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新京報刊發調查報道《探訪|抽一路熏一路,公共場所的“游煙”何時不嗆人?》,引發廣泛共鳴。隨后陸續有讀者向本報反映,相較于室外“游煙”,居民樓、寫字樓等公共場所與辦公場所的二手煙問題同樣令人苦惱。
近日,新京報記者再次探訪多個居民小區、寫字樓發現,這些場所的室內禁煙區仍然屢禁不止。
北京有被稱作“史上最嚴”的地方控煙條例,對上述場所禁煙有明確規定。受訪專家表示,物業等管理方應切實擔起職責,加強巡查、加大勸阻力度。
此外,相關處罰規定要落到實處,如果煙民屢勸不止、涉事單位被多次投訴仍未改善等,可進行處罰。
樓道二手煙飄進房間
獨居,卻在每天早上5點被二手煙嗆醒,搬到新家后,小江不得不忍受這種折磨。一天當中,一陣又一陣的煙味不時彌散在家里。在排除廁所反味與廚房管道串味后,她鎖定了二手煙來源——對門的大爺。
她觀察到,這位大爺每天都會去樓梯間抽煙,頻繁時,每隔20分鐘左右就吸一次。她住在朝陽區晏河灣家園,高層樓道窗戶封閉,煙味就從樓道向內灌進她家。“我有‘肺實變’,經常上不來氣,二手煙對我的影響很大。”她還注意到,相鄰上下三層的12家住戶,有幾家每天都有人在樓道吸煙。
小江所住樓層的樓梯間,擺放了凳子和煙灰缸。受訪者供圖
朝陽區晏河灣家園5區,高層窗戶封閉無法打開。物業告訴記者,樓盤開發時,窗戶就是全封閉的,后期也沒法打開。新京報記者 王景曦 攝
家住綠地諾亞方舟的小米(化名)也面臨同樣的困擾。“我住的是Loft,一樓房門、洗手間和料理臺經常能聞到二手煙,門外的電梯內也總彌漫著煙味。”小米說,“但我至今都沒實實在在看到是誰在這里抽煙。我住的是商住房,人員比較雜,住戶不那么固定,我總能聞到煙味,卻又不知道這煙味來自哪里。”
她每天將自己收拾整潔,還未出門頭發和衣服上就沾了煙味,回家又要被迫接受二手煙“熏陶”。“一聞到就很煩躁,而且我的家人肺不好,因為這個問題,我真的很生氣。”小米說。
交涉、投訴無果終妥協
小江曾上門與大爺溝通,對方當時態度很好,表示會少抽煙,抽煙時盡量關上樓梯間的門。“他也要我自己克服一下。”小江說。然而情況并沒有實質性改善,當她再次敲響對方房門,迎來的是對她“小題大做”的指責,“最終給的方案是讓我自己克服。”
她向物業反映,物業建議找社區,她也打過12345投訴,終于有工作人員上門勸說,但問題依然沒有解決。記者找小區物業了解情況,物業方表示沒有執法權,能做的僅僅是上門勸說,或者在這戶人家墻邊貼“禁止吸煙”標識。
小米找不到二手煙來源,只能在業主群內委婉提醒。她在群內兩次@物業,物業在群內發了公告,從防火的角度提示不要在樓內抽煙,“但沒什么用。”于是她又通過“無煙北京”微信公眾號和撥打樓內禁煙標識下的投訴電話12320進行投訴。打電話后,不到兩小時,社區工作人員就聯系了她,說會到小區查看,也會和物業交涉,承諾會盡力解決問題。
此后的一兩天內,她仍能在家中、在樓道聞到煙味。大概三天后,有12320工作人員電話回訪,小米如實回答:“工作人員態度非常好,但問題尚未解決。”后續社區人員再次打來電話,表示之后如果在樓道內看到吸煙人員,可直接打給他們,會立刻上門提醒。然而她一直沒能找到是誰在樓道抽煙,所以至今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打開社交軟件,可以看到不少對住宅區樓道內抽煙的抱怨,有些人和小江、小米一樣選擇投訴,有些人選擇隱忍,后者多是獨居的年輕女性,她們擔心勸阻或者投訴會引發沖突。
“我記得有次煙味飄進家里,我聞著特別難受。開門看又沒人,走到樓梯口發現了煙頭。”家住朝陽區八里莊東里的尹女士說,她知道樓內有幾人喜歡在樓道抽煙,但出于安全考慮,她不會去當面勸阻。“只有火氣旺的時候我才大聲嚷嚷幾句。”
