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冒犯觀眾》,作者:李靜,版本:單讀|鑄刻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4年12月
《必須冒犯觀眾》這本由眾多短評、隨筆和雜記構成的書不斷閃爍著獨到的見解和智慧,猶如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讓人目不暇接。我欣喜地迎接一個又一個閃光,驚訝于作者李靜的博學,更佩服她對人性的曖昧與廣亮的敏銳。因為這份敏銳,她便無法卸下這個重擔——成為面包時代的冒犯者。
精神的自由與地上的面包
捷克劇作家、前總統哈維爾的老師,東歐哲學家帕托什卡(1907-1977)曾將自己的時代視為面包時代,因為人們只在乎每日的面包,不再關心自己靈魂的狀況。如今,帕托什卡離開近半個世紀,面包時代不但沒有過去,而且成為生活的“應然”。這也是李靜和我們活在其中的時代,她的書中有一篇正是《精神的自由與地上的面包》。她在其中尖銳地寫道:“現下的藝術主流,就是關于地上的面包和螞蟻窩的藝術。”
對于經歷過饑餓貧窮之嚴酷折磨的人,面包時代無疑是對生存的極大改善,但改善的同時又潛伏著新的危機。剛過去的疫情時代所揭示的集體精神癥候表明:現今人們的心靈和生活在整體上更受制于物質享受及其統治,靈魂更加孱弱與沉淪。
靈魂清醒無畏的表達依舊是冒險和犯忌的,知識和技巧的增長徒然成為許多人催眠和自我催眠的工具。專業知識人以收益率和點擊率作為成就的標桿,傳統知識分子角色式微。這個時代,想要不泛道德化地承擔知識分子的公共責任,須有超功利和超世俗的自覺。這種覺悟在今天不僅日益凋零,甚至被當作假正經,于是李靜坦率真誠的寫作就越發顯得孤獨和珍貴。
存在之痛是藝術創生的原動力
李靜的劇作以及她曾發表的大量劇評表明了她對戲劇情有獨鐘,這同她的公共關懷和現實批判精神密切相關。她認為,戲劇融儀式感、公共性和對話性于一體,讓臺上臺下的靈魂凝聚碰撞,“交換暗涌的能量”,因而比其他藝術形式更擅長展示靈魂的宏觀感性和形而上直覺,更能充分表達時代精神狀況。
藝術在她看來,本就蘊含著公共關懷和道德意識。說教固然無法收獲審美,但若缺乏對存在之痛的敏感,藝術無論采用何種形式或反形式,都只會流于平庸。存在之痛是出于對當下世界的關愛,對丑惡之事的厭憎,對自我存在的焦慮,和對具有超越性的“你”的向往。存在之痛雖不直接與藝術相關,卻是藝術創生的原動力。而李靜在自己的創作背后,總是極為坦誠地披露那些促使她的劇作誕生的痛點,如《大先生》背后對魯迅的愛與困惑,《秦國喜劇》背后當代中國知識界的眾聲喧嘩,《戎夷之衣》背后的江歌事件等。
《戎夷之衣》劇照。攝影/李晏,圖片由李靜提供。
在我們這個極其缺乏公共表達和共同體生活的時代,李靜對戲劇的推崇無法不讓人想起阿倫特對公共領域的召喚。李靜格外強調,在現今網絡時代,戲劇那種讓人與人面對面交流的真實性,具有其他藝術媒介不可替代的意味。阿倫特同樣不會認可由電子屏幕和網絡社群組裝的虛擬公共空間。戲劇之于李靜,有如公共空間之于阿倫特。但李靜對戲劇的理解比阿倫特對公共空間的想象要多一個神圣維度。李靜強調,戲劇是與祭壇有關的神圣空間,保持著與不可見之物的關聯;戲劇的復調性不僅意味著人與人的言說,演員和觀眾面對面的靈魂碰撞,也意味著人傾聽和回應世界之外具有超越性的他者。
