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港口青島港，一艘貨輪在拖船輔助下停靠碼頭（2025 年 2 月 23 日攝） 新華社發（俞方平攝）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李松

　　2月26日，首屆聯合國“海洋十年”海洋城市大會在山東青島西海岸新區開幕。來自29個國家和地區的近400名代表齊聚一堂，共同探討海洋可持續發展議題。本次大會凝聚全球共識、分享實踐經驗、建立合作伙伴關系，不僅為全球海洋城市搭建了交流合作的平臺，更為推動海洋與城市可持續發展提供了重要契機。

　　2017年，《全國海洋經濟發展“十三五”規劃》提出，推進深圳、上海等城市建設成為全球海洋中心城市。此后天津、廣州、青島等6個城市也提出建設全球海洋中心城市的目標。《“十四五”海洋經濟發展規劃》再次明確支持深圳、青島、寧波等城市強化海洋功能和特色。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進一步明確“建設全國海洋經濟發展示范區”的攻堅目標……一系列政策部署，推動我國海洋城市建設進入質效突破新階段。

　　“海洋城市是發展海洋經濟的基本單元，近年來我國海洋城市充分發揮海洋資源特色優勢，陸海統籌、港產城聯動發展，以科技創新為核心驅動力，堅守生態保護底線，在經濟發展、生態建設、文化傳承、治理創新和科技應用等多個領域取得顯著成效。”國家發展改革委國土開發與地區經濟研究所區域合作室主任、研究員劉保奎在接受《瞭望》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我國海洋城市發展呈現出綠色化發展、協同化布局、立體化開發、高端化引領、數字化賦能和開放型合作等鮮明特征。

　　在專家們看來，我國海洋城市肩負著既要探索高質量發展路徑，又要創新陸海統籌模式的雙重使命，已成為衡量我國海洋強國建設成效的關鍵標尺。

　　海洋城市建設成就“硬核”

　　2月24日，自然資源部發布的《2024年中國海洋經濟統計公報》顯示，2024年，我國海洋經濟呈現強勁發展勢頭，經濟總量首次突破10萬億，達105438億元，比上年增長5.9%，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為7.8%。

　　這一成就的取得與我國海洋城市快速發展密不可分。作為實施陸海統籌戰略的關鍵載體，海洋城市充分發揮區位和資源優勢，通過產業升級、科技賦能和生態治理協同推進，在經濟發展、科技創新和生態保護方面取得顯著進展，為推動高質量發展提供了有力支撐。

　　——持續深耕海洋產業提升經濟實力。

　　各海洋城市海洋產業體系不斷完善，多地結合自身發展優勢積極推動海洋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產業鏈協同創新和產業孵化集聚。

　　例如，廣東通過《促進海洋經濟高質量發展條例》，重點支持海洋電子信息、海洋工程裝備制造業等新興產業；上海發布《上海市海洋產業發展規劃（2025—2035年）》，明確聚焦深海新材料、海洋生物醫藥等新興領域，打造臨港新片區“海洋+智能制造”全產業鏈；山東在青島部署“4＋2＋4”海洋產業體系，提出培育壯大海洋新興產業，加快發展未來產業，改造提升優勢產業。

　　產業推動下，海洋經濟發展步入快車道。2024年，廣東省海洋生產總值突破2萬億元，連續30年居全國首位，海洋生產總值約占全國的1/5；上海海洋生產總值達11387億元，創下歷史新高，同比名義增長11.2%，對全市地區生產總值貢獻率超20%；山東省海洋生產總值突破1.8萬億關口，比上年增長6.1%，占全省地區生產總值的18.3%……

　　“海洋城市立足資源稟賦和區位優勢，明確發展定位，培育特色主導產業，推動差異化發展，有助于形成各具特色、優勢互補的錯位發展格局，為經濟增長提供了強勁動力。”劉保奎說。

　　——集聚資源推動海洋科技創新不斷突破。

　　在海洋強國建設大背景下，我國海洋城市在海洋創新發展上不斷取得新成就，在海洋高端裝備制造、海上能源、海洋醫藥等領域均有重大科技創新成果落地，在深水、綠色、安全等海洋高技術領域取得了重要突破。

　　以青島為例，這座位于山東半島的海洋城市，擁有全國唯一的海洋領域國家實驗室——嶗山實驗室，還擁有中國海洋大學、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等知名涉海科研機構，集聚了全國30%的海洋高端人才、40%的高端涉海機構、50%的海洋領域領跑技術。

