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華的都市中,舊書業宛如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承載著歷史的記憶與文化的傳承,而上海歷來是全國古舊書的流通中心之一,也是洞察舊書市場與文化的重要窗口。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子善在上海藏書界、讀書界頗有影響力。在與他的對話中,我們一同探尋上海舊書業的發展脈絡,品味重讀舊書的獨特意義,并聆聽舊書與他人生交織的動人故事。
舊書的觸感和墨香是新書無法給予的
上觀新聞:作為近代中國的文化重鎮,上海曾見證過很多關于舊書業獨特的歷史故事,能否為我們講講它的發展歷程?
陳子善:上海的舊書業有著相當豐富的歷史。早年間,舊書的流通方式比較傳統,主要是通過舊書攤和舊書店。以前,上海有很多有意思的舊書交易場所,文廟就是其中之一,那里曾經是上海舊書交易的一個重要地點。當時去文廟買書的人很多,后來只能靠收門票來控制人流,不過門票很便宜,只要幾角錢。在那里,大家能淘到各種各樣的舊書,閱讀的氛圍特別濃厚。很多人去文廟,就像赴一場與舊時光的約會,在一本本舊書中尋找著屬于自己的那份驚喜。
后來,福州路、四川路也出現了舊書交易的地方。比如福州路上靠近西藏中路的一處,原來是個救火會,后來也有了舊書交易市場,那里還賣古玩字畫,就像一個文化的大雜燴,既有舊書的墨香,又有古玩的韻味,不同的人都能在這里找到自己的樂趣。
四川北路原來有個福德廣場,當年的經理是個愛書之人,他把百貨公司的一層樓面改造成了舊書店。這讓我想到了日本很多百貨公司會在特定節日搞舊貨集市賣舊書,而福德廣場則一年365天都開放。生意特別好,我還寫文章推薦過,那時候很多臺灣愛書人都來這里淘書,成了兩岸文化交流的一種形式。臺灣的愛書人來到福德廣場,就像來到了寶藏之地,他們在書堆里仔細翻找,把心儀的書籍帶回臺灣,也把上海的文化氣息帶了回去。
但現在,上海的舊書業格局發生了變化。像文廟這樣的地方已經過了最鼎盛的時候,很多舊書攤都關了,未來重新修繕后會怎樣還不確定。現在上海還有一些獨立的小眾舊書店,其中犀牛書店比較有學術含量,在那里能淘到不錯的版本書。舊書市場就像一個巨大的寶庫,能不斷挖掘出有價值的東西。
另外,網上也興起了不少舊書交易的形式。有些商家沒有實體店,就建幾個讀者群,通過群聊來做生意,因為沒有店面成本,還能針對長期客戶給他們推薦感興趣的書,發展得也還不錯。上海書城也搞了舊書區,雖然規模不大,但也為舊書業的發展提供了一個新的平臺,讓更多的人有機會接觸到舊書。
上觀新聞:當我們在故紙堆里尋得新知,或是在熟悉的段落里獲得新悟,這種舊書新讀的循環,也重新塑造著我們。
陳子善:舊書的意義可太大了。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說,舊書能為我們提供很多珍貴的資料。
比如說胡適的日記,出版的版本經過了刪減,很多珍貴的照片、與他交往的人的信息都沒了。但后來日記原稿出現,上海的收藏家找我們鑒定,確定是真的后,上海人民出版社出了影印版,把那些被刪掉的內容都還原了,這對研究胡適和當時的歷史文化有著極大的幫助。胡適日記的影印版出版后,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很多學者通過這些原始資料,對胡適的思想和生活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對于普通讀者而言,舊書也是獲取知識的重要途徑。舊書還能讓讀者感受到一種獨特的文化氛圍,那種翻閱舊書時的觸感和墨香,是新書無法給予的。
而且,重讀舊書還能讓我們獲得新的感悟。隨著時代的發展,不同時期的讀者對同一本書的理解也會不同。以前的人可能沒注意到書中某些內容的價值,到了我們這一代,結合新的時代背景和研究視角,就能重新闡釋這些舊書,發現新的意義,這就是“舊書新知”,通過重印舊書讓舊書更好地流通,讓我們獲得新知。就像一些經典文學作品,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人們對其主題、人物形象的解讀都在不斷變化,這種變化反映了時代的發展和人們思想的進步。
市民和大學生在華東政法大學“淘書樂”舊書市上選購圖書。本報記者 賴鑫琳 攝
閱讀和收藏舊書也書寫著人生
上觀新聞:從淘到第一本舊書,到現在滿滿當當的書架,您收藏之路的起點從哪里開始的?
陳子善:舊書對我的影響可以說是貫穿了我的一生。我從初中就開始買舊書了,那時候家里經濟條件一般,新書買不起,而舊書便宜,幾分錢、一角錢一本,就能滿足我對知識的渴望。我還記得我在虹口區的繼光中學讀書時,下課就步行去四川路的舊書店買書,來回要走兩個多小時,但我樂此不疲。那時候買的大多是文學小叢書,都是一些篇幅短小的小說,很適合我們學生放在口袋里隨時閱讀。這些小書雖然薄,卻打開了我對文學世界的認知大門,讓我在文字的海洋里暢游。后來,我從事文學研究工作,舊書更是成了我不可或缺的伙伴。
上觀新聞:這些承載著時代閱讀印記的舊書,是否構成了您解讀作品的“立體坐標系”?
