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蟲隊隊員(左起第四位站立者)參加網絡文學創作者大會。(圖/微博@殺蟲隊隊員)
和作品所展現的兇猛和冷酷氣質相反,今年33歲的網文作家“殺蟲隊隊員”,是一個焦慮、內向的人。寫作從未出現在他的人生規劃里,卻意外地改變了他的生活。
他的《十日終焉》,被2024年度刀鋒圖書獎推委會評為“年度網絡文學”。
?作者 | 吃卜寶
?編輯 | 詹騰宇
提到近年來熱度最高的網絡小說,《十日終焉》一定榜上有名。過去兩年多,這部小說創造了網文界的“神話”,霸占番茄小說巔峰榜榜首一年多,90多萬讀者在番茄小說打出9.9分的評分,豆瓣評分超過8分。
它也是一部“出圈”之作。或許是因為看起來不太“網文”——沒有開掛的主人公,沒有輕松愉快的情節,故事講的是許多破碎的人們聚集在“終焉之地”,時間反復輪回,人們通過不停參與游戲,進行一場生死逃殺。
“不后宮、不套路、不無敵、不系統、不無腦、不爽文,介意者慎入。”在《十日終焉》的簡介欄,其作者殺蟲隊隊員(以下簡稱“蟲隊”)如此寫道。
《十日終焉》頁面。(圖/番茄小說截圖)
96%的I人
人格測試的結果,蟲隊是96%的I人。除了內向,蟲隊還有其他I人的典型性格:敏感、自卑、容易焦慮。
蟲隊大學念的是播音主持專業,自稱“純屬誤入歧途”:“我是山東人,家里可能對學歷看得很重,但我學習不好,只能走藝術類。在藝校老師的推薦下,學了播音主持。”
結果是,雖然順利考上大學,但本科四年蟲隊都過得很痛苦。播音主持專業的表演課、形體課,很容易成為“I人的噩夢”。硬撐到畢業,蟲隊想,絕對不要再做這行了。
他試著去找這個專業能做的、但又不需要“拋頭露面”的工作,“結果比較悲慘,就找不到”。最終,他入職一家公司做婚禮設計。一兩年后,他發現這行似乎沒什么門檻,自己也能干,就和妻子一起開了家婚慶公司。
一直到2019年,這家小公司都維持得不錯。但后來公司接不到單子,逐漸扛不住了。在沒有收入的情況下,蟲隊把公司交給妻子打理,自己又找了份文案剪輯的工作,每月工資四五千元。“聊勝于無”,不夠兩個人生活。
殺蟲隊隊員的標準照。(圖/受訪者提供)
為了多賺錢,他做很多兼職:白天上班,晚上做游戲直播——不露臉的那種,粉絲大多是男性。平時他也給某網站寫八卦文章,“每天工作十七八個小時,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但這是他熟悉的生活模式。從學生時代起,他的假期就在夜市擺攤中度過:賣襪子、外貿包、指甲油……在記憶里,他從沒有過安安穩穩地只上一個班的日子。
寫網絡小說,起初也是這些兼職的其中之一個。蟲隊毫不避諱寫網文的初衷:掙錢。在當時的狀態下,他談不上什么夢想,也不可能有什么消遣。
在混亂和焦慮的日子里,蟲隊唯一的愛好是玩單機游戲。他不喜歡朋友聚餐,也不喜歡旅游,打游戲是真正可以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出于性格原因,他一直覺得打游戲“偷感很重”:“因為從小就被說玩物喪志,我每次打游戲都有很強的負罪感,很怕別人知道我在玩。但我當時壓力非常大,如果再沒有這個途徑去排解,我整個人會出問題。”
因為長時間失眠、心悸,他去看過中醫,中醫又讓他去進行心理咨詢:“我心想,你們這個產業鏈是不是太詭異了?”
