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文一直發(fā)不出來。

一個古早的文件夾里，看到大學(xué)畢業(yè)時收藏的一篇文章，讀罷心緒起伏。那個年代的文字，還尚未被網(wǎng)絡(luò)污染，大段大段的，連標題都透著靜氣。

八重櫻下

1934年日本橫濱的一所教會中學(xué)，老師叫他保羅，叫她蘇珊娜。出了校門,同學(xué)們叫她小林加代,叫他火島一兵.而他對她說:"最好,你還是叫我鄭左兵,那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加代黑色的鳳眼一低,濃濃的睫毛拂過,哈哈腰鄭重地說:"哈依".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結(jié)伴回家,左兵在前,加代在后.他高高瘦瘦的個子晃晃蕩蕩地走,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氣質(zhì).她雖然穿著學(xué)校的制服,依然是微微地弓著背,像那個時代典型的日本少女.踩著小碎步,要過那道橋的時候,他會站定,扶她一把,兩個人并肩走上十幾步,然后下了橋,再一前一后地走,互相不說話,然而走得安然.

市場附近的那條街.街角,一株很大的八重櫻.枝丫重重疊疊的,平日不惹眼,一開起花來,滿樹的緋紅竟然熱鬧出萬種風(fēng)情.走到樹下,他站一站,等她趕上來,二人客客氣氣地說:"沙楊那拉".然后他向右拐,進入一條青石板巷,回家.她則繼續(xù)往前走,二十幾步遠近就是她家的米店.女用人迎上來接過她手中的書包,熱情地向拉門里喊一聲:"二小姐回來啦!"

左兵家里迎接他的只有母親.左兵的父親鄭孝仁是中國和日本兩地經(jīng)商的廣東人.他在橫濱開一間食雜店.專賣中國南貨.生意很好,于是就在橫濱買下了16歲的大島由紀子作為外室.

雖然談不上感情,但由紀子日本式的溫柔順從較廣東老家的兩房妻妾要讓人舒心的多.所以兩人生活一直很平和.鄭孝仁每年在日本住4個月,自從由紀子生下小左兵就住5個月.他在,由紀子穿戴整齊殷勤服侍;他不在,由紀子卸下釵環(huán)勤儉度日.

左兵四歲時,廣東家里連催鄭孝仁回去.這一回就不知怎么再不回來了.日本的生意有管家代做.由紀子每月去帳房領(lǐng)一小筆錢,僅夠糊口.一年半載才收到信,信上沒有稱呼,只再三叮囑好好照料左兵.到了左兵該上學(xué)的年紀,就收到帳房轉(zhuǎn)來的一個紅包,包里有一疊錢,紅紙上寫:左兵的學(xué)費.

日月如流，轉(zhuǎn)眼左兵17歲了，在教會中學(xué)里是一貫優(yōu)秀的學(xué)生，因為他是個中國人，還因為沒有父親，他沒少受同學(xué)的欺負。但是他不怕。他雖然瘦，然而經(jīng)打，也會發(fā)瘋地還擊，漸漸地也就有了名氣。

那一次，小林加代在校門口迎住他，說："放學(xué)后我們一起走好嗎？我一個人走僻靜的路，有些怕，拜托了。"其實加代一向是由家中女傭接送的。當(dāng)時左兵一口就答應(yīng)下來。覺得有個弱小的日本女孩子居然請求自己的保護，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那時候，加代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而左兵是未諳世事的少年。

每天，清早，左兵走到巷口，遠遠地就看見加代在櫻樹下等著，見了他，微微一笑彎一彎腰，就跟在他后面走。日久成了習(xí)慣。

左兵喜歡下雨天，下雨天加代穿木屐，噼噼啪啪地在身后響著，有板有眼有韻律。雨大了，加代還會半踮著腳，在側(cè)后方舉著傘，給他遮一下。左兵喜歡加代那種半羞半喜的樣子，覺得女孩子真好玩。

那一年的圣誕節(jié)，學(xué)校組織晚禱，允許大家穿校服以外的正式服裝。左兵一出巷子，眼前竟是一亮：櫻樹下的加代穿了一件白底織淡淡的和服，紅底織銀的襁褓。又因為雨絲霏霏，還撐著一把紅色油紙傘。