陳子善:在研究魯迅的時候,我在北京燈市口的中國書店,發現了將近20本關于魯迅的書,對我的研究幫助很大。那時我正在北京朝內大街人文社參加《魯迅全集》書信卷注釋的定稿工作,一次在中國書店書架上見到一批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關于魯迅的舊書,大都有原主人趙燕聲的簽名,注明購于何時何處,有的還有他的眉批。我馬上意識到這些書對我的研究工作有幫助,機不可失,悉數購下,花了我近半個月的工資,當時可算是“豪舉”了。后來我才知道,趙燕聲其人并非等閑之輩,他收藏的新文學書刊甚多,近年來已有人在專門研究這位差點被遺忘的新文學藏書家。這些書就像一個個時光膠囊,把我帶回到那個學術研究的黃金時代。
在舊書攤和舊書店里,我還淘到過很多珍貴的書,像朱光潛的簽名本。可以說,我的很多研究成果都離不開舊書的啟發。記得參編《海上文學百家文庫》時,我提供了20世紀40年代女作家施濟美唯一的長篇小說《莫愁巷》。這部小說最初連載于1948年5月至10月上海《幸福》第2卷第5至10期,未完。書稿被《幸福》編者沈寂帶到香港付梓,但書出版時他已返滬,未能見到。他囑我尋覓,幾經波折,終于找到了這本1951年11月香港大眾出版社出版的《莫愁巷》,可惜沈先生已不及親見了。再比如,我曾經在一本舊書中發現了一張作者的手稿,雖然只是短短的幾頁紙,卻讓我對這位作者的創作過程有了更直觀的感受,也為我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每一本舊書都像是一個故事,承載著過去的時光,而我在閱讀和收藏它們的過程中,也書寫著自己的人生故事。
上觀新聞:有沒有某本舊書,恰好在您人生的關鍵節點出現,讓您覺得它早已超越了“書”的范疇?
陳子善:如果要說這樣一本書,那非魯迅的作品莫屬了。我這么多年一直在研究魯迅,他的作品內涵太豐富了。每一次閱讀,都能有新的發現和感悟。魯迅的文字犀利又深刻,他對社會、人性的洞察,即使在今天依然有著重要的意義。通過閱讀魯迅的作品,我學會了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對文學創作和社會現象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魯迅的作品就像一面鏡子,反映當時社會的種種問題,也讓我們反思當下的生活。
除了魯迅的書,張愛玲的作品我也反復研讀。最近我還寫了一篇關于張愛玲早期小說版本比較的文章。就拿她的小說《封鎖》來說,小說的最后兩段,最初發表時有,初版本保留了,再版本也保留了,到了增訂本卻刪去了。其中的變化很值得研究,不同版本的差異反映出張愛玲創作思路的變化,也為我們研究她的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視角。通過閱讀和研究張愛玲的舊書版本,我對她的文學世界有了更深入的認識,也讓我在文學研究的道路上不斷探索前行。
10月22日,蘇州河櫻花谷舊書市集在黃浦區南蘇州路186號蘇州河南岸親水平臺區域舉行。
希望人們關注舊書走進舊書的世界
上觀新聞:在上海魯迅紀念館的石碑上,在捐贈人的名單上刻有“陳子善”的名字,您捐贈了什么?
陳子善:我在日本做訪問學者時,是舊書區神保町的常客。一次,在一家很小的東城書店里看到魯迅寫給內山完造的一張便條正在出售,便條大意是日本出了一本《聊齋志異列傳》,如果內山書店有,他要一本。
正好當時上海魯迅紀念館的負責人也在日本訪問,我打電話給他,他當即委托我代購這張便條。我便去東城書店與其老板溝通,成功買下。一個月后,在日本內山書店,我突然在亂書堆里看到了魯迅在這張便條里提到的這本書,是日本文求堂印制的,我便當即買下,在交還代買的魯迅信件時,一并把這本舊書捐贈給了紀念館,正好配成一套。
上觀新聞:您曾屢次贊嘆一些舊書店老板的專業和敬業精神,您的不少書就緣于他們的幫助才沒有錯過。
陳子善:在一家舊書店,相識的老板曾遞給我一本線裝的小冊子,是用文言寫的《祭母文》。我本來沒覺得有什么,但老板提醒我,看看作者是何人。一看才知道是文學研究會的創始人王統照。當時《王統照全集》正準備出版,我打電話給編輯,編輯完全不知道有這篇文章的存在,甚至王統照的兒子也從來沒有聽說父親還寫過一篇祭悼奶奶的文章。如果沒有舊書店老板的提醒,這篇文章很有可能被歷史湮沒了。《王統照全集》的編輯專門在后記里表示感謝。他為現代文學史又補了一塊缺漏,也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上觀新聞:作為承載城市記憶的“精神書架”,您能否給上海舊書業的發展提些建議?
陳子善:我們這些人去古舊書店不稀奇,如何吸引年輕人才是重點,要讓他們對舊書有興趣。我也關注上海福州路書香一條街能否以上海古籍書店重裝為契機,結合周邊上海書城、百新書局、藝術書坊等書店,多開展古舊書相關業務活動,助力這條街再煥活力,盤活舊書市場。
上海也舉辦過幾次蘇州河畔的舊書市集,希望能夠不定期地搞下去。上海的舊書業,過去有著輝煌的歷史,現在雖然面臨一些挑戰,但也在不斷探索新的發展模式。希望更多的人能關注舊書業,走進舊書的世界,感受其中的魅力。
原標題:《陳子善:我們去古舊書店不稀奇,如何吸引年輕人才是重點》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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