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秋天,村口那棵老槐樹黃葉飄落的時候,我和張偉一起踩著滿地落葉去公社報名參軍。那時候我們倆都剛滿十八歲,正是"少年心事當拿云"的年紀。
張偉一路上興奮得像個孩子,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當兵后悔三年,不當兵后悔一輩子。"我看著他紅撲撲的臉,心里也熱乎乎的。
體檢那天,公社衛生院的走廊里擠滿了小伙子。張偉排在我前面,輪到他時,他挺著胸膛走進去,出來時卻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視力不夠,還有鼻炎。"他垂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卻聽見護士喊我的名字。等我體檢完出來,張偉蹲在衛生院門口的臺階上,手里捏著體檢表,指節都發白了。
"過了?"他抬頭問我,眼睛里閃著光。我點點頭,他猛地站起來,一拳捶在我胸口:"好樣的!"
可那拳頭輕飄飄的,像是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回家的路上,張偉一直沒說話,直到村口才憋出一句:"我爹說讓我復讀考大學。"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家里早就給他安排了后路。
發軍裝那天,全村人都來看熱鬧。我娘把軍裝摸了又摸,嘴里念叨著"好鐵不打釘,好男要當兵"。
張偉也來了,站在人群最外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身上的綠軍裝。
村長讓我講兩句,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最后憋出一句"保家衛國,無上光榮",惹得大伙兒直樂。
散場時,我發現張偉不見了,他娘說他回家就把自己關在屋里,連晚飯都沒吃。
新兵連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苦多了。北方的冬天冷得能凍掉下巴,我們這些南方兵早晨出操時,呵出的白氣能在眉毛上結霜。
班長是個山東漢子,嗓門大得像打雷,總說"當兵不習武,不算盡義務;武藝練不精,不算合格兵"。
我咬著牙挺著,手上腳上全是凍瘡,晚上躲在被窩里偷偷抹眼淚時,就想起張偉羨慕的眼神,那眼神像針一樣扎著我,讓我不敢松懈。
農家子弟能吃苦的優勢很快顯現出來。新兵連結業時,我得了訓練標兵,連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小趙有股子狠勁,是塊當兵的好料子。"
第二年春天,我被提拔為副班長,帶著幾個新兵訓練。有天夜里站崗,我看著滿天星斗,忽然想起離家前夜,和張偉躺在打谷場上數星星的情形。
他那時候說:"要是能穿上軍裝,讓我少活十年都愿意。"現在想來,命運這東西,真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第三年我當上了班長,也是在這一年,我請了探親假。
探親假批下來那天,我激動得一宿沒睡好。
火車轉汽車再走二十里山路,遠遠看見村口的老槐樹,我的眼眶就濕了。
沒想到剛進村就碰見了張偉,他蹲在河邊洗衣服,佝僂著背,像個老頭。聽見腳步聲抬頭,我們倆都愣住了。
"趙班長回來了?"他扯著嘴角笑,眼睛卻在我軍裝上打轉。
我注意到他身上的藍布褂子打了補丁,手指被河水泡得發白。原來他復讀兩年還沒考上大學,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老補習"。
他娘見人就嘆氣:"這孩子魔怔了,非要考什么大學。"
張偉非要拉我去他家吃飯。飯桌上,他爹悶頭喝酒,他娘一個勁兒給我夾菜。
張偉突然說:"老趙,能不能……搞件軍裝給我?"他聲音發顫,"就穿一天,過過癮。"我鼻子一酸,想起背包里正好有套備用軍裝,便拿出來遞給他。
張偉接過去的手直發抖,當場就要換上。他娘抹著眼淚說:"這孩子,魔怔了……"
回到部隊不久,報考軍校的通知就下來了。
連長找我談話:"你是黨員,又是訓練尖子,連里準備推薦你。"
我激動得一夜沒睡,想起張偉說"知識改變命運"的話,連夜給家里寫信要復習資料。
備考那三個月,我白天帶兵訓練,晚上打著手電筒看書,困了就掐大腿,常常熬到凌晨。
功夫不負有心人,放榜那天,我的名字赫然在列——陸軍指揮學院,從此"農家娃"變成了"準軍官"。
軍校畢業后,我被分配到野戰部隊當排長。有次野外拉練經過老家縣城,我站在卡車后廂望著熟悉的街道,忽然想:張偉現在怎么樣了?是不是還在復讀?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被繁忙的軍務沖淡。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在部隊一干就是十五年,從排長到連長再到副營參謀,肩章上的星星慢慢多了起來。
1998年長江發大水,我們部隊奉命抗洪搶險。勝利凱旋歸來,我收到轉業通知。
那年我三十五歲,副營級。脫下軍裝那天,我對著鏡子看了又看,想起張偉當年渴望的眼神,心里五味雜陳。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終究到了說再見的時候。
我被分配到縣城關鎮。
報到那天,我特意換上最好的西裝。走進鎮政府大院,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看到對方時,對方也瞪大雙眼盯著我,我沒想到在這里會碰見張偉!
