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朱潤宇

4月以來，美伊談判已進行了三輪，下周談判繼續，外界普遍分析稱，出現曙光但分歧難解。

據央視新聞報道，伊朗與美國4月26日結束了在阿曼首都馬斯喀特的第三輪核問題間接談判。兩國代表團分別由伊朗外長阿拉格齊、美國中東問題特使威特科夫率領。伊朗強調鈾濃縮的重要性，美國則堅稱要求其停止所有相關活動。分析認為，相較此前的“框架性談判”，本次是迄今為止最深入的一次對話。

自特朗普2018年退出伊朗與各方達成的2015年核協議以來，緊張局勢持續升級。伊朗隨后放棄了對其核計劃的所有限制，并將鈾濃縮純度提高至60%。4月25日，特朗普表示愿與伊朗領導層直接會晤，有信心達成協議，該協議將阻止德黑蘭獲取核武器的路徑。伊朗外長阿拉格齊稱，他對旨在解決長達數十年的核僵局的談判能否成功持“極為謹慎”的態度。

賈法爾·哈格帕納（Jafar Haghpanah）是德黑蘭戰略研究所（RISS）高級研究員兼區域研究部門負責人、德黑蘭大學客座教授、伊朗區域研究協會（IRSA）董事會成員。他長期專注于研究伊朗周邊地緣及安全問題，與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相識20余年，并曾為后者提供政策建議。他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表示，談判的重點不在于伊朗鈾濃縮問題，美國單方面退出伊核協議，如今白宮又沒有準備好談判，這是重點。在過去7年，受制裁影響，伊朗經濟社會出現了挑戰，但伊朗認為美國并不可靠，會積極發展與中國、俄羅斯和印度等周邊大國的關系，并繼續緩和同阿拉伯國家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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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宮沒有準備好談判

澎湃新聞：第一輪會談中，威特科夫曾短暫與阿拉格齊直接交談，被視作談判的突破。阿拉格齊還邀請威特科夫訪問德黑蘭。然而在第二輪會晤前，威特科夫轉變立場，從強調伊朗需要將濃縮鈾豐度限制在3.67%以下，到堅稱伊朗必須徹底停止鈾濃縮計劃。如何看待這一轉變？這中間發生了什么？
哈格帕納：在與伊朗的間接核談判中，威特科夫與白宮一些官員的立場有時相矛盾。這表明了這樣一個現實，即白宮尚未準備好與伊朗談判，那些更強硬的、與以色列關系更密切的猶太游說團體，也沒有準備好向特朗普總統施加壓力，要求他與伊朗達成任何形式的協議。
在伊朗，改革派和強硬派之間存在和諧與協調，盡管對美國有一些不信任，但同意與其談判。
但在美國，有些問題似乎不是技術性的，而是兩派的政治爭端，也許這會在未來帶來更多挑戰。想象一下，即使美伊直接或間接在談判后達成協議，一個主要前提條件是美國國會批準。基于美國建制派的二分法，很難想象國會能夠批準。特朗普總統基于他的權威，他的立場是領導談判。維特科夫只是得到了特朗普的支持，而不是建制派的人，也許這會在未來帶來更多挑戰。
澎湃新聞：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2月報告稱，伊朗目前已生產了275公斤濃縮至60%的鈾——遠遠超過民用所需的水平，而其他任何無核武國家都沒有類似規模的儲備。但伊朗多次強調其核計劃僅用于和平目的，請闡述下伊朗當下的核計劃以及與國際原子能機構的關系。
哈格帕納：我認為伊朗濃縮鈾的數量并不是談判中的主要問題。在（剛剛達成）伊核協議時期，伊朗表明其遵守協議和《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在此之后，由于美國退出伊核協議和更多的制裁，伊朗重啟鈾濃縮計劃。這是一個普通的反應，盡管如此，IAEA仍對伊朗進行調查，并且做了一些報告。
但我認為，如果伊朗真正開始與美國、P5+1機制（注：即伊核問題六國，指聯合國五常和德國）、IAEA的其他成員達成協議，更多是與國際社會的接觸和合作。如果各方在沒有任何制裁的情況下，達成一項永久的、可持續的協議，那么國際社會就會注意到，伊朗的核項目是以和平為目的的，且多次在其軍事學說中表明了這一立場。談判將決定核彈的地位和作用，濃縮鈾的濃度，是伊朗與其他方面談判的非常重要的杠桿。
澎湃新聞：從“抵抗之弧”受挫，到特朗普歸來，中東格局似乎正朝著不利于伊朗的方向發展，此次伊朗與美談判，主要會涉及哪些方面？伊朗談判的目標又是什么？
哈格帕納：伊朗官方多次宣布，與美國談判僅限于核問題。
伊朗在敘利亞、巴勒斯坦失去了部分影響力，但在黎巴嫩、也門、伊拉克、阿富汗、波斯灣地區仍有影響。這與核問題的談判沒有直接關系，也許在未來，伊美會有其他議程，這取決于美國的行動。
伊朗與波斯灣的其他阿拉伯國家，特別是卡塔爾、阿曼和沙特阿拉伯進行了非常成功的接觸。最近一次伊朗和沙特阿拉伯的防長會晤，討論了安全、軍事和政治議題，表明伊朗傾向于討論地區發展、“抵抗軸心”等問題。
從伊朗的角度看，美國與地區問題無關，但是美方一直惦記著這些問題，比如安全。伊朗歡迎與其他國家在這一問題上有更多和解，尤其是與中國合作。
伊朗街頭

