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則
三座說法
仰山和尚,夢見往彌勒所,安第三座。有一尊者,白槌云:“今日當第三座說法。”
山乃起白槌云:“摩訶衍法離四句,絕百非,諦聽諦聽。”
無門曰:且道,是說法不說法?開口即失,閉口又喪。不開不閉,十萬八千。
頌曰:白日青天,夢中說夢,捏怪捏怪,誑呼一眾。
一
譯文
仰山和尚夢見自己到彌勒菩薩的講堂,被安排在第三座說法。有位尊者敲響木槌宣布:"今日由第三座說法。"仰山隨即起身敲槌道:"大乘佛法超越言語思辨,遠離四句(肯定、否定、雙是、雙非),斷絕百種妄念。諸位要仔細聆聽!"
無門禪師點評道:你說這算是說法還是沒說法?開口就錯,閉口也錯,若不開口不閉口(陷入兩難),更會墮入十萬八千種迷障。
偈頌曰:這分明是青天白日下做著夢說夢話,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不過是在哄騙眾人罷了。
二
仰山慧寂禪師
仰山慧寂禪師(807-883年 ),唐代禪宗高僧,溈仰宗創始人之一。俗姓葉,韶州湞陽人,自幼出家,十四歲時因父母逼婚斷指明志,終獲允準剃度 。初參耽源應真禪師,受傳九十七種祖師圓相,卻當場焚毀秘本,稱“用得不可執本”,展現直指心性的禪者氣魄 。后于溈山靈祐處得法,當被問及“真佛住處”時,溈山以“思無思之妙,返思靈焰無窮”開示,仰山聞言頓悟,隨侍十五年盡得心印 。
其禪法以“離四句絕百非”為核心,主張超越言語思辨,常以手勢啟悟學人(仰山門風) 。強調“一切現成”,認為日常勞作皆是修行,曾于仰山墾荒建寺,踐行農禪并重 。教學注重師徒默契,既倡頓悟見性,亦重漸修積累,提出“安禪靜慮”與“善尋思”并行的實修路徑 。臨終以抱膝坐化示現自在,偈云“兩手攀屈膝”暗合禪法真諦——放下執著即見本來 。
三
離四句絕百非
“離四句,絕百非”是佛教中觀學派與禪宗的核心命題,旨在破除對語言邏輯的執著,直指超越二元對立的實相境界。
四句指“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四種邏輯組合,是對事物存在狀態的全覆蓋式描述 。例如對“茶杯”的判斷:
有句(肯定):這是茶杯(增益謗,將現象執為實有)
無句(否定):這不是茶杯(損減謗,否定現象的存在性)
亦句(矛盾):是茶杯也不是茶杯(相違謗,陷入邏輯悖論)
非句(不定):非是茶杯非不是茶杯(戲論謗,陷入無意義循環)
任何語言表達均無法逃脫這四類邏輯陷阱,故禪宗稱“開口即失,動念即乖” 。
百非是以四句為基礎,每一句再分四句(如“有”分為“有有、有無、有亦有亦無、有非有非無”),形成16句;結合過去、現在、未來三世,擴展為48句;疊加“已起”與“未起”兩種狀態,形成96句;最終加上根本四句,構成百句否定體系 。這種否定并非數學意義的精確計算,而是象征一切相對概念的虛妄性 。
四句對應人類思維的四種基本范式:肯定、否定、矛盾、模糊。佛教指出,真理(如涅槃、佛性)超越此框架,若執著于四句,則如同“夢中說夢”,陷入輪回邏輯 。禪宗公案中,馬祖道一以“藏頭白海頭黑”回應弟子的四句追問,正是暗示真理不可言詮 。
離四句并非否定現象,而是破除對現象的執著。如《三論玄義》所言:“牟尼之道,道超四句;真諦之體,體絕百非” 。中觀學派以“八不中道”(不生不滅、不常不斷等)揭示實相,禪宗則以“不思善不思惡”的當下直觀體認自性 。這類似于用電比喻自性:電不可見,但通過燈泡發光可證其存在,超越“有無”二邊見 。
禪師常以“離四句絕百非”為話頭,截斷學人的邏輯思維。例如學人參“什么是佛”,禪師答“麻三斤”或“干屎橛”,通過荒誕回答迫使學人跳出四句框架,直契“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境界 。
