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杜梨小說集《漪》出版,收錄7個現實與夢幻交織的故事,展現出她所觀察和思考的世界。 “還是要把自己當成一只自然界的動物去觀察這個世界”, 在接受澎湃新聞的采訪時,杜梨不止一次這樣說道,在她的筆下,鼠、鳥、猴、貓,動物是人與各種關系的隱喻,也是它們本身。
杜梨在懸空寺
杜梨的微信頭像是畫家朋友為她畫的一只北京雨燕,那是她在2021年救助過的一只雛鳥,起名“黑麥”,經過20多天的精心喂養以后成功放歸,如果順利的話,會一直飛到南非開普敦。在2019年底,杜梨開始跟團觀鳥,去野鴨湖看灰鶴和白枕鶴。到2021年中,正式入了野外鳥群的伙兒。有時候,一些罕見鳥由于各種原因迷路入京,一得到消息,她也會盡量去看。觀鳥讓很多人著迷,一方面是由于好奇和好勝心,有人不斷刷新鳥種,有人愿意在自然中緩解焦慮。另一方面,在深層基因的表達里,很多人都有一種隱秘的狩獵采集心理,比如1900年奧杜邦學會的鳥類學家弗蘭克·查普曼建議美國人可以用數鳥的數量來代替圣誕節獵殺鳥類的數量,并逐步發展成了觀鳥大年。
西雙版納明星鳥類紫金鵑
“觀鳥還有一個吸引我的地方,去自然間完全放空,全身心投入找鳥和觀鳥的過程,非常寂靜,和鳥的偶遇是最激動人心的,比如我最近和朋友一起救助一只貓咪,凌晨快4點我帶她開車回家,就在上定慧橋高架時,看見昏黃的燈光里舞過一只巨大的貓頭鷹。” 在自然和城市中,杜梨和各種動物產生了連接,她因此感到平靜,也會為一些動物的處境感到痛苦。她喜歡齊天大圣,還喜歡超級英雄,如果可以,她希望用紙筆,來為人們和動物發聲。
無量山西黑冠長臂猿
從微末的角度介入這個世界
澎湃新聞:這部小說集的創作過程是怎樣的?“漪”作為書名,讓人聯想到開篇的《鵑漪》,“漪”是如何串聯起整部小說集的?
杜梨:《鵑漪》和《三昧真火》是在2023年到2024年之間寫的,兩篇都用了一兩年的時間,其他的都寫于2022年之前。當時趙松老師在中信·大方做文學顧問,有一天他問我取什么書名,我說:“鵑”,因為我特別喜歡杜鵑的意象,它是一種非常神秘的鳥,習性也很奇特,是寄生性鳥類,然后他說:“漪”,這兩個字都是從第一篇的題目中抽出來的,恰好李揚老師做的封面上也有一只四聲杜鵑的圖案,作為Yi的一聲音標出現,正好是“鵑漪”,妙不可言。 “漪”有一種波紋蕩漾開來的想象感,當你射出一顆子彈或是投入一顆石子,其實要等它飛一會兒或蕩一會兒,才能看出之后事情的走向,有點像蝴蝶效應。生活中遭遇到什么的時候,表面上可能看不出來,甚至引不起巨大的水花,但平靜下來以后還會有不斷的漣漪。
書封
澎湃新聞:小說集里有各種社會議題,這是不是你寫作關注的一個方向?
杜梨:是的。我從小就開始看各種新聞,比如流浪動物的處境、女性和兒童遭受的暴力等等。不斷會有新聞出來刺痛大家,讓我們感到非常痛苦。我覺得必須為此找一個出口,去反饋這些東西。作為普通人,我們沒辦法像“超級英雄”那樣去拯救人和事物,紙筆可能就是我的“武器”,把我對這些事物的反饋寫出來。
澎湃新聞:《鵑漪》里面你虛構了一個空間,在那里懷孕的花末與被家暴的杜鵑是空間里的主人,似乎是躲避現實的同時創造了一個女性的空間,在另一篇《西班牙獵神》里也有女性之間的聯盟,故事的設定則是超越現實的,當你說到“用幻想和技術去想象各種空間”,度過痛苦時刻,女性身份、女性群體在這當中有著怎樣的位置嗎?