美國制裁越多伊朗內部越團結

澎湃新聞：自特朗普2018年重啟“二次制裁”后，你如何看待伊朗這7年來的經濟發展以及社會民生變化？這對伊朗高層的政策和人事變動是否也產生了影響？
哈格帕納：在美國退出伊核協議，特朗普政府重新實施對伊制裁后，伊朗在最近7年中發生了許多事，所有這些事態發展都與美國的政策和制裁無關。但事實上，伊朗社會發展和經濟發展的背景一直受美國制裁的影響，因為這削弱了伊朗社會的快速恢復能力，通脹率、經濟衰退、失業率在某種程度上與外國投資短缺有關，切斷銀行系統和伊朗與國外市場的交流，導致進出口更加困難，所有這些都與制裁有關。
一方面，我們應該承認，在（伊朗）國內政策方面存在一些困難和挑戰，特別是政府腐敗。政府不起作用，一些政治、社會和經濟部門存在管理不善。在此基礎上，伊朗有一些社會和政治活動，尤其是婦女與自由等問題，2022年的運動表明這些活動非常活躍，政治制度未能管理社區、滿足其要求并做出回應。
但另一方面，我們應該知道，美國制裁越多，（伊朗）社區內部，以及社區和政府之間就會出現更多信任，因為這些人都認為自己是美國制裁的受害者，甚至社區內的一些親西方人士、公民社會也在批評美國對伊朗的政策。現在的情況很復雜，這種情況還將持續。伊朗希望嘗試與其他國家，比如中國、俄羅斯、印度等地區大國進行更多接觸，為目前面臨的經濟危機找到一些解決方案。
澎湃新聞：改革派總統佩澤希齊揚曾表示，盡管他個人支持與美國對話，但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反對，伊朗就不會與美國進行對話。在面對美國這樣的談判對手時，如何理解伊朗改革派的立場？哈梅內伊又為何突然轉變，開啟了美伊談判的新階段呢？伊朗國內強硬派對此次談判的態度是什么呢？
哈格帕納：在伊斯蘭革命45年后，伊朗在與國際社會，特別是西方集團和美國打交道的過程中，伊朗政策中的主要問題和爭論點一直是承諾和原則問題。這些年中，改革派認為，伊朗需要與世界各地，特別是歐洲、美國和國際社會的關系正常化，并與中國、俄羅斯等東方國家保持平行的良好關系。
但原則上，（伊朗）相信美國是不可靠的，歷史表明，伊朗不能信任美國，甚至不同意直接談判。佩澤希齊揚主要持改革派觀點，尤其是外交政策，哈梅內伊更為強硬，但這次新的與美國的談判，并不只是改革派立場，而是原則性的，同意與美國的有限談判和狹窄的談判層面。哈梅內伊和佩澤希齊揚都認為，會談的未來、數量和（兩國關系）正常化的程度，取決于美國對伊朗的政策。
我認為，如果美國支持談判，意味著那些希望在外交上與美國正常化的改革派將會有更好的局面，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只與美國接觸、不考慮與世界其他地區（接觸）。中國作為一個新興大國，加上其他國家（比如金磚五國），都是伊朗的伙伴，在經濟、政治和外交領域有更多接觸和和解。
美國總統特朗普

