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孔子建立了以“仁德”為中心的人性論,具有性善論的意義,只是“仁德” 是否遍及所有人還存在一定的模糊空間。孟子對此加以承接,重點發揮了“仁德”的普遍 意義,提出了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即“四心”,并作了進一步展開。“四心”是由天賦予的,每個人都具有,通過系統的修養方法就可以將其發展為仁、義、禮、 智,即“四德”,從而實現“人皆可以為堯舜”的目標,由此他就建立起了完善的性善論和 完整的修養論,從而構建起儒家的心性學體系。孟子的心性學代表了先秦儒學的最高成 就,對后世儒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宋明理學最基本的理論來源,不管是程朱 理學,還是陸王心學,都把孟子的心性學作為其理論展開的依據。
關鍵詞:孔子;孟子;仁德;性善;“四心”;“四德”
南宋心學家陸象山曾說:“夫子以仁發明斯道,其言渾無罅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隱遁,蓋時不同也。”這是用來說明孔子與孟子之間的繼承和發展關系的,孔子建立了仁道,孟子將此發揚光大。仁道當然也涵蓋人性論,所以這段話對孔孟人性論之間的關聯同樣也是適用的,孟子的人性論可以說是對孔子人性論的承接和展開。如果說孔子是儒家人性論的開創者,那么孟子就是孔子人性論最好的發展者。
01
孔子人性論的建立
關于人性問題,孔子很少直接明確談論,在《論語》中只有一處言及:“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不可得而聞”并不意味著孔子從來沒有談論過,只是表明孔子較少言說性與天道,所以其弟子難以聽到。孔子認為人的性是相互接近的,而習氣相差很大,至于性的善惡問題,他也沒有作出明確的評判,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人性論就止于此。綜合考察孔子的其他相關言論,可以大致勾勒出其人性論的輪廓。正如探討道家的人性論不能僅僅從“性”著手還要關注“德”一樣,探討孔子的人性論也不能僅僅局限于“性”,還要考察“德”,只有這樣才能彰顯出孔子人性論的全貌。在《論語》中,“仁”是孔子和他的弟子討論的核心內容,但孔子從來沒有對“仁”作一個總體的闡述,也許在他看來,即便是作了總體闡述,也還是無法讓弟子把握“仁”、實現“仁”,所以他總是根據每個弟子的不同特點因材施教,從不同側面來指點“仁”。孔子所說的“仁”具有多重含義,其中一個主要含義就是各種道德品性的總和,也就是說,“仁”位于各種道德品性之上的是最高的德。“仁”作為最高的德即“仁德”,其具體體現是剛、毅、木、訥和溫、良、恭、儉、讓。孔子說:“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孔子的弟子子貢在總結孔子的品德時提出了“五德”——溫、良、恭、儉、讓。(《論語·學而》)孔子雖然沒有明確將“仁”說成性,但他和弟子討論的“仁”所表現的諸種道德品性當然應該歸屬于“性”,后來朱子把“仁”說成“心之德”,即心中所含有的善性也就不能說是過度發揮了。關于“仁德”的來源,孔子說“天生德于予”(《論語·述而》),即“仁德”是由天賦予的。他在這里雖然談的是自身的“仁德”,但“仁德”并非其獨有,他在評價其弟子時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也就是顏淵能在三個月的時間里保持“仁德”,其他的弟子能做到一日或一個月保持“仁德”,而要真正實現“仁德”則需要“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也就是無論什么時候,每時每刻都要保持“仁德”,這才算是完全實現了。孔子以上談“仁德”是就“心”而言的,在他那里,“性”與“心”尚未發生分化,正如陸象山所說:“夫子以仁發明斯道,其言渾無罅縫。”
至于實現“仁德”的具體途徑,孔子和他的弟子也做了較為細致的探討,初步建立起了儒家的修養論,主要包括以下五方面內容:第一,建立內在動力。孔子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實現“仁”完全是靠自己,不能依賴別人。又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仁”離我們并不遙遠,只要我們想實現“仁”,就可以達到目標,實現“仁”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想不想的問題。從以上所說可以看出,實現“仁”首先要建立起內在動力,如果缺乏內在動力,別人是無法幫忙的。