由此可見,李靜的公共關懷與現實批判精神并不同于啟蒙理性后的世俗主義。她拒絕簡化人性的復雜與靈魂的豐富,不愿將自己的精神世界壓縮到世俗主義框架中。她辨析出“米沃什詞典”這個中譯與原英文標題“Milosz’s ABC”在內涵上的微妙差別:后者謙卑敬畏,暗示米沃什的世界超出他自己,有無限豐富的可能;前者則以米沃什為中心,缺少了后者的寬廣。在這種寬廣的境界里,米沃什的追求首先是成為一個擁有浩瀚靈魂的詩人,而非世人推崇的抵抗專制的異見作家。因為,只有熱愛生命的自由、美好、寬廣與神性,他才能在一個彌漫著仇恨與偏見的世界里,做一個不偏激狹隘的異見者。
她也精準地品鑒出李安電影《色,戒》與張愛玲原著的區別:張愛玲的原著一如既往地表現她“對家國與人性的雙重絕望與絕情”;李安的電影改編則比原著對人性多了一些信心,將重心轉移至人性對國家主義的勝利,從而質疑那以國族大義毀滅個體生命的殘酷與非人。李靜通透地評論道,這不僅關乎對經典之作的電影改編,更關乎人生態度的差異:“在人們的想象中,老到的張愛玲一定會嫌李安的結尾過于天真,跡近媚俗——似乎絕望永遠比救贖深刻,無情永遠比有情成熟。但是我們應當知道……在最高意義上,‘信’比‘疑’往往更難。”
如果我們對李靜的評論有所共鳴,這不僅是因為,如今犬儒主義已成為生活常態,更是因為,無論是從某些宗教(如佛教)、哲學還是日常經驗看,懷疑與否定時常比信任更易達成。古代教父德爾圖良則索性說:因為荒謬,所以相信。如果信需要更大的勇氣,那么為何還要信?因為信是愛和盼望的表達。李靜堅持:要用信仰的形而上學來反對絕望的形而上學。這個愿望或者說勇氣貫穿了她的思考和創作。
不失光亮地生活在世界上
當然,李靜所說的信已然是一個受過啟蒙理性洗禮的現代人的信,亦即接納了啟示與理性、信仰與自由之張力的信,具有反諷精神。一個信仰之人也應是一個富于幽默感的人,如此,信才能成為一種智慧和愛的愿景,而非偏執的鄉愿。李靜深諳幽默的智慧,痛恨那一切不會笑的權力意識,深知對一個曾被殘暴和憎恨,欺凌和奴性折磨得麻木不仁的民族,幽默并非妥協和屈服,而是一種理智、超然、醫治和解救。她為此而很早就識得王小波的才華,高度評價其黑色幽默背后不為中國文化熟悉的智慧,視之為破解權力咒詛的密鑰。她也欣賞莫言作品中的荒誕詼諧,稱道其背后“強烈的自由意志和對‘非官方真理’的自覺意識”,并指出:“雖然這詼諧尚未抵達自由精神的形上核心,但開啟了通往它的可能之門。”
在人性的迷霧中,信(其日常表現為愛欲)與自由的糾結是個反復出現的困局,也是現代人共同面對的游動懸崖。信(愛欲)和自由都是現代個體生活的要義,也是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關切與渴望。人們希冀同時擁有兩者,但兩者卻常常捍格難入。無論在個體還是社會生活中,協調兩者始終是一個巨大而不可回避的挑戰。李靜的劇作《大先生》,正是通過愛與自由之悖反,來解讀魯迅在一個錯謬時代的種種掙扎和煎熬,讓觀眾直面歷史怪獸。
《大先生》,作者:李靜,版本:博集天卷·中國文史出版社 2015年8月
“‘眼淚’是這部劇作的核心詞”(1:459)。透過她的眼光我們看到了一個矛盾重重的魯迅:他既痛恨舊時代的奴役與馴服,向往尼采式的摩羅詩力,又憐憫天下柔弱的蒼生;為此他不惜舍棄個人自由,投身泥沙俱下的變革洪流,卻左支右絀,進退維艱,絕望而孤獨;他“勇毅和脆弱,熾烈和敏感,沉默和爆發,克制和纏綿……”(1:457),在波詭云譎的時代迷宮里輾轉騰挪,卻死后也不得安生,無法阻止自己的名字被權勢濫用,成為思想專制的符號。這一切令人扼腕,不禁追問:人能否在錯誤的時代做正確的事?愛與自由如何能夠協調?何以避免“英雄死于愛”的悲劇?
