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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77
孤獨的生活
蕭 紅
藍色的電燈,好像通夜也沒有關,所以我醒來一次看看墻壁是發藍的,再醒來一次,也是發藍的。天明之前,我聽到蚊蟲在帳子外面嗡嗡嗡嗡地叫著,我想,我該起來了,蚊蟲都吵得這樣熱鬧了。
收拾了房間之后,想要做點什么事情,這點,日本與我們中國不同,街上雖然已經響著木屐的聲音,但家屋仍和睡著一般的安靜。我拿起筆來,想要寫點什么,在未寫之前必得要先想,可是這一想,就把所想的忘了!
為什么這樣靜呢?我反倒對著這安靜不安起來。于是出去,在街上走走,這街也不和我們中國的一樣,也是太靜了,也好像正在睡覺似的。
于是又回到了房間,我仍要想我所想的;在席子上面走著,吃一根香煙,喝一杯冷水,覺得已經差不多了,坐下來吧!寫吧!
剛剛坐下來,太陽又照滿了我的桌子。又把桌子換了位置,放在墻角去,墻角又沒有風,所以滿頭流汗了。
再站起來走走,覺得所要寫的,越想越不應該寫。好,再另計劃別的。
好像疲乏了似的,就在席子上面躺下來,偏偏簾子上有一個蜂子飛來,怕它刺著我,起來把它打跑了。剛一躺下,樹上又有一個蟬開頭叫起。蟬叫倒也不算奇怪,但只一個,聽來那聲音就特別大,我把頭從窗子伸出去,想看看,到底是在哪一棵樹上?可是鄰人拍手的聲音,比蟬聲更大,他們在笑了。我是在看蟬,他們一定以為我是在看他們。
于是穿起衣裳來,去吃中飯。經過華的門前,她們不在家,兩雙拖鞋擺在木箱上面。她們的女房東,向我說了一些什么,我一個字也不懂,大概也就是說她們不在家的意思。日本食堂之類,自己不敢去,怕被人看成個阿墨林。所以去的是中國飯館,一進門,那個戴白帽子的就說:“伊拉瞎伊麻絲……”
這我倒懂得,就是“來啦”的意思。既然坐下之后,他仍說的是日本話。于是我跑到廚房去,對廚子說了,要吃什么,要吃什么。
回來又到華的門前看看,還沒有回來,兩雙拖鞋仍擺在木箱上。她們的房東又不知向我說了些什么!
晚飯時候,我沒有去尋她們,出去買了東西回到家里來吃,照例買的面包和火腿。
吃了這些東西之后,著實是寂寞了。外面打著雷,天陰得昏昏沉沉的了。想要出去走走,又怕下雨,不然,又是比日里還要長的夜,又把我留在房間了。終于拿了雨衣,走出去了,想要逛逛夜市,也怕下雨,還是去看華吧!一邊帶著失望一邊向前走著,結果,她們仍是沒有回來,仍是看到了兩雙拖鞋,仍是聽到了那房東說了些我所不懂的話語。
假若,再有別的朋友或熟人,就是冒著雨,我也要去找他們,但實際是沒有的。只好照著原路又走回來了。
現在是下著雨,桌子上面的書,除掉《水滸》之外,還有一本胡風譯的《山靈》。《水滸》我連翻也不想翻,至于《山靈》,就是抱著我這一種心情來讀,有意義的書也讀壞了。
雨一停下來,穿著街燈的樹葉好像螢火似的發光,過了一些時候,我再看樹葉時,那就完全漆黑了。
雨又開始了,但我的周圍仍是靜的,關起了窗子,只聽到屋瓦滴滴地響著。
我放下了帳子,打開藍色的電燈,并不是準備睡覺,是準備看書了。
讀完了《山靈》上《聲》的那篇,雨不知道已經停了多久了。那已經啞了的權龍八,他對他自己的不幸,并不正面去惋惜,他正為著鏟除這種不幸才來干這樣的事情的。
已經啞了的丈夫,他的妻來接見他的時候,他只把手放在嘴唇前面擺來擺去,接著他的臉就紅了。當他紅臉的時候,我不曉得那是什么心情激動了他。還有,他在監房里讀著速成國語讀本的時候,他的伙伴都想要說:“你話都不會說,還學日文干什么!”
在他讀的時候,他只是聽到像是蒸氣從喉嚨漏出來的一樣。恐怖立刻浸著了他,他慌忙地按了監房里的報知機,等他把人喊了來,他又不說什么,只是在嘴的前面搖著手。所以看守罵他:“為什么什么也不說呢?混蛋!”
醫生說他是“聲帶破裂”,他才曉得自己一生也不會說話了。
我感到了藍色燈光的不足,于是開了那只白燈泡,準備再把《山靈》讀下去。我的四面雖然更靜了,等到我把自己也忘掉了時,好像我的周圍也動蕩了起來。
天還未明,我又讀了三篇。
一九三六,八,九,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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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散文》
蕭 紅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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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鄧 寧
編輯:祁創祎
一審:劉豈凡
二審:劉 強
三審:顏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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