第二,約束自身。顏淵詢問“仁”,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論語·顏淵》)也就是克制約束自己的行為返回到禮的原則,這就實現了“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是說哪怕有一天大家能夠克制約束自己的行為,返回到“禮”的原則,整個社會就返歸到“仁”了。上面是從積極意義上說的,從消極意義上說,就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視、聽、言、動是指所有的行為,任何不符合“禮”的原則的行為都不能做,這樣就可以實現“仁”了。“克己復禮”從積極意義上說,就是克制約束自己的行為返回到“禮”的原則;從消極意義上說,就是任何不符合“禮”的原則的行為都不能做。第三,推己及人。孔子對弟子曾參說“吾道一以貫之”,即我的學說有一條主線可以貫穿起來,曾參回應說是,孔子出去以后,其他弟子問:“何謂也?”曾參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也就是說,孔子的學說只是“忠恕”二字而已。孔子學說的主線就是求“仁”,而“忠恕”是實現“仁”的主要途徑。忠恕就是推己及人,從肯定方面來說叫“忠”,“忠”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即自己想有所成就也讓別人有所成就,自己想有所發展也讓別人有所發展;從否定方面來說叫“恕”,“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即自己不想要的東西不要強加給別人。推己及人是實現“仁”的主要途徑,也是儒家為后世提供的重要理論資源之一。第四,學習思考。孔子的弟子子夏說:“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論語·子張》)也就是說,廣泛地學習知識并將其加以提煉深化,而不要駁雜地堆砌知識、不知消化整理,就緊要關鍵處詢問、從切合自身實際處進行思考,而不要漫無邊際地發問、虛無縹緲地思考,通過這些方法就可以把握“仁”了。通過學習思考來把握“仁”,這雖然是子夏所說,但也是在發揮孔子的學說,孔子曾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也就是說,光學習而不知思考提煉,就會陷入知識的迷宮而惘然無所得;光思考而不知學習充實,就會陷入空疏虛玄的危險之中,就會出現偏差而誤入歧途,“學而不思”和“思而不學”對求“仁”都是有害的。子夏的“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是從肯定方面說的,孔子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是從否定方面說的,所以學習思考的確是由孔子倡導的實現“仁”的途徑之一。第五,自省。自省就是反省,檢查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善的標準。孔子說:“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論語·里仁》)看到別人的善德要想和他一樣,看到別人不善的地方要反省自己別和他一樣。后來曾子把自省發揮為“每日三省”:“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自省是孔門重要的修養方法,通過自省可以端正自己的行為,從而使自己不斷地向“仁”的方向邁進。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孔子基本上建立起了以“仁德”為中心的人性論,這種人性論具有性善論的意義,只是“仁德”是否遍及所有人還存在一定的模糊空間,因為他曾說“惟上智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這又暗含有“性三品論”的意思。孟子則重點發揮了“仁德”的普遍意義,進而建立起了完善的性善論。
02
孟子性善論的建立
孟子對孔子建立的以“仁德”為中心的人性論加以承接,提出了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即“四心”,并作了進一步展開。“四心”是由天賦予的道德意識,每個人都具有,通過系統的修養方法就可以將其發展為仁、義、禮、智,即“四德”,從而實現“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的目標,由此他就將“仁德”的普遍意義發揮出來,進而建立起了完善的性善論。