左兵第一次意識到加代有多美，不知怎的就心慌意亂起來，有一種馬上想逃掉的沖動。少年的心啊，真是理不清楚。

1936年底，世面上的流言已經(jīng)很多，大批華人開始返國。在涌向碼頭的人潮中，左兵緊隨著父親的管家，覺得自己是一滴水。母親哀慟地哭著，鄭孝仁沒有讓她一起走，她抓著左兵的衣服，泣不成聲。

將近中午船快開的時候，加代突然嗚嗚咽咽地出現(xiàn)在艙門前。她是臨時知道消息的，費了一個上午的周折才找到這里。加代精疲力盡，她撲跪在左兵面前，只會說一句話："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 ..."

一時間，左兵的心中一片茫然，好像雨中加代的木屐一下子踏在了腦子里，每一下都無限悲凄地重復(fù)著："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 ..."

一直到多年以后，左兵才意識到加代說出這句話要有何等的勇氣。無望中的堅持，不奢望結(jié)果的表白，清清楚楚地說："我喜歡你啊。"

日本在左兵的記憶中，便是兩個女人，頭發(fā)凌亂、哀痛欲絕地站在細雨中的碼頭上。她們互相扶持，呼喊，可是一切都是無聲的，背景上，一樹重重疊疊的櫻花，靜靜地如雨落下... ...

然后就是49個年頭。左兵在中國流亡、讀書、工作、娶妻、生子、喪父、解放、大躍進、當(dāng)右派、平反、添孫、喪妻。和同時代的人們經(jīng)歷著差不多的悲歡，磕磕碰碰地卻也沒有什么值得過多抱怨。

中日建交后，通過紅十字會，他知道了母親的下落：自1937年開始當(dāng)看護，1946年死于疾病，簡簡單單，也沒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倒是時常，他的記憶中會出現(xiàn)一種聲音，但是想不起來是什么聲音。他老了。

1985年他因一些產(chǎn)權(quán)問題回了一次日本。中學(xué)時代的老同學(xué)去飯店看他，走時留給他一張名片和一個返老還童式的鬼臉--名片是加代的。于是他終于記起了縈回在腦際的原來是加代的聲音，加代撲跪在船艙中央，淚流滿面，無限凄絕，無限熱烈："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

他撥了加代家的電話號碼，憑著一種沖動，這沖動已經(jīng)多年不見了。歲月沖走了許多東西，但是最純凈的留了下來，那因為缺憾造就的純凈。

沒有驚叫、眼淚、嘆息、懊悔和掩飾，平平淡淡的，他約她出來喝茶，說："我回來了，茶社見好么？"--好像他不過昨天才離開，而一切均可以從現(xiàn)在開始。她說："好的，但不必喝茶了吧，我實在不原毀去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你在櫻樹下等我，我會從你身邊走過，請別認出我... ..."他答應(yīng)了。他們--兩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電話中平靜地相約："再見，來生再相認，來生吧。"

正是櫻花莊嚴凋落的季節(jié)，橫濱一株古老的八重櫻下，站著一位老人。他穿著租來的黑色結(jié)婚禮服。手中一大抱如血的玫瑰，49朵，距那個絡(luò)心刻骨的時刻，已有49年。

老人站在如雨飄落的櫻花中，向每一個路過的老婦人分發(fā)他的紅玫瑰，同時微笑著說"謝謝"。49朵，總有一朵是屬于她的吧，不管她現(xiàn)在消瘦還是富態(tài)，不管她淚眼模糊還是笑意盈盈，此生此世，總會有一朵花是屬于她的吧。

老人遵守約定，不去辨認，只是專心致志地分發(fā)著他的花。有的老婦人坦然地接受了，客氣地道謝；有的老婦人滿懷疑慮，可還是接下了，匆匆走過。老人信心十足地向每一位老婦人遞過紅玫瑰，他知道她會從他身邊走過。她會認出他，她會取走一朵遲了半個世紀的花.

而來生，他們會憑此相識，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