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泥河灣盆地南側深山,白世軍等農民技工跋涉進入河谷階地開始忙碌。這一天,在300公里外的石家莊,一場題為“泥河灣盆地新廟莊遺址考古發現”的講座在河北師范大學舉行,引來眾多學子傾聽。泥河灣新廟莊遺址何以引發關注?其一系列發現填補了東方人類演化鏈條的哪些空白?對于探尋東亞人類演化進程具有哪些重要意義?
新廟莊遺址5號地點發現熱處理石料的“爐”。 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從“消失”到“重生”
“這是泥河灣盆地高清地圖,大家瞧一瞧新廟莊遺址的位置,就能理解找回它是多么幸運……”4月24日,在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王法崗站在講臺前,側后方投影幕布上,泥河灣盆地高清地圖被反復放大,一個醒目的紅圈坐標訴說著一段跨越四十年的故事。
這是一處極偏僻的地方。與泥河灣盆地內諸多遺址不同,它隱藏于海拔1200米的大山深處。“它很珍貴,但曾‘丟失’過,令幾代考古人和文物普查者苦苦尋覓。”王法崗告訴學子們。
1984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今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在調查中首次發現該遺址。1986年,搶救性發掘33平方米,出土5000余件石制品和動物化石。第二步加工修理的石器非常多,也非常精致,與泥河灣盆地內長期存在的小石器技術有明顯區別。其中,石器刃緣多為陡刃修理、多層修疤,一些日本學者認為屬于石葉技術,國內學者認為其具有西方“莫斯特”技術風格,應該是東西方人群、技術交流融合的結果。
然而,因太過偏遠,人跡罕至,再加上那個年代的定位技術落后,以及當地修山路造成的地貌地形變化,這處遺址后來在考古版圖上“消失”了,在隨后幾十年間始終尋找無果。
2015年6月,河北省泥河灣東方人類探源工程首席科學家謝飛與吉林大學陳全家教授等再入深山,無意間發現一處坍塌土壙。出于考古敏感,他們拿出1986年發掘時留下的一張黑白照片進行對照,發現河谷走向、山坡走勢等與老照片中的輪廓完美重合。
“找到了!就是那兒!”謝飛手握老照片,激動地指向山體南側岔路口。自此,新廟莊遺址研究再次拉開大幕。而這片區域,后來按照工作開展順序被命名為新廟莊遺址1號地點。
新廟莊遺址出土的裝飾品。 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從“莫斯特”之謎到“東方石器生產作坊”
“考古,是一門無法完美的科學??汕∏∈遣煌昝馈⒂腥焙?,反而不斷激發探索欲,引導著考古技術和手段不斷發展。”王法崗告訴學生們,新廟莊遺址之所以被研究者念念不忘,主要源于那些極富特色的石制品。但是,限于當年的科研手段,一直未獲得年代數據等關鍵信息,這成為橫亙在后續研究者面前的鴻溝。基于此,在尋回遺址后,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今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迅速制定方案,啟動新的調查和后續發掘研究工作。
2016年至2018年,國內多家考古院所、高校組成的考古團隊在遺址周圍確認舊石器地點30處,包含石片、細石葉等多種石器技術,分布面積約4平方公里,時代穿越整個晚更新世。同時,對1號、2號、3號地點開展光釋光測年,年代數據分別為距今12萬至9萬年、9.5萬至8.1萬年、7.5萬至6.3萬年。其中,1986年發掘探方的年代為距今7.5萬至6.3萬年。自此,新廟莊遺址的多處地點,終于有了科學年代數據。
經國家文物局批準,自2022年起正式啟動新的考古發掘,沉睡的遺址真正被喚醒——
2022年夏,2號地點,考古隊員凝視著幾件剛出土的石制品?!笆~石核!”現場有人驚呼。后來的光釋光、碳十四測年顯示,這批石葉石核、石葉以及以石葉為毛坯修理的琢背、修尖工具等標本距今4.5萬至4.2萬年,刷新了華北地區石葉技術最早記錄。而且,這些石葉技術與寧夏水洞溝遺址等西方傳入的石葉技術存在明顯區別,暗示華北可能存在獨立的石葉技術源頭。
2024年10月,5號地點,一個橢圓形的“爐”被揭露出來——礫石圍砌的爐內,灰燼與石塊交錯,周圍散布著熱處理過的火山角礫巖塊?!斑@是東亞舊石器時代首次發現熱處理石料的‘爐’,距今1.8萬至1.5萬年。古人類通過加熱改變巖石內部結構,形成能夠壓制剝離細石葉的石料,這個遺跡堪稱最早的‘東方石器生產作坊’!”王法崗告訴學生們,該地點還出土了7萬余件石制品,完整再現了楔形細石核加工的“流水線”。同時,該地點與桑干河北岸虎頭梁遺址群隔河而望,呈現出石器技術的一致性,是虎頭梁石器的原料來源,為探索華北舊新石器過渡時期古人類石料采集、加工、運輸提供了重要線索。
“從‘莫斯特’技術風格的首次發現,到石葉技術的演化,到細石葉技術的起源,再到熱處理石料場所的呈現……新廟莊遺址是在一個極特殊的地貌單元和生態環境中形成的,系統完備的考古發現為探索華北早期現代人演化模式的多樣性提供了重要實證,該遺址的國際影響力將會逐漸顯現?!痹谀嗪訛?024年考古發掘項目論證驗收會上,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高星曾如此表示。
2024年12月21日拍攝的新廟莊遺址出土的動物骨骼。 河北日報記者 龔正龍攝
從破譯技術之謎到完善演化序列
“泥河灣研究已百年,我們知道了什么?不知道什么?還將知道什么?”面對記者的詢問,王法崗綜合新廟莊遺址近年的調查、發掘和研究,認為或可勾勒出這樣一幅有序的畫卷——
距今12萬至9萬年間,2號地點下文化層的古人類集中用火灰燼層中埋藏著狩獵、燒烤的生存智慧;
距今4.5萬年前,石葉技術的出現標志著認知飛躍,骨片上三道均勻劃痕可能是最早思維活動的符號表達;
距今1.8萬年前,5號地點熱處理石料的“爐”與細石葉加工場,預示著舊新石器過渡時期的石器技術革命;
距今1.8萬年至1.3萬年間,5號地點百余件裝飾品,講述著人類對“美”的原始追求和表達……
“泥河灣盆地已構建起距今近180萬年至1萬年間人類演化的文化序列框架,而新廟莊遺址進一步填補了現代人起源、演化的敏感階段的缺口。”謝飛告訴記者,新廟莊遺址跨越晚更新世,處于早期現代人起源、演化與舊新石器過渡的關鍵節點、破曉時刻——通過持續的光釋光、碳十四測年,目前,新廟莊遺址獲得最新的年代數據是:距今12萬至1.3萬年,橫跨晚更新世六個階段。
“新廟莊遺址再次表明,東方人類演化絕非被動接受,而是充滿創新與融合?!蓖醴◢徴f。
目前,新廟莊遺址所顯露的只是冰山一角,這片區域的考古實則剛剛起步——
是誰在距今12萬年前點燃第一堆火?距今4.5萬年前的刻劃符號承載何種信息?赤鐵礦的灼燒痕跡和蔚縣下馬碑遺址那一抹紅(赤鐵礦顏料加工遺跡)共同印證了哪些猜想?細石葉工匠如何跨越時空與虎頭梁遺址群呼應?他們最終走向了何處?
這一系列答案,或許就埋藏那未發掘的土層中,等待著被人類探索之火點亮。(河北日報記者 龔正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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