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恒昌
暮春午后的陽光如融化的金色蜜蠟,沿著“泰山行宮”的飛檐緩緩流淌,將檐下的石獅子曬得也有一顆火熱的心。踩著青石板上斑駁的槐影前行,忽有甜香撞進鼻腔——百年古槐的花簇,光影簌簌搖進香爐,與碧霞元君案前的檀香輝映成一縷青白煙霧,在風鈴的輕晃中擰成螺旋波紋。檐下的二十四孝磚雕里,“臥冰求鯉”的孝子膝頭覆著薄塵,冰面裂痕處卻凝著深褐色的斑痕,觸感粗糲如結(jié)痂的傷口。這是當年日軍炮火灼穿墻體時留下的一片傷痕,“孝”字起筆處可以窺見某些蹤跡,像歷史不慎滴落的墨點。
繞過扶風堂的月洞門,彈孔墻前正上演一場肉搏巷戰(zhàn)的鐵血悲劇。密集的槍聲撕裂午后的靜謐。穿軍裝的年輕人,發(fā)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怒吼。戰(zhàn)士們后背的“中國”二字應(yīng)該是用朱砂寫成,剛毅無比的神情、寒光閃閃的兵器、閃電霹靂般的勇氣,真切寫照什么叫真正的巷戰(zhàn),什么叫真正的肉搏,什么叫一個民族永遠砍不折的骨頭。
演出結(jié)束的掌聲里,扮演連長的青年摘下軍帽,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短發(fā)。他蹲在墻根喝水,喉結(jié)滾動時,我看見他后頸新生的絨毛,像極了戰(zhàn)地照片里那些十七八歲的士兵。
來參觀的學(xué)生們圍在彈孔墻前,黃藍相間的校服在陽光下滾動如浪。戴眼鏡的男生將手掌按在凹痕上,指尖陷入孔洞的瞬間,睫毛劇烈顫動——那是一個機槍彈孔,恰好容得下少年纖長的無名指。“像不像月球表面?”短發(fā)的女孩舉起手機拍照,鏡頭里,彈孔與她發(fā)間的水鉆發(fā)卡形成奇異的對稱,仿佛將戰(zhàn)爭與和平的切片并置在一起。
扶風堂的雕花門前,陽光透過木格窗,在“漁樵耕讀”磚雕上織出格子狀的光斑。扎馬尾的女孩忽然指著“耕”的圖案,書包上的卡通掛件隨動作輕晃:“看!這蓑衣和我爺爺當年編的一模一樣!”她的指尖掠過磚雕上的稻草紋理,袖口的熒光綠反光條與當年的鞭子形成鮮明對比。
遠處運河上,一艘烏篷船正緩緩劃過。船老大的蓑衣在風里起伏,與磚雕里的農(nóng)夫形成跨越時空的鏡像,仿佛農(nóng)耕文明的兩端,在臺兒莊的巷陌里悄然握手。
暮色浸染運河時,游船姑娘的印花旗袍在光影中閃爍,在船尾搖出一河詩情畫意。她的嗓音裹著詩氣,歌聲溫暖如玉。木槳切入水面時,她說:“這水底下沉著六百年的大運河故事。”
燈籠的光暈里,復(fù)興樓的七層飛檐依次亮起暖黃的燈,檐角銅鈴被風扯出細碎的顫音,與櫓聲合奏成起伏的音階,像運河在哼唱搖籃曲。
古樓下的空地上,打鐵花的“非遺藝人”正用長柄勺攪動熊熊燃燒的炭火。赤裸的脊背閃著滿當當?shù)募t光,每一尊脊背都跳動著如歌的火星,像生機勃勃的巖漿。首先是動人心弦的旋轉(zhuǎn)鐵花,顯然使用了第一宇宙速度,比高鐵還快,比流星還亮,讓觀看者不肯眨一下眼睛。
當?shù)谝簧阻F水潑向夜空,全場呼吸驟停——鐵水在高空綻開,先是凝成金色的牡丹,花瓣邊緣掛著未凝固的鐵珠,繼而碎裂成萬千流火,如星子墜向人間。火星落在水面的瞬間,發(fā)出“滋滋”輕響,騰起細細的煙霧,像無數(shù)微型烽煙,在運河上編織銀河般的錦繡。
“這鐵花,過去是給龍王看的,也是慰藉英魂的。我們打的是鐵花,更是一種鐵血精神。”“非遺藝人”往炭火里添加鐵屑,火星反射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這些火星,假若落到彈孔墻那兒,就不會走了。”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依稀看見幾點火星果真停留在墻面凹痕里,像被吸進時空的漩渦,頓時感覺那些彈孔竟似重新燃起火光,成了歷史的瞭望孔。
當鐵花散盡,游船姑娘的歌聲再次響起:“微山湖哎,陽光閃耀,片片白帆好像云兒飄……”嗓音甜美,尾音顫得像櫓尖劃過水面。
同行的攝影師始終舉著相機,定格一個個不舍的畫面。在他的取景框里,那漫天的火星,仿佛將整個宇宙的星光都收藏起來。遠處的彈孔墻在燈光中明明滅滅,與鏡頭里的畫面重疊,形成雙重曝光的奇觀——這邊是跳動的鐵花,那邊是靜止的彈孔,共同構(gòu)成關(guān)于毀滅與重生的視覺畫卷。
夜晚的運河像一匹被揉順的錦緞,我們的心任由小船漂蕩,不再搖櫓。遠處的燈火倒映在水面,碎成千萬片鎏金,偶有夜鳥掠過,銜走一兩片光屑。忽然聽見自己的心跳與運河的波聲竟然一同共振。再次經(jīng)過彈孔墻時,墻面被燈光洗成銀灰色,彈孔成了均勻分布的星群,而我們成了仰望星空的人。
運河的風裹著香樟樹的氣息撲來,帶著水汽的涼與炭火的暖,在飛檐間穿梭時,檐角的銅鈴忽然齊鳴,仿佛整個古城都在輕輕震顫。那些曾被戰(zhàn)火灼傷的磚縫里,不知何時長出了青苔,在燈光下泛著綠意,像歷史的傷口上開出的花。
一座千年古城,仿佛運河與戰(zhàn)火共同書寫的寓言:水的柔波里藏著千年商道的韌性,火的淬煉中鍛出民族不屈的骨血。
當我用手掌觸輕輕摸古城的大門,好像忽然懂得,真正的文明從來不怕破碎——就像雕像裂紋里的金粉,彈孔里長出的青苔,鐵花墜落時仍在燃燒的星芒。破碎從不是終點,而是讓光透進來的縫隙。
運河水湯湯東去,帶走了硝煙與繁華,卻留下了這片土地的魂靈,迎來了一個又一個春天。在水與火的交界處,臺兒莊古城站成永恒的姿勢:一半是水的溫柔懷抱,一半是火的熾烈心跳;一半是上善若水的德行,一半是自強不息的品質(zhì),而中間,是無數(shù)人用鮮血與汗水織就的、永不褪色的每一個嶄新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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