李靜將不堪承受的生活之重搬上舞臺,使我們看見被禁錮的眼淚與被禁忌的思想。盡管時空流轉,事易時移,但現實的挑戰、道德的吊詭、國民性的陋習、愛與自由的悖論,這一切曾經的困擾并未過去,先生犀利的文字、熱切的期待和透骨的孤獨仍在質疑我們的今天。我們仍在渴望愛與自由,希望改變自己、民族和時代的命運。這是一種注定會淪為悲劇的英雄夢?還是有可能成為喜劇的救贖夢?在李靜那里,魯迅大概也屬于“種子”的譜系。盡管他因絕望而虛無,但他那自相矛盾的深情又毫無疑義地傳遞出人間至為寶貴的信望愛。
種子的原型之一是摩西。他帶領迦南人在沙漠流浪四十年,遭遇無數患難,最后自己沒能進入應許之地,但把開花結果的希望留給了后人。在20世紀中國的鹽堿地上,也出現過一些寶貴的種子,是魯迅所說“中國的脊梁”。他們之中“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們“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在一個悖謬的時代,他們難免有自身的局限,無法做出完美的抉擇。如李靜所言:“先生的經驗和理性尚未認識到:凡以‘地上天國’之名建造的,莫不是人間地獄;在這過程中,崇高的犧牲者托舉起來的不是眾生的自由,而是‘人神’的僭越。但他自由的天性卻已預感到這種危險,因此他最終的選擇是左右開弓的獨自‘橫站’”(1:459)。自相矛盾的魯迅,以本性的溫熱對抗世事的陰冷,以向往自由的天性抵制權勢墮落的慣性。他深知自己并非矩火和太陽,遂將未竟之事,留給后來之人。那么我們又是一些怎樣的籽粒?將以怎樣的方式回報他的努力?
李靜關心的這些大問題零碎折疊地散布于此書各個角落,如酵素般隱身于她對戲劇、文學、思想和人生的種種觀照。問題本就屬于生活。只見她時而談起一本讀過的名著,許多故事都忘了,卻牢牢記得其中描寫了一雙扔掉棍子的手,和那人在陽光下的羞慚;時而回憶路上遇到的一個老乞丐,懇請她照顧一只臟兮兮的兔子,聲稱那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時而懷念上世紀90年代曾活躍于宋莊的老金和老安,他們如今已被時代淡忘;時而對相識或不相識的某位作者的無名之作表達由衷的贊嘆……這些貌似互不相關的細節融匯在一種相似的感動中,讓人意識到,即便在艱苦無情的歲月里也存在一種可能——有時“堅硬的心靈也能屈服于美好而輕柔的事物”。正是這種“屈服的力量”,讓我們“至今仍能作為人,不失光亮地生活在世界上”。(231-232)
關心大問題的李靜從不忽略貧乏生活中的點滴光彩,無論歷史是否愿為此留痕。讀她的書讓我感到,生活的蒼白無力很多時候是由于我們靈魂的惰性和勢利。如果我們也能不時感動和屈服于生活中微小而美好的贈予,便不會一貧如洗。我們積累的精神財富,會在思想的風暴襲來之時幫助我們自己。
撰文/劉文瑾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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