　　以海洋科研“最強大腦”為依托，青島科創成果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研發的網衣清洗機器人等重要設備，可對深海養殖網箱、網衣的狀態進行監控和維護，解決了長期以來困擾深海養殖平臺的養護難、排障難、作業風險高等問題；建成全球最大規模的深遠海科考船隊，集合全國13家單位37艘科考船及“蛟龍”號等800多臺（套）船載設備，累計共享船時超5000天；等等。

　　相較于一般科技創新，海洋科技創新具有其獨特性和復雜性。它不僅是科技進步的前沿陣地，更肩負著保護海洋生態、促進可持續發展的重大使命。

　　日前，在2025中關村論壇年會海洋科學與發展平行論壇上，科學技術部黨組成員、秘書長潘曉東致辭時說，“近年來，我國加強海洋基礎研究和海洋科學裝備研發，取得了一批具有國際影響力的重大成果。我國研制成功‘奮斗者’號全海深載人深潛器、‘海斗一號’無人潛水器、‘雪龍2’號極地科考船、‘夢想’號大洋鉆探船等，極大提升了中國深遠海科學研究和探測能力，拓展了海洋科學研究的新領域。”

　　——陸海統籌構建區域協同發展新局面。

　　通過建立高效的陸海資源統籌管理平臺和決策機制，我國多個海洋城市逐步實現了陸域開發與海域利用的有機統一。

　　一方面，港口群一體化與腹地聯動成效顯著。例如，山東省著力打造世界級海洋港口群，形成了以青島港為龍頭，日照港、煙臺港為兩翼，渤海灣港為延展，各板塊集團為支撐，眾多內陸港為依托的一體化協同發展格局。海向，山東港口航線總數已達346條，航線密度居全國前列；陸向，跨境班列直達26個國家。2024年，山東港口貨物吞吐量突破18億噸，保持一年跨越一個億噸臺階的強勁勢頭；集裝箱量超越4400萬標箱，實現突破式增長。

　　另一方面，產業鏈跨區域分工協作持續深化。以山東省為例，各海洋城市實施差異化布局，青島主攻海洋前沿技術，煙臺打造海工裝備基地，威海建設“海上糧倉”，形成陸海產業互補網絡。

　　“推進陸海協同可持續發展是一項重要的任務。”中國海洋大學教授韓立民談到，我國各海洋城市根據區域特點和發展優勢，不斷優化陸海空間布局和產業結構，大力發展海洋新興產業和臨港產業，同時加強與內陸地區聯動，逐步構建起區域協同發展的新局面。

　　——創新生態治理模式開辟可持續發展路徑。

　　面對海洋生態保護壓力，我國海洋城市探索出多元發展模式。比如，廈門推動灣區修復、科學種植重構紅樹林濕地、陸海統籌全鏈條治污等。目前，廈門主要流域水質優良率保持100%。

　　再如，作為浙江省海洋大縣，象山擁有全省最長的海岸線和第二大的海域面積，坐擁象山港和三門灣兩大港灣，“藍碳”資源豐富。2023年3月，象山在全國率先拍賣“藍碳”，約2340.1噸碳匯以24.8萬元的高價成交。這一創新舉措，不僅通過公開拍賣的形式喚起了企業的環保意識，同時也成功打通了海洋資源向資產轉化的通道。

　　“推進我國海洋生態保護與海洋經濟協調發展，需要統籌生態優先與可持續發展，構建科學、系統、創新的治理體系，推動藍色經濟轉型。”自然資源部第三海洋研究所所長蔡鋒認為，近年來我國海洋城市應因地制宜，積極探索構建創新性、持續性的海洋生態價值轉化新途徑、新模式，取得了顯著成效。

游客在遼寧大連東港商務區附近海邊乘船出海游玩（2024 年 6 月 16 日攝） 楊青攝 / 本刊

　　發展面臨四大挑戰

　　海洋城市快速發展的背后，一系列矛盾也日益凸顯——2023年上海洋山港集裝箱吞吐量突破2500萬標準箱，但高端航運服務收入低于國際平均水平；青島海洋科技創新綜合能力在全國首屈一指，但海洋科技成果轉化率不足20%；2024年12月中旬，粵港澳大灣區東部海域接連發生赤潮；廈門國際郵輪母港2025年年初復航首航中，30%游客因配套不足提前返船……