惻隱之心是指悲傷、哀痛、憐憫、關愛的心理狀態,在現代漢語中還在使用,沒有一個現代詞匯可以替代。在英文中就更不可能找到一個可以完全對應的詞匯,像compassion和sympthy只能傳達出其中一部分意思。孟子也將惻隱之心稱為“不忍人之心”,認為每個人都具有此心:“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孫丑上》)惻隱之心是從肯定方面說的,意思是對別人受苦受難表示傷痛、憐愛;不忍人之心是從否定方面說的,意思是不忍心別人受苦受難。惻隱之心是“仁德”的直接來源,“仁德”在孔子那里是否遍及所有人還存在一定的模糊空間,而惻隱之心在孟子這里是每個人都具有的,這是孟子在承接孔子的基礎上所作的進一步展開。關于此點,當然會有人質疑,孟子必須進行具有說服力的論證,但他沒有作精密的邏輯分析,而是訴諸直觀的心理體驗:“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公孫丑上》)怵惕即恐懼、擔心,也就是說,如果有人突然看到小孩掉到井里,都會恐懼、擔心,這種狀態的產生不是為了要和孩子的父母結交,不是為了在鄉里朋友中間博取名譽,也不是因為受不了孩子發出的痛苦聲音,而是自然而然產生的,不是出于任何利害關系,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純粹是傷痛憐愛之心的表現,這就是惻隱之心。這里需要注意的是“乍”字,乍即突然的意思,“乍見”就是沒有任何思索的間隙突然看到;如果有思索的間隙,就可能夾雜利害的因素。比如存在報復的心理或博取名譽的心理,這時就不會體驗到惻隱之心了。孟子的上述論證看似簡略,但從內心修養的角度來看卻是切實有效的。儒學畢竟不是純粹作理論探討的知識形態,而是要將所知落實到所行的修養思想,就此而言,直觀的心理體驗要比精密的邏輯分析更為切實有效。除了惻隱之心,孟子還提出人人皆有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但沒有進行特別的論證。從他上述論證可以推知,人在沒有利害干擾的某一瞬間還可以產生可恥可憎的心,這就是羞惡之心;還可以產生謙恭推讓的心,這就是辭讓之心或恭敬之心;還可以產生明辨是非的心,這就是是非之心。
孟子所說的“四心”雖然可以隨時呈現出來,但并不是情感的表現,而是人的根本特性的顯現。“四心”就是人的善性,所以性善才是人的根本特性,孟子說:“人之所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人與禽獸只有一點點差別,而這一點點差別就在于性善,一般民眾并非不具有善性,而不能保持住,君子則能保持住。孟子的朋友兼論辯對手告子主張“生之謂性”(《孟子·告子上》),即生而具有的自然本能就是“性”。這是從“性”的本義出發的,因為“性”與“生”原本為一字,告子追根溯源,所以有此種論調,并進而推出“食色,性也”(同上),也就是說,飲食和生育即生存和繁衍皆是性。孟子對此質疑,認為告子的觀點實際上是把白羽、白雪、白玉一切白色的東西都認為是“白”,把“犬之性”與“牛之性”與“人之性”混同起來:“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歟?”“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同上)就“白”而言,“白”是一切白色東西的共同特點,如果因此就認為白色東西的性質就是“白”,顯然抹殺了事物之間的區別;就生存和繁衍而言,這是人和其他生物的共同本能,并不是人所獨有的根本特性,如果因此就認為人性是生存和繁衍,這顯然是將人性與其他生物的性混同起來,無法揭示人區別于其他生物的根本特性,所以孟子反對告子的籠統的“生之謂性”觀點,而主張性善是人的根本特性。
正因為性善是人的根本特性,所以孟子才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孫丑上》)人皆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沒有這“四心”就算不上人,由此就可以得出,性善是人的根本特性這一結論。“四心”是仁、義、禮、智“四德”的直接來源,從“四心”出發就可以建立起“四德”,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同上)端即開端、起點,也就是說,惻隱之心是“仁”的開端起點,羞惡之心是“義”的開端起點,辭讓之心是“禮”的開端起點,是非之心是“智”的開端起點,由這“四端”即四個原點出發就會培養出仁、義、禮、智的道德品性來,所以他說:“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仁、義、禮、智并非由外界所塑造,而是人本身所固有的,由此他將仁、義、禮、智建立在了內在的性善的基礎之上。