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2025年4月16日《中華讀書報》
南腔北調(209)
重讀80年前科普經典的意義
□ 江曉原 ■ 劉兵
□ 劉兵兄,這次我們要談的書,創作完成于1946年——作者初版前言所署的日期可以表明這一點。但是在我們念大學的1980年前后,這本書的中譯本剛剛出版(科學出版社,1978),它在當時學物理的中國大學生中,是一本相當時髦的讀物。這次我特意從藏書中找出了這個1978年的版本,上面的題記表明,我是在南京大學校門口的書店買的。我書齋里還有科學出版社2002年的版本,以及這次的紀念版。
也許有人會問:一本80年前的陳舊的科普書,除了懷舊,還能有什么閱讀價值呢?我們不是應該閱讀最新的科學書籍、了解吸收最新的科學知識嗎?對于這種想法,我不敢茍同,理由至少有兩條。
首先要考慮到,物理學已經有約100年沒有重大突破了(盡管這100年中物理學也發表了無數論文,出版了無數專著,報道了無數新聞),所以假如伽莫夫重生再世,在今天再來寫一本《從一到無窮大》,很可能和1946年寫的大同小異。
其次,考慮到“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所以這100年間,當然有很多人做過和伽莫夫在本書中所做類似的嘗試。但是,做得比伽莫夫更好的人,我不敢說沒有,但是我確實沒見過。我本科在南京大學念的是天體物理專業,那時另一本深得我們喜愛的物理書籍是《物理世界奇遇記》——但它也是伽莫夫(那時譯成蓋莫夫)寫的。
那么,既然有上面這兩條理由,對一件100年沒有重大變化的事情,有一個人講得特別好,以至于很少有人能夠望其項背,當然就會成為經典。而人們不斷重讀這樣的經典,其意義當然是不言而喻的。
■ 關于《從一到無窮大》這本書,確實是我們這一代人閱讀科普的經典回憶了。在2002年版的序言中,我曾回憶了1978年剛上大學時最初接觸這本書的一些經歷。當然,后來作為一本科普暢銷書,它被不斷地重印,甚至在原作者的著作權保護期已過,該書進入公版書之列之后,又有眾多中譯本問世,因此我想還應該是有許多許多的讀者購買和閱讀了此書的。但有一點我和你很有同感,即在科普寫作中,比伽莫夫的《從一到無窮大》做得更好的,似乎我也沒有什么印象。當然,判斷一本科普書是否出色,可以有不同的標準,但在看待這本書時,你和我的標準應該是一樣的。
至于你說物理學已經有約100年沒有重大突破,這樣的說法自然也會有爭議,問題還是在于對何為重大突破的標準,人們會有不同意見。此書也確實問世約80年了,不算新書。不過,要對它進行評價,又會涉及對優秀、或者說經典科普書的理解問題。在今天出版的多種科普圖書中,甚至在中小學的基礎科學教育中,所講的內容其實也和這本書中所講的差不多。差別在于,伽莫夫在寫作時的獨特創意。
我一直堅持認為,通常對好的科普作品必須具備通俗性、準確性、趣味性這樣幾條要求,只能是合格的科普書的最低標準。而且,在既要通俗又要準確的要求之間還存在著矛盾,這里說的準確只能是在普及意義上的準確,否則,那些更加追求準確性的學術研究的論文和專著,也就沒必要以學術語言和學術表達方式寫得那么晦澀了。
趣味性,固然可以引發讀者的閱讀興趣,但也只能是一個加分項而非第一要義,如果只追求趣味和娛樂,那科普怎么也比不上喜劇吧。就像現在人們經常爭論的是否應該或可以用人工智能來寫科普一樣,其實最優秀的科普創作最重要、可貴同時也是最難之處,還是在于創意——也即科普同樣需要在創意和思想上的“創新”,而這也恰恰也是《從一到無窮大》這本書最突出的特色之所在。
□ 你立刻將“何為創意”這樣的問題提到了我們面前,但在嘗試談論創意之前,我們先就你上面提出的想法做些討論。你認為通俗性、準確性、趣味性三者,是科普書的“最低標準”,這讓我想起一些著名科普人士在這個問題上的意見,他們認為“科普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所以將準確性提高到了類似你說的“第一要義”的位置(對此我個人并不贊同)。事實上,通俗性和準確性之間,確實經常出現矛盾,但并不是必然出現矛盾——關鍵是作者如何回避(或者也可以說成消除)這種矛盾。
在伽莫夫的作品中,通俗性、準確性、趣味性三者得到了極為理想的體現,理想程度簡直可以說是無出其右。
先說趣味性。1978年伽莫夫這兩本書中譯本出版時,我們77級大學生才念大一,“四大力學”還沒碰呢,所以還無從判斷書中的準確性。首先吸引我們的當然只能是書中的趣味性。說起趣味性,我此前讀過的最富趣味性的物理科普書,是一本前蘇聯物理學家寫的《趣味物理學》,但是和伽莫夫的書一比,立刻就相形見絀了(當然前者的讀者對象更低幼一些也是客觀原因)。伽莫夫的書幾乎將我們全班男生都吸引了,大家經常引用書中的“臺詞”來說事(比如“好萊塢那些粗制濫造的電影啊”)。
然后就要說到通俗性了。既然我們還沒開始念“四大力學”,所以閱讀伽莫夫書中涉及“四大力學”內容的部分,在客觀上就成為我們對“四大力學”的預習。從這一點來看,準確性先不說(我們當時沒有能力判斷),通俗性肯定是非常好了。