溈仰宗創始人仰山慧寂主張“一切現成”,將離四句融入日常勞作。其墾荒時言:“镢頭下有一尊佛”,提示真理不在玄談而在當下現量體認,打破“空有”對立 。這與《壇經》“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一脈相承。
“離四句,絕百非”既是破邪顯正的邏輯工具,更是直指心性的實踐綱領。它揭示了一個悖論:真理無法被語言描述,但也可借由語言被指向。正如《楞伽經》所言:“一切法離四句,四句者,謂一異、俱不俱、有無非有非無、常無常” ,唯有超越一切相對概念,才能“絕后再蘇”,見證“十方世界現全身”的究竟實相。
四
諦聽
"諦聽"在佛教語境中具有雙重含義:既指地藏菩薩坐騎神獸的"聽辨善惡"神通(如《西游記》中分辨真假美猴王的能力 ),又指向修行者"攝耳返聞"的功夫(如《楞嚴經》耳根圓通法門 )。仰山禪師在此以"諦聽諦聽"的重復強調,暗合《楞嚴經》"返聞聞自性"的修行要訣——當學人不再追逐聲塵,而是反觀"能聞之性",自然超越四句百非的思維陷阱 。
仰山在說"離四句絕百非"時,實則以"諦聽"作鉤餌,誘使學人放下對言語內容的執著,轉而觀照"能聽"的覺性本體。正如《無門關》所言:"開口即失,閉口又喪",唯有透過"諦聽"的專注力,在"聲塵(所聞)"與"聞性(能聞)"之間脫落二元對立,方見"十萬八千"妄念盡歸寂滅 。
諦聽神獸"能坐地聽八百,臥耳聽三千"的特性,對應《楞嚴經》"十方俱擊鼓,十處一時聞"的聞性周遍。仰山禪師以夢中場景暗示:真正的"第三座說法"不在彌勒凈土,而在當下返聞自性的覺醒。正如趙州禪師以"狗子無佛性"截斷妄念,仰山借"諦聽"二字將學人引向"無聽而聽"真境。
無門禪師斥為"白日青天,夢中說夢",實為贊嘆仰山的機用:在看似荒誕的"捏怪"場景中,徹底暴露語言邏輯的虛妄性。正如諦聽神獸雖能辨真假,卻因顧慮幽冥安危而隱忍不言,禪師的"離四句"教法亦非否定言語,而是如《金剛經》"說法者無法可說"的般若空觀,以"諦聽"為舟筏,渡人至言語道斷的彼岸 。
依《楞嚴經》耳根圓通法門,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諦聽":
剛開始專注聽聞環境聲(如鐘聲、風聲),覺察"聲塵"與"聞性"的差異。然后進一步在動靜雙泯中體認"聞性不隨聲塵生滅",如仰山"離四句"的超越 。終了,根塵脫落時,"能聞"與"所聞"同歸寂滅,證入"摩訶衍法"的實相。
也可將"諦聽"二字作為話頭,如無門慧開參"無"字般起疑情:"能聽的是誰?所聽的是何物?"在疑情爆破處,自然照見"白日青天"的本來面目,此時方知仰山"夢中說夢"實為"大夢醒覺"的究竟開示 。
五
直心
仰山在夢中說法,通過“諦聽”將學人引向言語道斷的境地,使“聽”本身成為破除能(聽者)所(法義)對立的工具。此即《壇經》“不思善不思惡”的直心妙用:不落判斷,當下即凈土 。
“于一切處行住坐臥常行一直心” ,此直心即不諂曲、不造作的清凈心。仰山在夢中說法時,雖身處彌勒凈土這一“外相道場”,但其直心已超越空間限制——心凈處即道場,無需外求。此即《維摩詰經》“直心是道場”的實踐:即便在虛幻夢境中,直心依然能顯現真實 。
仰山在彌勒凈土的夢境中說法,揭示“外在凈土”的虛幻性;眾生執著語言文字、西方凈土的追求,實為更大的無明之夢 。
真正的凈土不在兜率天,而在返聞自性的直心中。正如趙州禪師以“狗子無佛性”截斷妄念,仰山借荒誕夢境打破學人對“說法”形式的執著,使其回歸“直心是道場”的本來 。
此則公案以“離四句絕百非”為體,以“諦聽”為用,體用皆歸于“直心”。仰山夢中說法,既需以言語指向真理,又需最終舍棄言語。當學人透過“諦聽”體認直心,便知“心凈處,十萬八千煩惱即菩提;佛土凈,開口閉口無非般若” 。這正是禪宗“不立文字”與“不離文字”的圓融。
好,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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