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ennis Lim
譯者:覃天
校對:易二三
來源:標準收藏
(2011年8月24日)
李滄東執導的《密陽》(2007)不僅是一部關于苦難與拯救的影片,還是一部關于瘋狂和信仰之間的危險界限逐漸變得模糊的情節劇。
《密陽》(2007)
影片中的女主人公所經歷的事情,如此深刻地影響了她看待世界的方式。申愛(全度妍飾)是一名來自首爾的年輕寡婦,她帶著她的兒子俊搬到了亡夫的家鄉密陽(翻譯過來就是「秘密的陽光」)。
她創辦了一所鋼琴學校,發現自己的生活成為了當地關注的焦點,但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宗燦(宋康昊飾)這位看上去和藹可親的汽車修理工,在進城的路上修好了申愛拋錨的車,并且成為了她執著的追求者。
在密陽,大多數居民對申愛這位來自大城市的闖入者不那么友好,帶著嚴苛、反對的目光來審視她的生活。藥房里的藥劑師告訴申愛,治愈她所有病痛的方法是耶穌基督的愛。申愛有點驚慌,在試圖表現出禮貌的同時,卻對她的傳教不屑一顧。
藥劑師真摯地看著她,冷靜地認為申愛的不信任感就是缺乏想象力:「也許你只相信你能看到的東西,看不到了你就不相信了是嗎?」這可能是李滄東向自己和他的女主角提出的挑戰,這是一個和信仰、電影有關的切中肯綮的難題:它一方面展現了在「可見之物」之外尋找意義的需要和渴望;另一方面,在缺乏信仰的情況下,尋找人生意義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密陽》是李滄東的第四部電影;自那以后,他還拍了第五部電影《詩》(2010)。李滄東出生于1954年,在從事了一段時間老師和小說家的工作后,他開始涉足電影(他在80年代出版了兩部頗受好評的小說)。由于這一背景,評論家們經常認為李滄東的電影帶有「小說感」,電影優雅的敘事結構和出人意料的多面人物自然地引起了評論家的注意。
但正如李滄東本人所提到的那樣,他很晚才踏上了電影之路——他執導第一部故事片《綠魚》(1997)時已經40多歲——他是一個仍在探索電影媒介的導演,并正在努力解決關于媒介的局限性和可能性的根本問題。
《綠魚》(1997)
他說過,在開拍之前,他總是問自己「電影是用來干什么的?」《密陽》是一部充滿了內心情感和抽象概念的作品;是對信仰及其所包含的力量、陌生和殘酷性的研究;是對人性和經驗的特殊審視,這些都是對宗教存在和必然性的解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試圖在電影,這一最重要的視覺媒介中描繪那些「看不見的東西」。
李滄東已經成為世界舞臺上韓國最杰出的電影導演之一:他憑借《綠洲》(2002)在威尼斯電影節獲得多項大獎,并憑借《詩》在戛納了獲得最佳編劇獎;《密陽》則讓全度妍獲得了戛納最佳女演員獎。
但李滄東和過去15年里那些「韓國電影新浪潮」的其他關鍵人物有些不同,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曾短暫擔任過(2003—2004年)韓國文化體育觀光部部長(到目前為止,電影人里只有李滄東擔任過這一要職)。
近年來最成功、最有國際市場的那些韓國電影都在類型片的基礎上進行了創新和變種,比如金知云的《薔花,紅蓮》(2003),樸贊郁的《老男孩》(2003)以及奉俊昊的《漢江怪物》(2006)。在藝術片陣營享有聲譽的則是拍攝了《壞電影》(1997)的張善宇和拍攝了《海邊的女人》(2006)的洪常秀,這些創新者的作品更具有挑戰性。
李滄東拍攝的那些敏銳而直率的影片并不屬于任何一個陣營。他樸實無華的影像風格,讓他傾向于淡化自己在電影中的存在,人們因此稱他為一名謙虛的導演。但他的電影并不是細致入微的人物肖像,它們總是(有時是潛移默化地)揭示了在韓國歷史和社會中發揮作用的更大的力量。
