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
《實習醫生格蕾》已經播出21季了。記得第17季的最末一集,我看到這樣一條令人忍俊不禁的彈幕:「拍下去吧,即使變成僵尸片,科幻片,超能力片,只要繼續拍,我就會追到最后。」言語間充滿對劇集的眷戀。
《實習醫生格蕾》第17季
其長情與粘性,令作為公共電視臺的ABC,在HBO和Netflix諸多精品劇集的夾擊下,遲遲不肯終結這部「為了有新故事可編每個人快和每個人都睡過」的肥皂劇。
雖然有時劇情的狗血令我吐血,而人物關系的混亂讓我錯亂,但我也理解那五百萬位每周準時守候在屏幕前的觀眾心里眷戀著什么。就像我,雖然每一季結束都嚷嚷著下一季再也不看,可真到下一季還是會鬼使神差地點開。
畢竟一部美劇能追到二十多季,里面的角色早已不只是角色。主人公Meredith之于我們,就像親戚家一位頗為友善和藹但卻命運多舛的長輩阿姨,逢年過節你終究會想打聽下,她現在過得怎么樣,身體還好嗎,有沒有從失去丈夫的痛苦中走出來。
在這一點上美劇終究是特殊的。漫畫雖然同樣動輒連載二十年之久,但是翻開最新一卷,里面的人物卻還是曾經那張年輕的面孔,人物的曖昧關系甚至依然停留在曖昧,而并沒有向前發展,永遠停留在熾熱、飽滿、明亮的時光里。
然而美劇中,屏幕那頭的角色和屏幕這頭的我們共同老去,甚至連眼神都有相似的疲憊。我們甚至不再記得十多年前這些角色初見的樣子,只有偶爾回過頭看最初的一季時,驚嘆于時間的痕跡。
而肥皂劇又是其中最令人恍惚的一種。在明明只是一個國家選總統卻莫名全世界都在關注的美國大選前聽到屏幕里的角色開政治玩笑,在每年圣誕看到劇中的人物也和親人朋友溫情脈脈地共度著好時光。盡管屏幕分割了虛構與現實兩個世界,但那些角色和我們,卻好像真的在經歷相似的時間刻度。
《格蕾》則將這種「共時性」發揮到極致。
提起2020年,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便是新冠。它不僅為無數家庭帶來難以彌合的痛苦,也完全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口罩、線上會議、隔離,都成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在當時的整個電視季中,大多數主要的美劇都以此為背景,最少在口頭上提及了正在發生的大流行病,但是大部分電視劇并不知道如何真正將新冠與他們的故事結合起來,于是新冠淪為一種懸浮的背景,一種可有可無的裝點。
《格蕾》在這一點上是出眾的。它憑借自身醫療劇的題材優勢,呈現出新冠時期醫與患的故事。
做到這一點并沒有想象中那般容易。事實上,對新冠時期醫療狀況的嚴肅呈現和《格蕾》本身作為肥皂劇的慣性,在劇中一直隱隱地矛盾著。《格蕾》的第16季在2020年春季播出,疫病的流行迫使整個好萊塢停擺,致使第16季縮短了幾集。為承接上季,第17季必須對劇情中設置的懸念以及人物的情感歸宿做出必要的回應。然而另一方面,當Covid-19成為更迫切的現實,角色的個人問題雖然無法為疫病所解決和勾銷,但在其嚴峻前都變得蒼白。
于是第17季在一開始就將我們直接扔進滿負荷運作的格雷-斯隆紀念醫院,那里是2020年3月的西雅圖,感染人數節節攀升,醫院建立了負壓病房,每個人都工作過度,防護物資短缺,醫護人員不斷倒下。那些獻身于醫學理想,平日里致力于各種高難度手術的外科圣手們,在Covid-19面前放下了手中的手術刀,承擔起普通住院醫師乃至護士的工作。
但即便如此,死亡依然不可控制。他們朝彼此怒吼,「我恨不論我做什么,人們還是會死去。我恨我自己無能為力。」又或者因為患者的死去流下疲憊的眼淚,「她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死去。她不應該只是一個冰冷的數字。」醫生的身份變為第一位的,而那些往日為編劇大書特書的曲折情感展開,則在幾個閃回-快進間便交代清楚。
當然,如果只是如此,《格蕾》對疫病的處理依然是單薄的,遠遠談不上精彩。著名哲學家阿甘本在意大利疫情最嚴峻的時候曾說,新冠令意大利人隨時準備犧牲一切,其中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死者——我們的死者——沒有權利擁有一場葬禮,他們的尸體——我們所親近之人的尸體——也不知道會被如何處置。」
被隔離的病人不能如往常一般,在家人的目光中離開人世,而只能在無盡的孤獨中溘然長辭。其親人也無法陪伴在自己所關切的人身邊,與他們做一個鄭重的告別。這是《格蕾》中令醫生們最痛苦的事情,甚至超過死亡本身。
《格蕾》為此設置了另外一條線索,它隨著主人公Meredith感染Covid-19倒下后緩慢展開。
Meredith昏迷后,她的意識在一個神秘的海灘上閑逛。海灘被描繪成一種天堂前廳般的存在,死者在那里閑逛,定期關心他們活著的親人。在那里,Meredith與劇中多年來死去的主要角色聊天,有她同期的實習生George,也有她的丈夫Shepherd。這些角色因為演員的解約,已經多年沒有出現在劇集里,現在卻普通地陪伴于在死亡邊緣掙扎的Meredith身邊,同她平靜地散步、聊天。
而另一方面,現實的格雷-斯隆紀念醫院卻是壓抑的。Meredith多年來的朋友圍繞在她身邊,為如何治療她爭執不休,甚至在關鍵時刻面臨是否要為她摘下呼吸機的艱難選擇。他們為生死未卜的Meredith而焦慮,不計一切代價地想要把她拉回人間。
于是,悠閑的海灘鏡頭與醫院現實中的嚴峻形式形成鮮明對比,但卻奇異的讓人感到安慰。好像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并非只是永遠地離開了愛著他們的我們,也同時是和他們愛著卻離開了他們的人的團圓。或許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那些呼吸困難的Covid-19感染者也并非純然孤獨,而只是見到了他們一直想見的人們。
《格蕾》好像在以這種方式,安慰著疫病最嚴重時,無數承受著失去親人痛苦的人。而這種安慰,如若沒有劇集十多年來承載的時間的重量,是難以實現的。
而當Meredith醒來,而《格蕾》繼續前進時,每個忠實觀眾都長舒一口氣。或許這就是持續這么多年的電視劇的魅力:無論好壞,你都希望它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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