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1998年的秋天,青松鎮中學的梧桐樹葉開始泛黃。高二(3)班的周志強站在班主任辦公室門口,手里捏著一張皺巴巴的通知單,上面寫著"食宿費:36元"。這是他第三次被叫來談話了,前兩次班主任李老師只是溫和地提醒他盡快繳費,但這次不同。
"志強啊,學校已經寬限兩周了,明天是最后期限。"李老師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既同情又無奈,"如果還交不上,按照校規,你就不能繼續住校了。"
周志強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從青松村到鎮中學有八里山路,如果不能住校,他每天天不亮就得出發,放學后走回家天都黑了,根本沒法學習。更糟的是,家里連一輛自行車都沒有。
"老師,我爸說...說等賣了這季的玉米..."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其實他知道,即使賣了玉米,錢也要先還賒欠的化肥錢和給奶奶買藥。
走出辦公室,秋風吹得他打了個寒顫。教室里,同學們正在課間嬉鬧,唯有他沉默地回到座位上,盯著課本發呆。前排的陳大山轉過身來,黝黑的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志強,咋了?又被老李訓了?"
周志強勉強扯了扯嘴角,沒說話。陳大山是班里出了名的熱心腸,雖然成績一般,但人緣極好。他家在青松村算是條件不錯的,父親是村里少有的會修農機的手藝人。
放學鈴響后,同學們陸續離開。周志強慢吞吞地收拾書包,盤算著今晚該怎么跟父親開口。突然,一個信封被推到他的課本上。
"拿著吧。"陳大山站在他桌前,聲音壓得很低,"四十塊,夠交費了。"
周志強猛地抬頭,信封里確實是四張十元紙幣。他喉嚨發緊:"這...我不能..."
"算借你的,"陳大山撓撓頭,"等你家玉米賣了再還我。"說完不等他回應,就快步走出了教室。
那四十塊錢解決了周志強的燃眉之急。但后來,陳大山從未提過還錢的事。即使周志強主動提起,他也只是擺擺手說"不急"。再后來,周志強考上了省城的大學,離開了青松鎮,這件事就漸漸被塵封在記憶深處。
2018年初春,38歲的周志強下車站在青松村村口,望著這個二十年未見的地方。作為一家建筑公司的副總,他西裝革履的樣子與這個偏僻山村格格不入。這次回鄉是為了參加一個縣里的招商會議,但他特意提前一天到達,只為了完成一樁心事。
村口的歪脖子柳樹還在,只是比記憶中粗壯了許多。周志強深吸一口氣,泥土和草木的氣息讓他恍惚回到了少年時代。他先去了村東頭看望曾經的數學老師張老師的遺孀,然后才打聽陳大山的住處。
"大山啊,就住在村西頭老陳家,"小賣部的老板娘熱情地指路,"不過他現在日子可不好過,媳婦鬧離婚鬧了半年多了。"
周志強心頭一緊,謝過老板娘后朝村西走去。陳家的房子比記憶中破舊許多,院墻的磚塊有些已經松動,木門上的紅漆剝落得斑斑駁駁。他剛抬手準備敲門,門卻突然從里面打開了。
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黝黑的臉上刻滿歲月的痕跡。他先是一愣,隨后眼睛瞪得溜圓:"志...志強?"
"大山,好久不見。"周志強微笑著伸出手。
陳大山的手粗糙有力,握得周志強生疼。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天哪,真的是你!我聽說你在省城當大老板了?快進來坐!"
屋內比外面看起來還要簡陋。水泥地面坑洼不平,家具都是二十年前的老樣式,唯一現代化的是一臺小電視機。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從里屋探出頭,警惕地打量著來客。
"這是我媳婦秀蘭,"陳大山介紹道,又轉向妻子,"這是周志強,我高中同學,現在在省城當大老板呢!"
秀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倒了杯茶放在桌上就回里屋去了。周志強注意到她走路時腿有點跛。
"別介意,她脾氣就這樣。"陳大山尷尬地搓著手,"上個月從娘家回來后就一直這樣..."