伽莫夫在這三條標準上的理想表現,也許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接觸到了你心目中的“創意”所指——我相信這將直接涉及我們對本書的價值評估。
■ 還是先于說說趣味性、準確性和通俗性吧。其實我想說的是,趣味性當然對于讀者來說是極其重要的,決定了在通常情況下一本書能否吸引讀者讀下去。但其一,趣味味性也是可以分級的,像伽莫夫的書的趣味性,其實是植根于其個人的創意,而非僅僅是為了追求趣味而趣味。其二,畢竟科普書不同于純娛樂的圖書,它們顯然還有承載別的功能,因而,這種趣味性更應該是為了科普書所要達到的目的而服務的。寓教于樂,樂的目的還是為了教。科普書就不應該只求娛樂。
相關聯的,準確性和通俗性的關系顯然是更需要討論的問題。你說到的當年對《從一到無窮大》最初的閱讀經歷和感受,和我最初讀此書的感覺是很相似的。我也同樣不覺得《趣味物理學》和《從一到無窮大》是同一級別的科普書,盡管其標題中加上了趣味的字樣。至于對準確性的判斷問題,我想科普書的讀者的感受并不是唯一的標準,恰恰因為要向讀者去“普”,是有他們此前不懂的內容,所以一本科普書在科學上是否準確,專家的意見也是重要的。關鍵在于,這種準確又確實不同于學術研究意義上的準確,它應該是一種符合科普特殊要求的準確——當然,對于這個標準如何確定,我以為還是很需要有些涉及科普研究的工作來支持的。你所講的閱讀此書對于后來學習物理“四大力學”的幫助,我也完全贊同,它確實還為讓讀者理解物理學鋪墊了很好的基礎。
□ 我感覺很難從抽象的角度來判斷《從一到無窮大》(也可以包括《物理世界奇遇記》)的價值。在我的感覺中,伽莫夫將通俗性和準確性的矛盾化解于無形之中。特別是當我們學完了“四大力學”之后,回過頭來打量我們在大一大二的“預習”,不僅發現伽莫夫的準確性毫無問題,而且“預習”的實際功能本身又背書了他的通俗性。
說起通俗性,我特別有感觸。在我的個人審美中,我非常鄙視學術黑話,我總認為,講學術黑話是因為自己沒把事情弄明白,所以只好躲在學術黑話背后,假裝內行。真正將事情弄明白的人,一定能夠用大白話將一件事情講清楚、講明白。有的人以為,講點學術黑話可以唬住別人,其實實際效果往往適得其反,被人看穿了他其實沒弄明白。我混跡學術界40余年,這樣的例子見過很多。
按照這樣的標準,來看伽莫夫的這兩本科普經典,那確實讓人佩服。在書里你找不到學術黑話——因為伽莫夫早已將事情在腦子里搞得清清楚楚,他只消用大白話娓娓道來就行。這種科普風格,阿西莫夫的作品也頗有之,有時還能讓我聯想到費曼的物理學講義——雖然那不是科普著作。
在我的評價體系中,能用大白話將物理學問題講清楚的人,都是很厲害的。等我后來自己開始寫文章——無論是學術文本還是大眾媒體上的文章,我都竭力“將擯棄學術黑話進行到底”,一定要將事情用通俗語言講清楚?,F在回想起來,這未嘗不可以視為當年閱讀《從一到無窮大》和《物理世界奇遇記》所帶來的副產品。
■ 我同意你關于真正的學術理解與用大白話表達的關系的說法。確實,只有一個人能夠真正透徹地理解了某個問題、某種知識的本質,才有可能用通俗的大白話而不是學術黑話表達出來。這可以說是一種能力,不僅僅是語言表達的能力,更是理解力的能力。
你提到了費曼的物理學講義,并補充說那不是科普作品,這可以再多說幾句。雖然費曼對物理的理解絕對一流,講述也相對通俗明白,但正因為他不是在寫科普,而是學術教科書或論文,所以他還是要使用專業術語的,這也恰恰表明了科普和學術表達的差異。如果讓普通公眾去他那本著名的物理學講義,肯定很難達到科普的效果。其實科學家之間為了更準確地交流,專業術語是不可避免的,但這與那些為了顯示自己的學問或掩蓋學術的不足而刻意用學術黑話來渲染,當然是很不一樣的。
由此,就涉及我前面講的科普寫作需要有體現科普自身特殊性而且不同于學術表達的準確性要求,可惜的是,長久以來,人們大多總是在抽象地談科普要“準確”,而沒能對于這種科普的“準確”給出相對確定的說法。
我們還可以再說說這本“紀念版”的特殊性。如前所說,《從一到無窮大》是一本很早就出版了的科普經典,曾影響了像你我這樣的一代人?,F在雖然仍是暢銷書,但新一代的讀者卻沒有了我們當初閱讀此書時的背景,感覺上也會有所不同。在這本新出的“紀念版”中,正文前后,分別收錄了一些相關的材料,例如作者、譯者和編輯的照片、部分其他不同文種版本的封面、譯者的手稿、各種不同版本的序言,以及一些對于此書的書評和講述各種相關故事的對話等。這些資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讓老讀者回顧歷史的懷舊,是在向新讀者提供此書的歷史背景,更是包含了讓人們更好地理解此書的諸多信息。還可以提到的是,此書的譯者和當初的編輯也都是我的忘年之交,20多年前,我還曾邀請他們二位為我主編的“大美譯叢”翻譯了一本絕妙好書《藝術與物理學》。只可惜當初編輯此書的吳伯澤老先生,已經仙逝多年,這本紀念版也可以說是對他的一種懷念吧。
《從一到無窮大:科學中的事實和臆測》(紀念版),(美)喬治·伽莫夫著,暴永寧譯,科學出版社,2024年6月第1版,定價:5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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