家住朝陽區十八里店金楓公寓的葉女士有幾次將洗過的簸箕放在門口晾干,每次里面都出現煙頭。
煙民將樓道當作“吸煙區”
為什么要在住宅樓道抽煙?新京報記者采訪了幾位煙民。
在“無煙北京”公眾號的“控煙一張圖”上,位于西城區的榮豐小區亮著紅燈,近一月內有9起投訴。這些投訴表示小區樓內公共區域,如樓道、電梯、大廳和樓門口等處,均有人抽煙,且物業、居委會不作為。
近日記者隨機走訪了該小區五棟樓宇,在12號樓9層的樓梯間看到一位正在吸煙的中年男子。他坐在樓梯上,幾步遠的樓梯轉角處有個煙灰缸,里邊已經有了幾個煙頭,樓梯間門上貼著“禁止吸煙”的標識。為何在樓道里抽煙?中年男子告訴記者:家里有孩子,只能來外面抽。“我把這個小窗開開,以后少抽。”話雖如此,他手中的煙卻沒有掐滅。
榮豐小區12號樓9層樓梯間的煙灰缸,內有幾個煙頭。記者探訪時,一男子正在幾步之上的臺階坐著抽煙。新京報記者 葉紅梅 攝
記者隨后將情況反映到該小區物業,物業人員表示,煙灰缸不是物業放置的,會令人將其撤走。物業還表示,記者不是第一個前來投訴的人,但他們能做的只是貼標識,讓管家加強巡查和勸阻,“這事主要靠自覺。”
小江的鄰居也是出于不想影響家人尤其是其孫女的緣故,選擇在樓道抽煙。
章永(化名)是老煙民,今年1月,他得知自己因為在樓道抽煙被投訴。起初,他感到無法理解。“我覺得把煙頭掐滅扔在簸箕里,不引起火災就行。”他的愛人很煩煙味,因在家抽煙爭吵過,他就到樓道里抽。鄰居曾經向物業舉報,一天,物業上門提醒,并在他的家門口貼上了“樓道內嚴禁吸煙”的標識。
“之前確實沒想到樓道是密閉空間,煙味散不出去。”章永說,他自己抽煙,所以對煙味不敏感,有時候意識不到,自己的舉動會令不抽煙的人反感。“對于不抽煙的人來說,一回家聞到煙味會很難受,而且我們那層有人在備孕,我這樣可能會影響別人。”他說,現在已經收斂一些,這幾年對二手煙負面影響的宣傳比較多,作為煙民,他也不愿意招人煩。
他被投訴時正值冬季,如今氣溫回暖,他想抽煙就下樓去室外抽。
寫字樓廁所與樓道也是“重災區”
回家被小區樓道二手煙困擾,在工作場所的樓道和衛生間,也可能遭遇二手煙。
4月23日下午,新京報記者來到東城區通正國際大廈,進入樓梯間的瞬間,一股煙味就撲面而來。從13樓往下走,到10樓煙味變重,在9樓樓梯間的門口,記者發現了幾個剛熄滅的煙頭,周邊散落著煙灰。
通正國際大廈9樓,地上散落著剛熄滅的煙頭,樓梯間的門開著。新京報記者 王景曦 攝
通正國際大廈每層樓梯的墻上都貼著“公共區域嚴禁吸煙”的提醒,個別樓層還貼著舉報投訴電話、違者最高罰款200元的標牌,落款是北京市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北京市控制吸煙協會。
通正國際大廈8樓的控煙標識。新京報記者 王景曦 攝
記者注意到,通正國際大廈一樓進門處的空地設有吸煙區,當天下午有人在此吸煙,這里同時也是消防車專用通道。
通正國際大廈大門外有吸煙區,同時也是消防車專用通道。新京報記者 王景曦 攝
在“無煙北京”微信公眾號每周更新的群眾曝光欄目里,選登了因違反《北京市控制吸煙條例》而被投訴的場所,通正國際大廈“上榜”4次。最近的一次是在2023年7月24日至8月4日,這一周大廈被投訴3次,投訴內容為“大廈內有提示標志但無強制管理措施,工作時間6層衛生間以及樓道內都經常有人吸煙”。
通正國際大廈個別樓層貼著罰款、舉報電話。新京報記者 王景曦 攝
在“無煙北京”發布的曝光場所中,樓道和廁所是吸煙被投訴的“重災區”,群眾大多表示“反饋多次沒人管”“控煙標識形同虛設”。
章永承認自己在工作場所也會抽煙,周末值班時樓內人少,樓道和廁所是他的“吸煙區”,正常工作日他會下樓到室外抽煙。和章永同一工作單位的張先生告訴記者,單位的樓道、廁所吸煙的人不在少數,男廁里幾乎煙味不斷,“都是同事,礙于面子,沒法勸。”
■追問
物業是否以“權力有限”逃避監管責任?