　　這些現象揭示出我國海洋城市建設仍面臨產業結構調整需進一步加快、科技創新需進一步加強、生態環境整治力度需進一步加大、海洋文化吸引力需進一步強化等課題。

　　——海洋產業初具規模，質效有待提升。

　　與國際先進水平相比，我國海洋產業仍存在明顯短板。例如：缺乏具有全球影響力的涉海產業集群和產業鏈龍頭企業；產業鏈條較短，中高端發展支撐不足；整體規模和質量與國際海洋城市相比仍有差距。

　　在劉保奎看來，這些共同因素導致我國海洋產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位勢總體偏低，質量效益與發達國家相比仍有明顯差距。究其原因，既存在核心技術儲備不足、高端人才短缺等基礎性問題，更突出表現為海洋科技創新體系不完善、海洋科技成果轉化率低、專業化服務支撐薄弱等深層次矛盾。

　　——海洋科技創新實現突破，整體實力依然偏弱。

　　與發達國家部分海洋城市相比，我國海洋城市在海洋科技創新方面還存在海洋科技基礎整體較弱、自主創新能力不足、技術開發人才缺乏等短板。

　　遼寧師范大學海洋經濟與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教授韓增林介紹，在一些發達國家，海洋科技對海洋經濟的貢獻率已達到60%以上，我國多年來一直徘徊在30%左右，海洋科技創新引領和支撐能力不足。

　　中國海洋大學國際事務與公共管理學院“繁榮工程”特聘教授金永明認為，我國以企業為主體的海洋技術創新體系尚不完善，基地、園區和創新平臺的服務帶動能力有待加強，創新生態環境需要盡快完善。

　　——海洋生態大為改善，治理力度有待加強。

　　我國海洋城市加快推進海洋生態文明建設，基于生態系統的海岸帶綜合治理不斷深化，近岸海域水質持續改善。而海洋治理體系仍存在濱海地區規劃管理事權模糊、管理手段不明確等問題，海洋城市間的協同機制不夠健全，制約了濱海生態環境的進一步改善和海岸帶空間品質的進一步提升。

　　2024海洋保護大會上，來自海洋大省的山東省生態環境廳二級巡視員張金智說，“山東省在海洋生態環境保護方面取得了明顯成果，但陸源污染防治依然任重道遠，海洋生態保護修復任務壓力較大。”山東省入海排污口數量多，類型復雜，監管難度大。“自然岸線保有率管控目標達標壓力較大，局部生態紊亂問題多發，海洋環境應急能力與海洋環境保護需求仍存在差距。”

　　——海洋文化獨特深厚，文化吸引力有待進一步加強。

　　我國自古以來就是海洋文明發祥地之一，早在先秦時期中華民族就有著非常豐富的涉海活動。

　　近年來，我國海洋城市在海洋文化建設上取得顯著成效。例如，寧波舟山不僅建成了全國規模最大、等級最高的“國字號”專題博物館——中國港口博物館，還打造了海絲港口國際合作論壇、中國航海日、中國開漁節等知名活動品牌。

　　但我國海洋城市的海洋文化優勢尚未形成強勁的市場吸引力，海洋旅游品牌影響力不夠大。

　　“從歷史上看，我國以農耕文明為主導，對海洋文化重視不足。從當前看，海洋文化元素挖掘不充分、特色彰顯不足，城市文化內涵與海洋特質融合不深，缺乏具有鮮明海洋特質的文化地表，海洋城市文化吸引力有待提升。”劉保奎說。

　　加快建設現代海洋城市

　　1905年，當蒸汽輪船首次駛入青島港時，岸邊圍觀的居民不會想到，這個曾經的小漁村百年后會成為全球吞吐量前十的超級大港。更不會想到，這里會崛起成為海洋科技、航運金融、高端裝備制造匯聚的現代海洋城市。

　　青島的故事并非孤例。從挪威奧斯陸的海洋科技創新，到新加坡港的全球航運樞紐地位，再到深圳從“小漁村”到“海洋科技之都”的蛻變——歷史一再證明：海洋，始終是城市崛起最廣闊的舞臺。

　　未來，什么樣的現代海洋城市才能成為藍色經濟的領航者？答案，或許就藏在以下五方面的深刻變革中。

　　——港航服務硬核優質。交通運輸部數據顯示，2024年，我國港口貨物吞吐量176億噸，集裝箱吞吐量達3.3億標箱，繼續穩居世界第一；同期，在全球貨物和集裝箱吞吐量排名前十的港口中，我國分別占八席和六席。

