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本殺的世界里，為了確保每位玩家都能深度參與并提升游戲難度，常會設定死者被“三刀兩毒”——即他往往身中多重傷害，可能先被一位玩家捅刀，接著又被另一位下毒，甚至還存在其他致命因素。這樣的設定雖然會導致情節邏輯漏洞百出，卻在劇本快速生產的模式下大行其道，成為最具流水線特征的創作套路。

如今，不少偽現實主義電影為了讓人物的命運足夠悲情、劇情足夠跌宕起伏，讓片中人物也仿佛中了生活的“三刀兩毒”，不是突遭車禍，就是患上絕癥，感情變故和婚姻破裂更是家常便飯，仿佛只有給角色掛滿debuff（游戲中的負面效果），才能制造出所謂有分量的戲劇沖突。以電影《祝你幸福！》為例，三對夫妻沒有一對能稱得上“圓滿”。一對年輕夫妻在去做試管嬰兒的路上遭遇車禍，丈夫不幸去世，妻子成了植物人，他們留下的胚胎歸屬權引發了雙方家長的激烈爭奪。羅宇與白慧作為律師和醫生，因工作關系卷入這樁糾紛案件，而他們自己也正處在離婚冷靜期。

然而，這還只是片中人物身上的第一重悲劇。隨著劇情的展開，觀眾發現男方媽媽因受不了喪子的打擊得了精神病，女方媽媽患有癌癥，且也在和丈夫鬧離婚。這邊羅宇、白慧離婚的原因，也遠比感情破裂復雜得多。他們的女兒，因為羅宇母親的一時疏忽而不幸溺亡，羅宇的母親受此刺激癱瘓不起，白慧則無法走出陰影，經常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整部電影簡直是人世間各種悲劇的合訂本，讓觀眾看得倍感心焦。

“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這是藝術創作的不二法則。它強調藝術作品要扎根于現實生活，從真實的生活體驗中汲取養分，同時又要通過藝術加工提煉出更具感染力和思想性的內容。然而，當下不少偽現實主義電影顯然舍棄了這一法則，一味地放大生活中的苦難，試圖通過營造人物的多重悲劇來堆疊戲劇沖突、推動情節發展，將極端的人物形象、性格和事件拼湊在一起，讓影片充滿懸浮感和失真感。這樣的創作方式如同劇本殺里的“三刀兩毒”，只是依靠技巧來炮制沖突、編織情節，讓人不禁懷疑創作者缺乏真正的生活體驗，而陷入了一種劇本速成的套路。

同樣是拍離婚關系這一主題，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里阿部寬和真木陽子飾演的離婚夫妻，就像我們身邊的普通人。導演沒有刻意制造激烈的矛盾沖突，而是將鏡頭對準生活中那些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常瞬間，像紀錄片式地呈現故事。比如，樹木希林飾演的媽媽一邊拿著小勺刮開自制的酸奶冰淇淋，一邊不經意地說出蘊含人生智慧的金句。影片沒有婆媳大戰、沒有狗血的爭吵發瘋，而是溫柔審視著生活的日常，卻讓觀眾感受到了濃厚的余韻。有觀眾在觀影后表示，仿佛和電影中的家庭共同生活了許多年，一起回味了人生中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卻對個人成長和情感體驗至關重要的時刻。

《愛情神話》也是這樣的生活流影片。在這部電影里，飯桌上不緊不慢的幽默閑談，撐起電影的情感空間，推動了劇情的發展。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沒有刻意制造的戲劇性沖突，正是這種對生活日常的呈現，給觀眾一種現實感和真實感。

而當下扎堆的偽現實主義電影，缺失的正是這樣的“日常”，似乎只有充滿意外和不幸的生活才值得被觀眾看到。例如，青春校園里必然遭遇霸凌，單親媽媽總會遇上家暴，如果一個人突然失業，家里面恐怕還要遭遇夫妻離婚或父母重病的打擊，再不然來一場車禍。密集的“打擊”之下，現實被異化，觀眾也難有共鳴。

這種懸浮、極端的人物設定和情節安排，或許源于創作者對票房的焦慮。身處當下的影視市場環境中，不少創作者認為要有足夠炸裂的話題和吸睛的情節，才能吸引大家走進電影院。尤其是對于中小成本影片來說，更是需要這樣的“籌碼”來實現以小博大。但當大量影片都奔著有烈度的話題而來，重復創作套路、扎堆上映時，觀眾就會產生審美疲勞乃至看得糟心。縱然，導演的意圖可能是讓觀眾去學會“面對傷痛，治愈自我”，但此類刺激的太多重復，則會讓觀眾對現實題材影片望而生畏。

取材自現實生活、講述普通人故事的影片，本該是最能引發觀眾共情和共鳴的作品。然而，當影片中的人物都遭受“三刀兩毒”、苦大仇深、與現實生活脫節時，就無法令觀眾共情，這些影片也就失去了拍攝現實題材的意義。古詩中有一類“白戰體”，亦稱“禁字體”。它要求詩人在依據某一主題作詩時，不能使用一些常見的意象。比如在詠雪時，不準用玉、月、白等字。這種受限的創作方式，能倒逼作者另辟蹊徑創新出好作品。對于現實主義電影創作而言，或許也可以借鑒這種思路，打造某種“白戰體”的創作訓練營。比如，在作品創作中不能出現觀眾早已審美疲勞的車禍、跳樓、發瘋、母親病故、少女受辱等套路化情節。通過這樣的限制，促使創作者更加關注生活、真正走進生活，用心去觀察與感受“日常”，從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真正能夠引發觀眾共鳴的閃光點，而不是靠套路模板批量生產偽現實主義的狗血故事。期待更多既有現實溫度又有藝術深度的現實主義題材佳作出現。

原標題：《面對人世間各種悲劇的合訂本，“日常”如此珍貴》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黃瑋 題圖來源：本報記者

來源：作者：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