人行為的痕跡——她在學習如何系止血帶。
手術室的燈還亮著。透過門上的小窗,我看見蘇婷的背影,她的手術服上沾著血跡,肩膀繃得筆直。
護士告訴我,是小棠自己用美術刀劃的手腕。被發現時,她小聲說:"爸爸媽媽流血的時候,就會和好了..."
我癱坐在長椅上,想起上周在幼兒園看到的窗簾后的臉。蘇婷當時一定也看到了女兒的反常,所以才取消手術跟回家。而我們都沒能阻止這場悲劇。
手術燈熄滅時,蘇婷走出來,摘口罩的動作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她沒事了,"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但需要心理醫生。"
"蘇婷,"我艱難地開口,"關于陳默的事..."
她猛地抬頭,眼睛里布滿血絲:"你查到了?"隨即苦笑,"所以現在你明白了,為什么我看到那個擁抱會發瘋...那天搶救時,陳默口袋里還裝著戒指..."
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深淵,里面填滿了誤解、秘密和未說出口的痛苦。但現在,至少我們有了一個共同的起點——小棠病床前的那把椅子,足夠坐兩個人。
二
小棠的病房在九樓,窗外能看到城市夜景。她睡著時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右手腕纏著厚厚的紗布,像一只殘缺的白色蝴蝶。
蘇婷靠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屏幕上顯示著半張照片——從我的大學相冊里撕下來的那頁,她和林小雨同時出現在畫面兩側,中間隔著我和其他同學。
"那天在黃山,"我輕聲說,"你和小雨其實認識?"
蘇婷的手指頓住了。夜燈的冷光在她臉上切割出銳利的陰影:"陳默的追悼會上,她就站在最后一排。"她的聲音像繃緊的琴弦,"三個月前她回國聯系你時,我就認出來了。"
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巧合:"小棠的生日是1月5日..."
"比預產期提前了兩周。"蘇婷的目光落在女兒臉上,"陳默忌日那天我情緒崩潰引發早產。"她解鎖手機,調出一張掃描的病歷,"你從沒注意過小棠的血型嗎?"
AB型的檢測結果在屏幕上刺目地亮著——我和蘇婷都是A型。病房突然安靜得可怕,連監護儀的聲響都消失了,我的耳膜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不可能..."我抓起小棠的病歷卡,出生記錄上分明寫著A型。
"我改過。"蘇婷的聲音輕得像羽毛,"當年我怕你..."
小棠突然在睡夢中抽泣了一聲。我們同時僵住,但孩子只是翻了個身,星空發繩在枕頭上閃閃發亮。
市醫學院的老實驗樓在雨夜中像一座墓碑。我舉著傘,看蘇婷用管理員鑰匙打開生銹的鐵門。潮濕的霉味混合著福爾馬林的氣息撲面而來,走廊盡頭就是當年出事的那間實驗室。
"爆炸后這里一直封閉。"蘇婷的手電筒光柱顫抖著劃過封條,"但上周整理陳默遺物時,他母親給了我這個。"
那是一本燒焦的日記本,其中一頁上用模糊的字跡寫著:"小雨和蘇醫生的秘密...必須阻止..."
我突然抓住蘇婷的手腕:"當年你說第一批趕到現場,但急診記錄顯示你是跟第三批救護車來的。"手電筒的光照出她驟然蒼白的臉,"那一個小時你在哪里?"
頂燈突然亮起,刺得我們睜不開眼。林小雨站在電閘旁,手里捧著一個積滿灰塵的氧氣罐:"你們終于來了。"她的聲音異常平靜,"我每天都會夢到這個場景。"
雨水順著林小雨的發梢滴在氧氣罐上。罐體側面刻著一行小字:陳默&小雨 永遠在一起。
"那天他本來要向我求婚,"林小雨撫摸著刻字,"卻在檢查這個罐子時發現了問題。"她突然轉向蘇婷,"你調換了實驗用的氧氣罐,因為陳默發現了你偽造科研數據的事!"
蘇婷踉蹌后退,后背撞上實驗臺:"不...我只是想制造小事故拖延論文答辯..."
"但陳默提前來檢查設備了。"我拼湊出可怕的真相,"而你是第一個發現爆炸的人,有機會銷毀證據。"
林小雨慘笑著舉起手機,屏幕上是一段模糊的視頻:年輕的蘇婷在爆炸后潛入實驗室,匆忙調換了一個氧氣罐。"我躲在儲物柜里拍的,"她的眼淚落在屏幕上,"這些年我移民又回國,就是為了查清真相。"
一聲啜泣突然從門口傳來。小棠穿著病號服站在那里,懷里抱著我給她折的紙兔子,值班護士驚慌地跟在后面:"孩子非要找爸爸媽媽..."
蘇婷發出一聲受傷動物般的嗚咽,跪倒在地。林小雨手中的氧氣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到小棠腳邊。
三個月后的周末,我們帶小棠去了新建的科技館。天文館的穹頂投影出浩瀚星河,小棠興奮地指著人造衛星模型,手腕上的疤痕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
"DNA檢測結果,"蘇婷望著模擬的銀河,"小棠確實是我們親生的。當年血型檢測出了錯。"她停頓了一下,"但我確實篡改了病歷,因為..."
"因為罪惡感。"我接過話頭。林小雨已經帶著證據去了警局,而蘇婷的自首材料就放在我的抽屜里。投影的星光在她臉上流動,像透明的淚水。
小棠突然跑回來,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蘇婷:"爸爸媽媽快看!"她指著模擬的鵲橋衛星,"老師說這個衛星能讓牛郎織女天天見面!"
我們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蹲下身,三個人頭碰頭地仰望那片人造星空。在科技館出口處,有一座象征性的"未來之橋"模型,小棠蹦蹦跳跳地跑過去,轉身對我們招手。
我和蘇婷默契地停在橋的兩端。有些橋斷了就是斷了,但我們學會了在斷橋的兩岸各自站立,只為讓星光能毫無阻礙地照耀那個奔跑在橋中央的小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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