《綠魚》講述了一個家境貧寒的年輕人陷入犯罪的故事,是一部發生在上世紀90年代亞洲經濟奇跡背景下的黑幫片。《薄荷糖》(1999)的結構很像《記憶碎片》和《不可撤銷》,它們都從故事的結尾開始敘述,用倒敘描繪了陷入困境的主人公經歷的那些失敗和創傷,觀眾跟隨影片視角一直回到了光州事件。(那一年,李滄東畢業于大邱的慶北大學,獲得韓國文學學位。)
《薄荷糖》(1999)
而《綠洲》這部電影詳則細描述了一名輕度智力殘疾的前罪犯和一名患有腦癱的女性之間的關系——影片開始于一個可怕的、沒有希望的場景(他強奸了她),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個法斯賓德式的禁忌愛情故事,這段愛情遭到了旁人的冷眼和敵視。
《綠洲》(2002)
在卸任文化體育觀光部長的職位后,李滄東拍攝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密陽》。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強調,他一直想拍一部「正常的電影」。他力求恢復一種簡約的風格,電影中都是「平凡的鏡頭」,不像《綠洲》(偶爾會出現一些精致的奇幻場景)中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也不像《薄荷糖》中復雜的敘事結構。
但更重要的是,《密陽》的「常態」不僅是一種重要的、基礎性的力量,還是對宗教主題的制衡,這種力量讓藝術家得以尋找更為宏大的主題和神秘的事物。當我在2007年采訪李滄東時,他把這種方式比作一種凈化的行為,他說:「我想去掉電影中的神秘主義。」
在《詩》中,患有早期癡呆癥的美子受到了啟發,開始學習寫詩。她參加了一個寫作班,寫作老師敦促他的學生們更仔細地觀察周圍的環境和事物,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它們一樣。這反映了李滄東電影中清晰的隱含愿望:想要看到更多、更美好的世界。《密陽》中的主人公在經歷了一系列毀滅性的情感沖擊后,變得搖搖欲墜,在大部分時間幾乎都處于失神的狀態,影片的洞察力可見一斑。
《詩》(2010)
在《密陽》開始大約半個小時后,主人公申愛的生活就發生了劇變。她的兒子俊被綁架、扣留,對方希望獲得贖金(申愛看上了一塊地皮,這顯然是一場騙局,但這也讓鎮上的人認為她很富有),俊最終被發現死在了河岸邊。
這場悲劇明確了《密陽》的主題:申愛與上帝的關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她與上帝的觀念之間的關系),上帝一開始只不過是他人口中的詞語,在經歷了苦難后,申愛決定相信上帝,最后,她殘忍地和上帝斷絕了關系。
李滄東做了一些可以說比拍攝一部沒有神秘主義的、關于信仰力量的電影更棘手的事情;他制作了一部對宗教團體持懷疑態度的電影,甚至對它們的虛偽和投機主義感到憤怒,但沒有淪為嘲諷而猛烈的抨擊。
近三分之一的韓國人都是基督徒,其中許多是福音派教徒;世界上12個最大的基督教團體中,有11個都在首爾。觀眾不難猜到,《密陽》是一部帶有「局外人視角」的作品——李滄東并不信仰基督教——影片不是一種揭露,而更像是一種社會學的調查。是為了真正理解具有拯救性的宗教既葆有吸引力,同時還帶有風險,它既可以滿足信眾的需求,但也可能破壞他們的生活。
申愛信奉一些簡單的教義,同時忍受著暫時的、喪子之痛帶來的精神錯亂,但溫暖、舒適的基督教團體幫助她渡過了最黑暗的時刻。簡而言之,《密陽》展示了宗教在如何利用我們,以及我們是如何利用宗教的。這是一部關于人們為了生活下去,而對自己撒謊的電影。它表明,可能沒有比宗教更大的謊言了——但它同時也承認,適時的謊言是必要的。
李滄東的電影充滿了這樣復雜的真相,這些從未被證實過的真相是通過提示性細節的累積,帶有心理潛臺詞的表演來展示給觀眾的,而并不簡單是情感的宣泄。觀眾可以在《密陽》中兩個關鍵的情節點上明顯地體會到這種復雜的感受:申愛的皈依和她的幻滅這兩個精心設計的場景。