接下來的閑談中,周志強了解到陳大山這些年的經歷。高中畢業后,他沒考上大學,跟著父親學了農機維修的手藝。父親去世后,他獨自撐起家業,但近年來農機更新換代快,他的技術漸漸跟不上時代。三年前娶了鄰村的秀蘭,本以為能過上好日子,卻因為收入微薄,夫妻倆經常吵架。
"上個月她又跑回娘家了,"陳大山苦笑著,"這次回來說要離婚,說我'沒出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其實她人不壞,就是嫌我掙得少。她腿有風濕,干不了重活,家里就靠我修農機那點錢..."
周志強靜靜聽著,目光掃過這個簡陋的家。墻上掛著的結婚照里,年輕的陳大山笑得燦爛,與眼前這個愁眉不展的中年人判若兩人。
"大山,我記得當年你借給我四十塊錢。"周志強突然說。
陳大山一愣,隨即擺擺手:"那點小事你還記著干啥?早忘了!"
"我沒忘。"周志強從手提包內掏出一個鼓鼓的大信封,放在桌上,"這是五萬塊錢。"
陳大山像被燙到一樣跳起來:"你這是干啥?我不能要!"
"算我還你的,"周志強按住他的手,"四十塊錢借了二十年,值這個數。"
"胡說八道!"陳大山漲紅了臉,"哪有這么算的!"
兩人爭執了半天,最后周志強硬是把信封塞進了陳大山的抽屜:"你就當幫我個忙。這錢不是白給的,我有個建議—你在村里開個小超市怎么樣?我看你們村就一個小賣部,品種少價格還高。"
陳大山愣住了:"我...我沒做過生意啊..."
"我可以幫你聯系供貨商,"周志強拿出手機,"我在縣里有熟人。你家人多,把臨街那間屋子收拾出來就行。"
這時里屋的門悄悄開了一條縫,秀蘭的眼睛在門縫后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離開陳家時,天已經黑了。陳大山執意送周志強上車,一路上不停地念叨著"這怎么好意思"。月光下,周志強看著這個曾經幫助過自己的老同學,心中百感交集。
周志強上車前轉身看著陳大山說,"錢的事別放在心上。要是超市開起來了,記得給我發張照片。"
陳大山重重地點頭,眼里有淚光閃動。
回到省城后,周志強很快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一個月后的某個深夜,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電顯示是陳大山。
"志強!"電話那頭的聲音興奮得發顫,"我跟你說,超市開張半個月了,每天能賺兩百多!秀蘭...秀蘭她可高興了,現在天天在店里忙活,再也不提離婚的事了!"
周志強微笑著聽陳大山絮叨著超市的點點滴滴—如何布置貨架、哪些商品最受歡迎、村里人怎么夸他們夫妻倆...最后,陳大山熱情地邀請他"有空一定要來家里坐坐,秀蘭說要給你燉她最拿手的紅燒肉"。
"一定,一定。"周志強答應著,心里卻知道自己短期內不會再回青松村了。
此后,陳大山經常打來電話,有時是詢問經營建議,更多時候只是單純地想和老同學聊天。每次掛電話前,他都會熱情邀請周志強去做客。而周志強總是以"出差在外"為由婉拒。
公司秘書小林有一次忍不住問:"周總,那個經常給您打電話的陳先生是誰啊?聽起來你們關系很好,為什么不見面呢?"
周志強望著窗外的高樓大廈,輕聲道:"有些情誼,保持距離反而更好。"
他永遠不會告訴陳大山,那五萬塊錢是他第一次領到項目獎金時,就單獨存起來的一筆錢,只為有一天能回報當年那四十塊錢的恩情。他也不會解釋,自己不愿再回青松村,是不想讓陳大山覺得欠他人情,不想讓這份純粹的報恩變成持續的人情往來。
手機里,陳大山最新發來的照片上,他和秀蘭站在"大山超市"的招牌下,笑得像當年結婚照里一樣燦爛。周志強輕輕點擊了保存,然后將手機放回口袋,繼續走向下一個會議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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