即便是創作的小說已經爆紅,這些性格還是沒有改變。聊天時,蟲隊說話很慢,你能感受到他對聊天氣氛的“責任感”:他會注意對方的反應,時不時會拋出一兩句幽默的話;如果第二天要參加簽售類活動,那么當天晚上他一定焦慮到失眠;有人夸自己的作品,他總是覺得自己“不配”“沒那么好”。
書中的游戲由蟲隊設計,圖為他的設計手稿。(圖/受訪者提供)
“圈外人”登上網文排行榜榜首
2022年以前,除了早期特別出圈的《斗破蒼穹》,蟲隊沒看過其他網文,更沒寫過網文。在過去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寫作”這件事,根本就沒在他腦子里出現過。
而真正開始動筆寫作,和妻子的一句話有關。有一天吃飯時,夫妻倆一起看一部有點狗血的劇,都覺得受不了。蟲隊吐槽道:“我寫的都能比它強。”妻子說:“那你寫啊。”
2022年,蟲隊注冊了小說平臺的賬號,開始寫第一部小說《傳說管理局》。它是一部玄幻小說,講述主角意外進入名叫“傳說管理局”的機構,負責穿越到各種偏離正軌的神話故事中,修正原本的歷史。
蟲隊說,當時的靈感來源是小時候看過的日本動畫片《十二生肖守護神》:童話世界崩壞后,十二生肖被派去解決問題。在后來的《十日終焉》里,蟲隊也使用了十二生肖等中國文化元素。
《十二生肖守護神》為蟲隊的第一部作品提供靈感。(圖/《十二生肖守護神》)
白天上班時,他會摸魚構思小說,把想到的情節打在微信自己的對話框里。領導過來察看,他就說自己在談項目。晚上回家,他再把聊天記錄一段段復制下來。
就這么堅持了6個多月,寫了100多萬字。然而,這部小說始終無人問津。寫作的過程就像在玩一個單機游戲,蟲隊甚至沒有失望,而是習慣了的不配得感:“料到了”。
“但我是一個很別扭的人。我一旦開始寫了,就一定要寫完。我不在乎沉沒成本。”為了盡快完成這本書,他開始寫起“最終戰”的情節。沒想到,就在那段時間,小說頁面開始有大量讀者涌入。蟲隊還想把完結時間再拉長一點,但已經來不及了。就這樣,《傳說管理局》在它熱度最高的時候完結。
總共8個月的寫作時間,最后一個多月,《傳說管理局》每天都能給他帶來三四百塊錢的收入。“我當時感覺,這簡直和發財了沒什么兩樣。”蟲隊說。
“美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個東西太好了,寫完了,放在那兒就有錢。”那段時間,他甚至卸載了小說軟件,只留著提現稿費的后臺軟件。
《傳說管理局》頁面。(圖/番茄小說截圖)
但一兩個月后,《傳說管理局》帶來的收益開始下降,他暫時緩解的焦慮,又慢慢涌上來了。他又安裝了小說軟件,在評論區發現有很多人催他開寫第二本。“我才意識到,還有這條路子,我還能開第二本書。”其實,第一本書寫完后,他原本想的是去做別的兼職。
寫第二本書前,蟲隊試著總結自己擅長的點,比如大反轉。《傳說管理局》就是從結局大反轉開始收獲第一批讀者。因此,他打算就按照這個路開第二本。
作為“圈外人”,當時蟲隊還不知道如何找編輯,往哪里投稿。某個深夜,他打開小說軟件后臺,上傳了《十日終焉》的第一章。
在開篇,他寫道:“一個老舊的鎢絲燈被黑色的電線懸在屋子中央,閃爍著昏暗的光芒。靜謐的氣氛猶如墨汁滴入清水,正在房間內暈染蔓延。房間的正中央放著一張大圓桌,看起來已經斑駁不堪,桌子中央立著一尊小小的座鐘,花紋十分繁復,此刻正滴答作響。”
就這么靠自己寫了二三十萬字,《十日終焉》的熱度很快達到了《傳說管理局》后期才有的程度,出乎他的想象。有一天刷視頻,蟲隊看到有人發彈幕——“我聽到了××的回響”,正是《十日終焉》里常出現的句式。他心想,怎么這么巧?再后來,他發現到處都輸刷到自己小說里的梗,還有劇情分析、預測,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書真火了。
蟲隊自己也收到了這類推送。(圖/微博@殺蟲隊隊員)
“不配得感”再次出現了。他在意識到《十日終焉》收獲了高于想象的影響力之后,在各種社交媒體上屏蔽了與之有關的關鍵詞:“我個人感覺(寫得)沒那么好,有深深的不安全感。很多讀者說我聰明、有天賦。如果我聰明,就不可能從小到大都那么普通,也不可能三十多歲寫了兩部書才有起色。如果是天賦,我大學畢業就寫,那現在已經是另一種人生了吧。”
“我的攝像機扛在肩膀上”
不久前,蟲隊參加了一次作家交流會。有人拋出一個問題:“寫作時,你們的‘攝像機’放在哪里?”
有人說自己的“攝像機”在天上,是上帝視角;有人說自己面前是一塊屏幕,是電影視角,有著不斷切換的鏡頭感。蟲隊說,自己的“攝像機”好像扛在主角的肩膀上,主角看到什么,讀者就看到什么;主角看不到的,就不會寫出來。
這很像他平時玩游戲時的越肩視角,攝像機跟著主角走。這種受限的視角很容易營造出懸疑感,也是他擅長的觀察與描繪模式。
蟲隊堅信自己“沒什么天賦”,所寫的很多東西都來源于生活經驗。游戲是他熟悉的東西,《十日終焉》的大部分內容就是描述主角們玩的游戲。而不同角色的塑造,來自他包括游戲在內的生活觀察。
蟲隊自己畫的《十日終焉》“生肖三兄弟”。(圖/微博@殺蟲隊隊員)
很多讀者說,蟲隊對女性角色的塑造細致、真實。比如書中人氣很高的章律師,是一個從農村走出、經歷過諸多磨難的女孩。在章律師的自述里,有一段她參加同事萌萌婚禮的情節:新娘爸爸將女兒的手交給新郎,許多賓客感動落淚。
章律師當時心想:“我了解萌萌,若不是因為習俗、傳統、家中所有親戚的要求,她絕對不會允許這種環節出現在她自己的婚禮上。短短幾句話,幾乎否定了萌萌此生所有的努力。好似沒有爸爸和新郎的照顧,她就成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蟲隊說,這段話是他以前做婚禮策劃時聽一位新娘親口說的。他第一次發覺,原來婚禮上大家習以為常的儀式,有不一樣的意思:新娘不是一個物品,為什么一定要從一個男人手里把她交給另一個男人?