　　“經濟強國必定是海洋強國、航運強國。航運離不開港口，港航服務是發展海洋經濟的重要引擎。”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研究員盛朝迅認為，一座現代海洋城市，應具有并充分發揮優越的航運區位優勢，打造一批優質的航運骨干企業、現代化的航運服務體系和航運基礎設施，其航運服務在全球應具有相對優勢，成為區域內乃至全球范圍內重要的航運樞紐城市。

　　“加快推進現代海洋城市建設，應聚力服務新發展格局，進一步暢通物流通道，深化陸海聯動，強化服務能級，盡快形成優質高效的現代海事服務行業體系，做大做強海事仲裁領域，提高國際話語權，在海洋強國建設中進一步發揮港口支撐作用。”盛朝迅說。

　　——海洋產業高度繁榮。世界著名海洋城市往往也是海洋產業高度活躍的城市。例如，東京臨港產業高度集聚，集中了鋼鐵、有色冶金、煉油、石化、機械、電子、汽車、造船、現代物流等產業，有全球最大的工業產業地帶之稱。

　　“我國海洋城市應構建集聚水平更高、產業鏈更加完整的現代海洋產業體系，實現現代海洋漁業、海洋能源和礦產、海洋化工、海工裝備制造、海洋電子信息、海洋生物醫藥、濱海旅游及其他現代服務業等海洋戰略性新興產業融合集群發展，呈現海洋經濟活躍、大中小企業聚集的繁榮之勢。”盛朝迅說。

　　——海洋科教保持領先。海洋科技、教育、人才是提升海洋城市綜合競爭力的重要支撐，國際著名海洋城市一般都擁有先進的海洋科教實力。

　　例如，挪威奧斯陸在海洋科技創新，特別是在海上運輸和海上油氣工業兩大領域一直處于世界領先水平，離不開奧斯陸高水平的科研院所、研究型大學和創新型企業提供的強大后盾。

　　專家建議，針對我國海工裝備行業核心零部件國產化率較低、部分關鍵技術被國外壟斷、海洋生物醫藥多個重要領域仍處于孕育期等現狀，緊緊抓住推進海洋經濟轉型過程中急需的核心技術和關鍵共性技術，加大研究開發力度，盡快在海洋高技術領域取得突破。

　　同時，我國海洋城市應鼓勵涉海高校、科研院所及科技型企業組建科學聯盟，加強多學科交叉融合的海洋現代工程和技術科學研究，開展海洋新材料、海洋新能源、海洋生物、海洋信息等重大技術攻關，推動海上綜合試驗場、海洋立體觀測網、智慧海洋數據中心、海洋漁業生物種質資源庫等科研設施建設，打造高水平海洋科技策源地。

　　——城市環境生態宜居。為應對全球氣候變化、日益嚴峻的海洋環境問題，現代海洋城市須踐行“綠色+藍色”的發展理念。

　　“現代海洋城市應具有較為完備的海洋生態環境治理體系與較高的海洋生態環境綜合治理能力，形成陸海資源、產業、空間互動協調的發展格局。”盛朝迅說。

　　全國政協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副主任、生態環境部原副部長翟青認為，針對水源涵養區、河湖水域以及緩沖帶等重要的空間，海洋城市要開展生態保護修復，逐步恢復流域生態功能和生物多樣性。

　　——海洋文化底蘊深厚。現代海洋城市既要追求高度發達的物質成就，更需構建獨特豐厚的文化內核，世界知名海洋城市無不將人文培育置于重要地位。

　　以意大利威尼斯為例，這座水上名城在保持航運樞紐地位的同時，始終將文化藝術作為城市靈魂，通過創辦威尼斯雙年展（藝術與建筑）、設立專業音樂學院、活化歷史遺跡群等舉措，構建起立體化的文化生態。

　　針對我國現代海洋城市建設，專家建議：首先，推進海洋文化發祥地系統建設，構建從遺址考古、文物保護到活態傳承的全鏈條保護體系；其次，深度挖掘具有地理標識性的海洋文化資源，通過“溯源工程”厘清文化脈絡，“塑形計劃”打造文化載體，以“鑄魂行動”培育文化精神，“賦能機制”激活文化價值；再次，形成以國際化海洋科技博覽、海洋主題會展、海洋民俗節慶、海上體育賽事為核心的文化品牌矩陣。

　　“現代海洋城市本質上是海洋文明的綜合展示平臺。”劉保奎說，通過構建集文化展示、體驗和創造于一體的三維空間，集中表達當地海洋文化內核和創新實踐，既能彰顯城市獨特魅力，又能培育可持續發展的文化動力、經濟動能。這種文化自覺的培養，正是實現從“海洋大市”向“海洋強市”跨越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