“四心”作為“四端”,雖然是“四德”的開端起點,但二者是同一性質的,“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孟子·公孫丑上》),就像火苗與熊熊大火、泉水與長江大河一樣。“四心”本身就是善的,“四德”的善正是來源于“四心”,只是“四心”的狀態尚不穩定,如果受到外界的影響會一時產生迷失,這就是“失其本心”。(《孟子·告子上》)但“四心”始終存在,原本的善性不會因為一時的迷失而發生改變,就此而言,后人用“性本善”來概括孟子的人性論是可行的。但現代有人用“向善論”來概括孟子的人性論,這就是很大的誤解了。雖然在孟子那里“性”與“心”已發生了分化,但二者仍具有一體性,“四心”與“四德”都具有同一性質的“善”,把孟子的人性論理解成“向善論”,也就意味著否定“四心”與“四德”的一體性,這并不符合孟子的原本思想。孟子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同上)這是就人性的特質而言的,并非就人性的趨勢而言的,人性的特質就是善,就像水流的特質就是向下,水流向上是由外力推動所致,不善同樣也是由外界影響所致,并非人的本性使然,由此并不能得出孟子的人性論是“向善論”的結論。朱子基于體用的理論架構,把“四德”說成“性”,把“四心”說成“情”:“仁、義、禮、智,性也,體也;惻隱、羞惡、辭遜、是非,情也,用也。”這與孟子的理論并不相符,孟子尚未對“情”展開探討,他在書中四次提到的“情”諸如“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孟子·滕文公上》)“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孟子·告子上》)等都是指情實而非情感,他所說的“四心”與“四德”具有同一性,并非“情”與“性”的關系。現在又有學者用馬克斯·舍勒(MxSheler)等西方現象學家的同情、共情、移情等情感理論來解釋“四心”特別是“惻隱之心”,把孟子的人性論說成“情本論”,這是“以西釋中”,并非對孟子人性論的正解。孟子的人性論是以“善”為內涵、心性一體的“性本論”,而不是“情本論”。
孟子的人性論并非僅僅停留在道德倫理層面,他還要探究人的善性的最終來源,這就是“天”:“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同上)所謂“大者”,即人的善性,孟子上溯至“天”,認為人的善性是由天賦予的,“天”是人的善性的最終來源。《詩經》中有:“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大雅·烝民》)“天”作為最高的主宰者產生了眾民,每個產生的事物都有其規則,眾民也都持有倫常而喜好美德。此詩堪稱寓意深刻的哲理詩,孔子說:“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孟子·告子上》)孔子之所以對其作者予以稱贊,是因為此詩道出了“天”是人的德性的最終來源,孟子也援引此詩及孔子的評語作為其性善論的最終根據。
03
孟子修養論的建立
孟子雖然主張性善,說“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但他并不認為人的善性每時每刻都會毫無阻礙地顯現、現實中的每個人都是堯舜。人在外界各種事物的影響下可能會迷失善性,不但不會成為堯舜,甚至還可能成為桀紂,這就需要一套修養工夫去恢復人的善性,用孟子的話說就是“求放心”:“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人要像去尋找丟失掉的雞犬一樣,把自己迷失掉的善性恢復過來,使其重新發揮功能,由此他就引出了修養論。孟子的修養論也是對孔子的修養論的承接和展開,非常具有層次性和系統性,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內容。
(一)反身內求
反身內求就是內省,這是孔子、曾子以來儒家一直堅持的修養方法,孟子在孔、曾的基礎上又進行了繼承和發展。他說:“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孟子·離婁上》)他強調,人凡是在行為上出現了問題,首先都要反省自身,從自身尋找問題,不要怨天尤人。假如有人對我蠻橫無禮,那么一定要反省自身,我是不是不仁?是不是無禮?如果反省自身符合仁和禮,而對方對我還是蠻橫無禮,那么一定還要反省自身,我是不是沒有真心待人?如果反省自身一切出于赤誠,而對方對我還是蠻橫無禮,那么可以斷定這是個沒有頭腦、缺乏修養的無知狂妄之人,而這樣的人和禽獸有什么區別呢?對于禽獸又有什么可責難的呢?