杜梨:我認為女性身上最打動我的一點在于力量感,和她們堅韌的能力。比如在我工作的地方,女性被置于應對各種問題的前方,需要耐心、愛心和非常細致的情感,去應對各種狀況。無論是我的母親、女作家、女編輯、女檢票員、女售票員、女性客服還是女性保潔工人,我從周遭的女性身上看到最多的就是力量感。女性不是需要特定的空間,而是女性的力量會鍛造出這種空間。愛,母性,友誼,相互扶持與托舉的力量,是我寫作的源泉。《在瓦倫》就涉及到女性在極端情況下,她會想辦法用自己的方式去逃脫控制或是逃走。這篇小說是一個同盟式的故事,敘事者看到了女孩的處境,哪怕她知道自己不得已受到了愚弄,被別人欺騙了,仍然會為了幫助他人而有所行動。
澎湃新聞:你形容自己是“嚙齒目作家”,這樣的“動物習性”在這部小說集當中是如何體現的?
杜梨:嚙齒目作家既是能指,也是所指。首先我喜歡耗子,小到家鼠,大到豪豬,我都喜歡。在人類醫學中,鼠貢獻了無數的生命,為人類做出了許多貢獻。還有一種所指是,鼠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都是最底層的形象。由于偷吃糧食破壞家具和傳播疾病,它們是 “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同時,它們位于食物鏈底層,為捕食者所喜愛。在這種條件下,它們必須用小而堅韌的身軀、智慧繳械的頭腦去丈量一切。比如我在松鼠的身上就觀察到,它特別依賴本能和直覺,會想盡辦法生存下去,能記住200多個種子的埋藏地點,據說世界上有很多松樹就是松鼠種的。作為嚙齒目作家,就是要用底層被捕食者的角度,用小圓眼睛去看這個世界,從最微末的角度去觀察、去介入這個世界,嘗試發現它運轉的規律,然后你會從中發現更多不一樣的事情。
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不同的人也是對應著不同的動物角色和生態位。我有一個研究鳥類學的朋友猬胄說,如果一個人過于相信叢林法則,那么這樣的人在野外一定會死得很快。我覺得也是,我拒絕相信黑暗森林和叢林法則,人作為孤立的個體,也應該承認個人的局限性,并向周圍尋求幫助。人類要更相信愛的力量,在我的小說里,人類存在的本質根系于愛。很多偉大的文學作品,它的底色也一定是愛,而不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生活在北京的多重視角
澎湃新聞:你在園林工作,這份工作對你寫作的影響是怎樣的?
杜梨:這份工作對我的影響很大。到今年11月,我就做滿5年了,這是非常一線的基礎工作,我個人接待的游客咨詢量有幾萬甚至是十幾萬。這對我來說,是非常直觀地打開了一個看世界的角度,對于人性和各種事物都會有全新的見解。在書齋里、在象牙塔里,你是不會知道人們有這么多繽紛的想法,為我的生活和寫作添加了很多素材。另一方面,這是一份公共服務業的工作,它是極度反安逸的,這會讓我的性情變得越來越堅韌。我們就是這份工作的最底層,一個小零件。你是在面對怎樣的世界?做這份工作的意義到底在哪里?為什么還要堅持下去?這份工作不僅給我提供了素材,還有看待世界的方式。
澎湃新聞:小說中幾乎每一篇都有北京作為故事的背景,你不僅寫作為城市的北京,也寫作為自然世界甚至是穿越時空維度的北京,這樣一種寫北京的復雜視角是如何形成的?