《十日終焉·囚籠》出版時的贈品。(圖/微博@殺蟲隊隊員)
在他看來,敏感和自卑,是給予自己最大幫助的兩個特性:“我一直是默認讀者比我懂得多的。”《傳說管理局》的12萬條評論他全看完了,如果有人提到哪段情節不夠好,他會立刻修改。“我是那種不太會挽尊的人,如果寫得不好,我一定會道歉,會改。”
他也很容易被差評影響。因為性格內向,每當遭受攻擊,他不會發泄,而是向內攻擊,歸因于自己,然后用跟自己死磕的姿態來平息。比如,平時他每天寫四五千字,看了差評后,受到刺激的他可能會每天寫一兩萬字。
贊美聲同樣會鼓舞他:“我一直就是一個特別普通的小孩,從小就沒什么被夸贊的地方。寫小說可能讓我第一次找到了認同感,讓我發現,原來有人是愿意夸贊我的。”
《十日終焉》完結倒計時3天,蟲隊表達了自己的心聲。(圖/微博@殺蟲隊隊員)
網絡文學,作為一種最“當下”的文本
按照網文圈的分類標簽,《十日終焉》被定義為一部“男頻”“無限流”小說。
“男頻”“女頻”“無限流”“重生文”……這些網文圈常見的“黑話”,蟲隊起初都不知道。他沒給自己的小說設定標簽,如果非要分類,他認為自己寫的是“人頻”,面向的是所有類型的讀者:“人是不能被定義的。”一個例子是,《十日終焉》里兩個最大的boss“青龍”和“天龍”都沒有性別。
很多網文圈默認的“大忌”,他也都干了,比如小說中不能出現真實地名,而蟲隊一上來就寫“我是章律師,四川成都人”。圈內往往會避免以現實人物為原型,也不去觸碰社會事件,蟲隊則不然:“如果審核不過,我再刪除。”
正因如此,《十日終焉》被視為橫空出世的反套路網文,它沒那么“爽”,男主角反復失敗,總在面臨無法破解的難題。每個角色都有著破碎的現實生活,他們疲憊、復雜,難分善惡。
《十日終焉》完結時的大屏應援。(圖/微博@殺蟲隊隊員)
在一檔播客節目中,學者戴錦華曾經提到她對當代網絡文學的觀察:“在世界范圍內,我從嚴肅文學中獲取到關于這個時代的信息越來越稀薄,反而是一些通俗的、流行的文本對我來說更具有‘文化田野’的效果。流行寫作本身更有時效性,能更快地、直覺地對發生之中的社會變化做出快捷的回應。”
盡管《十日終焉》是一部架空魔幻題材的小說,但在社交平臺上很容易刷到讀者和書中人物產生共情的帖子:“學校就是我的終焉之地”“論公司和終焉之地的共同點”。“有些讀者會說作者很有生活、三觀很正,我覺得這是對我很大的夸獎。”蟲隊說。
而除了作品中的“當下感”,網絡小說作者們的生活,似乎也是當代普通人真實的縮影。蟲隊覺得沒有哪個行業的從業者像網絡小說作者這樣“成分復雜”。網文作者們聚會,什么身份的人都有:高中生、寶媽、退伍老兵……大家的生活天差地別,但藉由“網文作者”這個共同的身份聚在一起,也是網絡時代才會發生的事情。
即便自己的小說已經大紅,對于蟲隊來說,寫作也一直是件辛苦的事情。他很難享受寫東西的過程,現在他依然在客廳里寫作,每天在電腦前的時間超過12個小時。平臺賬號顯示,他的閱讀時長超過700個小時,但他從沒看過其他人的書,他只會反復看自己寫過的章節,把之前留下的“坑”一一填好。
蟲隊為粉絲簽名。(圖/微博@殺蟲隊隊員)
有時候,新人作者們會找蟲隊幫忙看稿子。他常常覺得他們比自己有天賦,開頭寫得太好了,但大部分人沒能繼續完成。有人向他尋求寫作建議,他會告訴對方:“天賦、想法可能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要寫下去。”
自從開始寫小說,3年時間里,他只陪妻子看了一部《哪吒2》:“說實話,我是沒有自己的生活的。寫小說可能比上班還累,我幾乎是把自己逼到一種‘慘絕人寰’的地步。”
“你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采訪最后,我好奇地問道。“可能是退休吧。如果有精力,我的夢想是做一款游戲,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蟲隊這樣回答。
2024年度刀鋒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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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吃卜寶
編輯 | 詹騰宇
校對 | 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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