(《孟子·離婁下》)孟子的反省并不是無止境的自我問責,否則變成無謂的消極自虐了。不僅如此,他還提出:“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丑上》)縮即不理虧,只要自我反省而不理虧符合道義,那么前面即便是有成千上萬人在阻擋,我也照樣前行,這體現了“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豪氣(《孟子·滕文公下》),比但丁的“你跟著我走,讓人們說去吧:你要堅塔一樣屹立著,任憑風怎樣吹,塔頂都永不動搖”還要豪邁。以上是從日常行為方面進行反省的,除此之外,孟子還從人生的修養境界方面進一步拓展了反省的含義,他說:“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孟子·離婁上》)“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上》)“誠”是天地萬物的根本原則,這一根本原則在人身上也體現出來,如果反省自身真誠無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那么這就是人生最大的快樂。“反身而誠”可以說是人生修養的最高境界,是孟子對反省所作的境界意義上的新拓展。
(二)持志養氣
持志養氣就是堅定意志、修養正氣。孟子說:“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孟子·公孫丑上》)志是氣的統帥,氣充滿了人的身體,志到哪里,氣也隨之到哪里,所以說要堅守住志,不要擾亂了氣,概括為一句話就是堅定意志、修養正氣。為什么說是正氣,而不是別的什么氣呢?孟子認為,天地之間充塞著“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同上)這種氣不是一般的中性氣,而是與道義結合在一起的具有價值意義的氣。但孟子在這里并沒有點明這就是正氣,后來程頤才明確地說:“浩然之氣,天地之正氣,大則無所不在,剛則無所屈,以直道順理而養,則充塞于天地之間。”文天祥也指出這種“浩然之氣”就是天地的正氣:“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正氣歌序》),并作《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文天祥認為,天地之間存在正氣,聚合在一起形成了世間的各種事物,在地上就是河流山岳,在天上就是日月星辰,這種正氣對于人來說就是浩然之氣,它氣勢磅礴,充滿了天地之間。文天祥的功業一般,但他用生命實踐了孟子的浩然正氣,所以后人才對他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持志養氣的關鍵時點是清晨和夜晚,清晨之時,白天的喧囂尚未開始,內心清新寧靜;夜晚之時,消除了白天的煩擾,內心又恢復了安寧。這兩個時點正是持志養氣的最好時機,孟子稱之為存養“平旦之氣”和“夜氣”(《孟子·告子上》)。持志養氣只是修養工夫,并不是最終目的,其最終目的是達到“不動心”的境地,也就是完全實現自己的善性,在任何時候,面對任何事物,都能做到毫不動搖,不使自己的善性受到遮蔽,做出違背良心的事情。孟子說“我四十不動心”(同上),他四十歲才修成了“不動心”,一般人恐怕得需要更長的時間。
(三)修養心性
這里所說的“修養心性”是指,孟子直接關于心性修養工夫的論述,它包括寡欲養心、存心養性、盡心知性、知性知天四個階段。就一般的意義而言,反身內求、持志養氣也都屬于心性修養。
孟子認為,人皆有“四心”,“四心”是性善的起點,那么如何修養“四心”呢?他提出了“寡欲”:“養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孟子·盡心下》)即欲望減少,外界的干擾減少,內心就會變得平和,“四心”就會常常顯現出來;而欲望增多,外界的干擾增多,內心就會變得浮躁,“四心”就會很少顯現出來,所以他認為修養內心的最好辦法就是寡欲。減少欲望可以說是一切從事修養活動所必需的,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老子》第四十八章)從事學問研究每天都在增加知識,而從事修養活動是每天都在減少欲望。這代表了道家的修養觀,至于佛教就更是主張控制欲望了,只是儒、佛、道三家的最終指向有所不同,老子希望達到“無為”的境界,佛教是為了最終的解脫,而孟子作為儒者是為了修養內心、恢復善性。但寡欲養心在孟子的心性修養中還處于第一階段,第二階段是存心養性,他說:“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盡心上》)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是仁、義、禮、智德性的起點,當這“四心”在某一瞬間忽然閃現時,要立刻把握住、保持好,由此入手來修養仁、義、禮、智的德性,這就是“存心養性”。