他下巴上有了贅肉,肚子也微微有點發福。
"喲,這不是趙……趙營長嗎?"張偉邁開腿邊走邊向我伸出熱情的雙手。
原來我考上軍校那年,他第三次參加高考,終于考上了大學,是高中中專,畢業后定向分配到鄉鎮。
因為寫得一手好材料,被當時的副縣長看中,不僅把女兒嫁給他,還一路提攜。
現在他是城關鎮副鎮長,分管黨政辦和民政工作,正好管著我這個新來的轉業干部。
人生真是"山不轉水轉"。當年他羨慕我穿軍裝,現在我成了他手下。
好在張偉念舊情,處處關照我。
有次喝酒,他拍著我的肩膀說:"老趙啊,當年要是體檢過了,現在肩上扛的可能是金豆豆了。"
我笑著搖頭:"要不是轉業,也遇不見你這個老同學。"
他忽然紅了眼眶:"沒穿過軍裝,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在張偉幫助下,我很快適應了地方工作。他教我寫公文,我教他打軍體拳,我們倆常常加班到深夜,然后去街邊吃碗牛肉面。
他總說:"老趙,你這人太實在,在部隊行,在地方要吃虧。"可轉頭又替我擋掉不少麻煩。
后來鎮里研究干部,他力排眾議,堅定地推薦我,說我是部隊出來的干部,作風過硬,工作負責,性格直是軍人的特性,不能算是問題。
之后,張偉升任鎮長,我接替他當了副鎮長。
宣布任命那天,他拉著我在辦公室喝了一下午茶。
"還記得咱們十八歲那年嗎?"他望著窗外,"要是當時我體檢過了,現在會是什么樣?"
我沒說話,心想:要是他當年參軍了,現在站在這里的又會是誰呢?
后來張偉調任隔壁鎮黨委書記,臨走前推薦我接任鎮長。
送行宴上多喝了幾杯,他摟著我說:"老趙,咱們這叫'殊途同歸'。
"是啊,從軍裝到西裝,從訓練場到會議室,我們走了不同的路,卻在這小縣城里重逢。有時候半夜醒來,我還會夢見新兵連的起床號,而張偉說他經常夢見自己穿著軍裝站在國旗下。
再后來我們都去了縣政協,他當主席,我當副主席,辦公室就隔著一堵墻。有次我們聊天,我發現張偉對軍事知識出奇地熟悉,甚至能說出各種槍械參數。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這些年自學的,就想過過干癮。"
去年春天,我帶張偉去省城參加我們的戰友聚會。在回來的大巴車上,他忽然說:"老趙,我這輩子最羨慕你兩件事:一是穿過軍裝,二是有過戰友情。"
我看著窗外飛馳的景色,想起三十多年前那個蹲在衛生院臺階上的少年。如果當時體檢醫生手下留情,如果那年夏天他視力檢查時少錯一行,現在坐在車上的會不會是兩個老兵?
退休那天,張偉來我家下棋。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棋盤上,他忽然說:"下輩子,咱們換換。"我笑著搖頭,想起那句老話——"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我們都在各自的棋盤上走出了精彩。窗外槐花飄香,恍惚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的秋天,兩個少年踩著落葉,走向各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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