在深受二手煙影響的小江和小米看來,住宅區樓道禁煙并未達成共識,實際操作中缺乏相應的實質性懲戒舉措,或許這才是煙民屢勸不止的原因。
據北京市控煙協會前會長張建樞介紹,截至目前,“無煙北京”微信公眾平臺接到市民對違反《北京市控制吸煙條例》在公共場所違法吸煙的投訴舉報共116145個。其中,寫字樓(25547個)、辦公場所(16848個)、其他(居民樓)(12679個),均位居前列。
“無煙北京”微信公眾平臺接到市民對違反《北京市控制吸煙條例》在公共場所違法吸煙的投訴舉報數據。張建樞提供
張建樞說,物業是經營者和管理者,是第一責任人,不能推脫自己的責任,要主動作為。
實際上,北京有被稱作“史上最嚴”的地方控煙條例,針對居民樓和寫字樓樓道等場所抽煙,早有相關規定。《北京市控制吸煙條例》(以下簡稱《條例》)規定公共場所、工作場所的室內區域以及公共交通工具內禁止吸煙,違者由市或者區衛生健康部門責令改正,可以處五十元罰款,拒不改正的,處二百元罰款。
根據《條例》,禁止吸煙場所的經營者、管理者也負有相關責任,包括建立禁止吸煙管理制度,做好宣傳教育工作;對在禁止吸煙場所內的吸煙者予以勸阻,對不聽勸阻的要求其離開,對不聽勸阻且不離開的,向衛生健康部門投訴舉報等。
違反上述規定,最高可處五千元以上一萬元以下罰款。
另外,禁止吸煙場所的經營者、管理者可以利用煙霧報警、濃度監測、視頻圖像采集等技術手段監控吸煙行為,加強對禁止吸煙場所的管理。
但從新京報記者探訪情況來看,室內控煙之路還有諸多問題待解。中國控煙與健康協會公益法律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兼秘書長、北京市義派律師事務所公益法律中心執行主任李恩澤認為,居民樓的樓道屬于室內公共場所,寫字樓的樓道和廁所,則屬于室內工作場所,均應禁煙。
現實卻是屢禁不止。這是為什么?針對小區樓道,李恩澤分析稱,物業有張貼禁煙標識、勸阻和引導違法吸煙者等責任。“但有的小區物業可能不認為樓道屬于禁煙范圍,所以根本不管這一塊,有的可能知道,但不履責或者履責不力。”他表示,針對室內公共場所尤其是小區樓道的禁煙宣傳力度不大,導致很多人不知道這一區域禁煙。
記者在采訪時發現,物業方紛紛表示權力有限,只能靠煙民自覺。李恩澤認為,雖然物業沒有強制執法權,但只要下決心管理,情況會比現在好很多。“他們完全可以多想想辦法,比如加強巡查、加大勸阻力度,甚至出臺相關的規章制度進行嚴格管理。”在他看來,權力有限是物業逃避責任的一個借口。
室內公共場所吸煙產生的二手煙會危害他人身體健康,對一些不抽煙的人而言,煙味刺鼻。并且,室內吸煙的消防隱患較大,在樓內抽煙引發火災的案例并不鮮見。據報道,今年4月初,大興一男子隨手將煙頭丟在走廊地毯上導致火災,被行政拘留10日。去年12月,通州一居民小區樓道突發火災,初步判斷是由煙頭類遺留火種引燃樓道內堆放雜物所致。煙頭雖是很小的火源,但其表面溫度為200℃-300℃,中心溫度更是高達700℃-800℃,遠高于—般可燃物的燃點。
“所以說,物業更應積極作為,如果因為吸煙引發火災,就屬于危害公共安全,這難道還不值得重視嗎?”李恩澤說,依據消防法規定,容易引發火災的區域是禁止吸煙的。
至于寫字樓等室內工作場所的吸煙情形,用人單位有責任管理。尤其是生產單位,有些單位有易燃易爆物品,抽煙的危害極大。