第三階段是盡心知性,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同上)也就是要將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不斷地進行擴充拓展,使它們最終發展為仁、義、禮、智的德性。第四階段是知性知天,孟子說:“知其性,則知天矣。”(同上)也就是要由人的德性向上溯源到天,認識到天是人的德性的最終來源,使人與天相互貫通,從而達到最高的修養境界。
04
后世影響
孟子對孔子的人性論加以承接和展開,建立了完善的性善論和完整的修養論,由此構建起儒家的心性學體系。孟子的心性學以性善論為根本,以修養論為歸結,代表了先秦儒學的最高成就,對后世儒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宋明理學最基本的理論來源。不管是程朱理學,還是陸王心學,都把孟子的心性學作為其理論展開的依據。
程朱理學由孟子的性善論和修養論引發出“性即理”的本體論和“窮理”的工夫論,認為“理”是宇宙間的普遍法則,是貫通所有事物的統一原則,“理”既存在于外在事物,也存在于人的內心,在人的內心即體現為孟子所說的人人具有的“善性”。每個人內心雖然都具有天所賦予的“理”即天理,但常常受人欲的遮蔽而無法發揮作用,所以要通過“窮理”來去除人欲、恢復天理。由于“理”在人的內心受到人欲的遮蔽,所以“窮理”不能直接向內心去求,而應當向外在事物去求,經過不斷地尋求,最終實現內心之性與外在之理的相互貫通,這樣應事接物就會合理得當。程朱理學的“窮理”是一個由外至內的過程,最終還是要從外物落實到自身,切實認識到天地萬物之理就是人之性,這樣才算實現了內外貫通的目標,這正是孟子所說的“盡心”“知性”“知天”的最高修養境界。
陸王心學更是直承孟子的性善論和修養論,建立了“心即理”的本體論和“發明本心”“致良知”的工夫論。陸象山首倡“心即理”,這也是心學的標志性學說。他認為宇宙的普遍原則就存在于人的內心中,這就是人人皆有的道德意識即孟子所說的“四心”“本心”,人的道德意識就是宇宙的普遍原則,宇宙的普遍原則是超越時空而恒久不變的,人的道德意識也同樣如此,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人的內心處于不受外物遮蔽的原本狀態,那么人的道德意識就會顯現,宇宙的普遍原則便會彰顯出來。象山從“心即理”這一基本理論出發,走上了與程朱不同的“發明本心”的向內求理路徑。“發明本心”就是孟子所說的“盡心”“先立乎其大者”,也就是通過講學去除內心的遮蔽,使其恢復原本狀態,這樣理自然就會彰顯出來,天人就會相互貫通。他希望通過“發明本心”使人建立起內在的動力,由此再經過不斷地積累,最終實現成賢作圣的目標。王陽明倡導的“良知”也是來源于孟子:“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孟子·盡心上》)良知,指的是人生而具有的道德意識,實際上就是“四心”“本心”,但孟子并沒有完全挑明。到了陽明,則明確地將“良知”與“本心”統一起來,把良知視為人人具有的成賢作圣的內在根據。不僅如此,他還把“天理”的觀念引入“良知”中,天理體現在人的內心中就是良知,良知就是天理在人的內心中的顯現。良知是就本體而言的,他又進一步把孟子的“良知”與《大學》的“致知”結合起來,提出了兼含本體和工夫的“致良知”主張。良知雖然人人都具有,但由于受到私欲的遮蔽并不能發揮作用,這就需要去除心中不正的意念,將私欲的遮蔽徹底清除,使良知完全呈現出來,從而發揮指導人們進行道德實踐的功能。“致良知”是陽明思想的最終歸結,通過致良知就可以實現孟子所說的“人皆可以為堯舜”目標,他與弟子由此推演出的“滿街人都是圣人”的論題也就可以成立了。
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雖然學問路徑有所不同,但都將孟子心性學發揮到了極致,代表了中國傳統哲學的最高成就。我們今天要開創新的文化時代,還要回溯歷史、取法孟子。以心性學為核心的孟子思想是對孔子思想的最好繼承和發展,不僅塑造了中國文化的歷史品格,還啟迪了中國文化的未來方向。
作者:孫寶山,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學院教授
來源:文化與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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