杜梨:我家不是老北京人。我的家里都是核工業工作者,從各地遷徙而來,我算是第二代北京人。我兩歲到十二歲都住在燕郊,小時候燕郊的孩子都對北京有很大的渴望。我們小時候住西直門時,我爸媽總帶我去動物園。12歲我來北京以后,常去的是北海公園和西單圖書大廈等地。我同時擁有小鎮經驗和超級城市經驗,我對于北京的感情是非常復雜的。首先是充滿向往和熱愛,出國以后又有思鄉之情,但這種熱愛是紙面上或者意象里的,或是從這個城市古跡里能感知的美好部分。后來我在園林上班以后,深入基層一線,再經歷了疫情三年,這讓我對北京的單純喜歡之外,又多了更多的思考。我同時擁有基層勞動者的視角,生活在這里的市民視角,野生動物和植物的視角。現在我也在思考,廣義上的地域情結和文化因素對我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我也在走出地域,把自己當成一個自然界的動物去看。
去野外看自然,以一種新的視角去觀察和發現北京。從古建和動物的視角去看北京,會明顯地感受到氣候的變化。前兩年,北京的夏天非常炎熱,我出去拍中華攀雀的時候是接近中午,6月氣溫高達40度,后來還看到灰喜鵲雛鳥耐不住高溫,掉落在地活活被烤死。北京是全球候鳥通道上一個很重要的城市,現在有600多種動植物的記錄,其中515種都是鳥類,很多都是從東亞遷徙到澳大利亞這一路上的候鳥。北京在其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保護作用,它對于野鳥的保護力度比較大。保護野生動植物的工作也會喚起我去熱愛和守護的感情。
毛腳鵟
語言需要一直訓練
澎湃新聞:你會怎么看待所謂的地域寫作?地域在你的寫作中重要嗎?
杜梨:我一直在想,地域代表了什么?其實地域的根本是語言,語言也是我一直在寫作里琢磨的命題,思考什么樣的方言寫作是有效的。像老舍的《駱駝祥子》和《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這里面的方言是有效的,它能體現地域的特色,襯托人物的品質和個性,如果僅僅是用一些兒化音,那是沒有意義的。對語言的琢磨要下很深的功夫,語言一定是無限的,要學會利用語言,知道內在邏輯。比如說這個故事為什么會發生在北京,而不是其他地方。如果想寫北京,寫北京人,你一定要在其中浸淫很久。
寫《三昧真火》,我專門找了一個閩南的朋友幫忙看,在視頻網站上學了很多閩南語的用法,閩南的方言很多,各個地方、各個厝之間還不太一樣。寫的時候我也會想,把人物安排在閩南,用當地的語言是否有效?我寫北京,可能是因為在這里生活比較久,對它有足夠的了解。來了園林以后,我覺得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好的滋養。我的同事大部分是北京本地的,很多用詞都非常 “活” ,北京話也許看起來跟普通話很像,有的方言詞匯也不是特別精準,需要不停地進入語境里去琢磨,怎么篩選和應用。
澎湃新聞:《在瓦倫》《三昧真火》《西班牙獵神》等幾篇都有不同方言、語言的轉換和交流,跨文化經常被認為是全球化下新一代作家習慣于處理的議題,對你來說,跨文化和寫作的關系是怎樣的?
杜梨:通過語言進行的碰撞交流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已經學會跳出來,作為一個人去跟其他的物種交流,去打破那些界限。人有一些共同的生物屬性,我在《西班牙獵神》里寫到了這種語言文化差異之外的共同屬性,就是食物。中國留學生和外國人交流,往往就是通過食物,這是人的身上動物性特別突出的部分,也是本質的東西。我覺得不要去夸大各種文化和價值觀的隔閡——如果以動物的視角來看,動物眼中的人都是一樣的。
澎湃新聞:《在瓦倫》里有一句說“語言在說出口的那一刻,已經背叛了你的思想,語言是最不準確的。” 作為作者,怎樣去駕馭這樣不可靠的語言?
杜梨:我覺得這是需要一直訓練的,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地去運用這種文字,讓自己的感受保持精準。我也會看我過往的文本,以及很多青年人的文本,還會和朋友討論那些已經出名的作家的經典作品,去看這個人寫得是不是精準,比喻是否合適,是需要不斷鍛煉的,這是基本功。舉個例子,我采訪過一位吹長號的老師,他說,《野蜂飛舞》要追求的其實不是快,那只是炫技,真正要把這個音吹得好,一定是要吹得慢,要慢慢地練。寫作也需要練習基本功。例如寫《無盡的玩笑》的華萊士,他在這么厚的一本書里造了好多詞,文景的編輯歡歡告訴我,這個作家從小就看牛津字典。寫《指環王》的托爾金也是這樣,他書里對文字的運用讓人想到中世紀的英語,都源于他對語言有非常深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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