在兒子死后,因悲痛而精神緊張的申愛,在宗燦的陪伴下,走進了一個「為受傷的靈魂舉辦的祈禱會」。接下來的段落帶有某種紀錄片式的緊張感,宗教看上去讓人覺得尊敬,卻又有點模糊不清,信仰的力量既神秘,也能蠱惑信眾。
在教堂全場的歌聲中,李滄東選擇了從教堂后排的視點拍攝了一個長時間的固定鏡頭,當申愛的哭泣聲在贊美詩中變得越來越清晰時,他反而沒有拍下她的面部表情。只有當神父走近她,并將手放在她的頭上時,他才將鏡頭對準了正撕心裂肺呼喊著的申愛。
在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后,申愛說服自己接受了「上帝的旨意」,她決定去監獄探望殺害自己兒子的兇手,以求寬恕她。當她坐在兇手對面時(如同教堂呼喊的那場戲一樣,宗燦同樣坐在申愛的身后),這部電影道出了一個最辛辣、諷刺、病態的笑話。這個男人和申愛臉上一樣,有著重生后的茫然而固執的微笑。
殺害她兒子的兇手也皈依了宗教,看上去神采奕奕。這一場景顯示了寬恕和救贖,竟可以如此錯誤和脆弱——至少申愛已經了解到了這一點。她臉上逐漸改變的表情里有懷疑、也有被背叛激起的怨恨。她內心對兇手的赦免頓時失去了意義。上帝搶先了一步,奪走了她賦予生命意義、掌控生活的機會。
正如李滄東筆下的人物所寫的那樣——全度妍在一場冒險性的、反復無常、完全沒有虛榮心的表演中飾演了這個關鍵角色——申愛從來不是「母親情節劇」中常見的,無可指摘的殉道者(她也沒有像一個受苦但端莊的女主人公那樣,流下優雅的眼淚:她對這個不公正的世界和冷漠的上帝怒不可遏,她不斷地在哭泣、嘔吐、再嘔吐)。
申愛顯然容易犯錯,她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做出了糟糕的育兒決定,她也可能是一個謎(我們只能猜測,到底是什么迫使她在一個與過去有關聯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或者為什么她與大多數的親戚如此疏遠)。這個悲傷的、歇斯底里的女性在李滄東作品的女性群像中終究占據了一席之地。
可以說,李滄東的電影生涯始于以男性為中心的作品,這些電影毫不留情地分析了韓國電影中普遍存在的大男子主義心理。從《綠洲》到《詩》,對于一位一直批評男子漢氣概和同情女性的導演來說,這可以被視為一個合理的進步,李滄東塑造了近年來一些最令人難忘的女性角色。
這些女性幾乎沒有什么可失去的;正是因為她們(被迫)在某種程度上喪失了行為能力——或許更確切地說,她們變得更自由了——以至于可以忽視和反抗由男性主導的社會秩序。
當申愛從一個情感極端搖搖欲墜地來到另一個極端時,《密陽》同樣也從未將重心僅僅放在一點上——這是一部包含眾多元素的電影,其中帶有驚悚片、喜劇片和情節劇的元素。在這些元素中,申愛卻在笨手笨腳的宗燦身上找到了追尋已久的穩定感。
讓這部電影的宗教觀變得復雜的一點在于,宗燦之所以加入教會,是為了接近申愛,但最終他從基督教中獲得了自己的滿足感。在愛的驅使下,不論申愛是否需要自己,他都是一個帶有善心的追求者,他是申愛現實中的守護天使。
李滄東不時地在《密陽》寬畫幅的鏡頭里填充上一些天空的景色——影片的開場鏡頭就是透過汽車擋風玻璃看到的一片明媚的藍天——申愛有仰望天空的習慣,好像是在尋找什么解釋——一個繼續前行的理由。但影片結束時,鏡頭對準了一小塊不起眼、荒蕪的土地,陽光照向了那里。
對李滄東這位理性主義者來說,以這種方式結束一次精神之旅并不意外。申愛在電影中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在為看不見的事物和高深莫測的事情而痛苦。在影片的結尾,李滄東提醒著我們,切實看到和理解的事物就存在于我們腳下的土地,它們從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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