■建議
控煙需全社會“攥指成拳”
控煙需要社會共治。
張建樞曾全程參與《條例》立法工作,也見證了北京市的控煙之路。他表示,從2015年《條例》施行以來,成效顯著。十年來,北京推動重點場所無煙環境建設,實現無煙黨政機關、無煙學校、無煙醫院全覆蓋,建設市級控煙示范單位2443家、打造了26條控煙示范街區。
北京市控煙協會有一支志愿者隊伍,與衛生監督部門合作,接到投訴舉報后,志愿者前去巡查、勸阻,并進行復查,如不聽勸阻,衛生監督部門就會進行處理。孫亞川當了十年控煙志愿者,他坦言這份工作并不輕松,尤其是小區樓道,盡管投訴多,但鎖定違法抽煙對象比較困難,找準合適的上門時機也不容易。
一些科技企業瞄準控煙難的靶子,研發了新的科技產品,比如控煙“電子眼”。2019年,深圳市就試點控煙“電子眼”,專盯公共場所違法吸煙,是國內首創。2023年,上海市在張江科學城的多個辦公園區安裝控煙“電子眼”,監控的區域主要是投訴較為嚴重的衛生間和樓梯角落。
2024年,北京市豐臺區的搜寶商務中心也在兩棟30層高的無煙寫字樓的幾十個衛生間統一安裝了控煙“電子眼”,現場張貼有禁止吸煙的告知書——“如果有人吸煙,工作人員會在5分鐘內到達現場進行處理”。有人吸煙時,控煙“電子眼”會發出警報和“本場所禁止吸煙”的提示音,同時數據上傳后臺,讓場所管理者和執法部門精確定位到違法吸煙的地點,進而精準執法。
然而,“目前法律強制性不足,責任單位的采購動力弱。”研發上海張江科學城與搜寶商務中心控煙“電子眼”的企業北京地區負責人楊濤表示,希望未來公眾的意識能提升、社會控煙力度加大,賦予科技助力控煙更多空間。
怎樣才能加大控煙力度、實現令行禁止?中國控煙與健康協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賀青華認為,理念的倡導很重要。“煙民有抽煙的自由,但不能自由地抽煙。他們需要尊重不抽煙人群的自由,不在公共場所抽煙。”他認為,北京有史上“最嚴”控煙法規,就應執行好法律規定,單單靠執法機構執法遠遠不夠,要動員全社會廣泛參與,讓大家都成為義務監督員,讓控煙的理念成為共識。
李恩澤表示,這需要各方都下決心。煙民本人決心遵守規則,或者戒煙。物業、用人單位等責任單位也要下決心管理,主動作為。
“最重要的是,主管部門要下決心。”李恩澤說,“他們要加強監管,接到投訴舉報要及時查處,并將控煙納入日常檢查工作中。”他特別指出,主管部門在接到舉報后,如果涉事單位被多次投訴仍未改善的,可以對其進行處罰;違法吸煙的煙民屢勸不止的,也可以罰款。
“我覺得就應該罰款,這是最直接有效的措施。”小江表示。作為煙民,章永并不反對罰款,他認同這是一個“終極手段”。不過,“罰煙民也要公正,不能只罰我、不罰他。”他說。
“其實社會的觀念已經有所進步,人們能站出來對室內禁煙區的違法抽煙行為說‘不’,這是喜人的事實。但宣傳要持續深化,形成控煙的社會共識。”張建樞說。
新京報記者 葉紅梅 王景曦
編輯 張磊 校對 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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