特朗普MAGA議程需伊朗配合

澎湃新聞：佩澤希齊揚曾稱美國經常違約或撕毀協議，此次伊朗也稱美國在談判中缺乏善意和嚴肅性的表現，伊朗如何看待當下的特朗普政府？又在做什么樣的準備來面對這樣的談判對手？
哈格帕納：伊朗再次表示美國不可靠，并認為美國對伊朗的經濟政策完全受到猶太游說團體和以色列的影響和壓力，這些團體都有反伊朗的立場，不支持與伊朗達成任何形式的協議。在特朗普政府中，有幾位成員是保守派共和黨人，也就是說，他們對伊朗持悲觀態度，想要拆除伊朗軍事、核和導彈力量的所有部門，以支持以色列的利益，而不是美國的利益。
但伊朗被特朗普政府視作一個機會，因為特朗普相信他的口號“讓美國再度偉大”。再一次，他需要與伊朗達成良好的協議，因為他是一個民粹主義政治家，需要一項協議，把協議作為其外交政策一項非常重要的成就，推銷給支持者。他想說，他已經解決了美國前任總統45年來都沒能解決的一個重大問題。這個機會能讓特朗普表明，他獨立于建制派、共和黨、保守派，占了上風，能夠在國會中處理對伊朗的情緒。
伊朗認為，與美國達成可持續的協議，需要國會批準，僅僅靠總統的行政令是不可靠的。奧巴馬總統根據行政令與伊朗達成協議，解除了一些制裁，特朗普隨后輕易取消了這些行政令，退出了伊核協議。特朗普有一些消極立場，但同時這也是一個機會，他需要在短時間內達成協議，這對伊美雙方都非常重要。
澎湃新聞：美國在中東地區部署B-2隱形轟炸機等武器，另一方面特朗普又叫停了以色列原本將于5月對伊朗核設施進行轟炸的計劃。這些能否被解讀成特朗普政府希望與伊朗達成協議？美國希望的又是怎樣的一份協議呢？特朗普曾稱只想得到伊朗不生產核武器的保證，支持伊朗地區代理人及其導彈計劃等問題可能不在考慮范圍內。
哈格帕納：我認為特朗普總統基于他的口號和在外交政策上的優先事項，想讓美國再次偉大，完全不同意讓美國在戰爭問題上陷入新的緊張局勢，特別是與伊朗這樣的國家。因為美國會意識到，這不會是一場局部戰爭，很容易破壞局勢，使其完全惡化，也許中東地區會出現一場大規模戰爭，不僅是美國，還會有許多美國的盟友參與，威脅到伊朗在地區內與之不對稱的軍事政策。在此基礎上，這些國家既不同意與伊朗發生直接的緊張關系，也不同意伊朗和以色列之間發生戰爭。
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美國將不得不再次參與該地區的軍事沖突，這不符合美國的利益。正因如此，我認為美國在印度洋地區迪戈加西亞島、波斯灣軍事基地近期的一些微小軍事動作，并不意味著美國想要對伊朗施加軍事壓力。在與伊朗談判失敗后，特朗普想要假裝準備好已有B計劃，但沒人會歡迎這樣的舉動。我認為，美國在海灣地區阿拉伯盟友的調解，對所有人都有利，（伊美）達成有限協議更可行和切實，將在未來緩和中東地區的危機。
澎湃新聞：本輪會晤前，阿拉格齊訪問俄羅斯。本月，中俄和美國曾分別與伊朗談判，如何看待其他國家推動外交解決的手段？法國、德國和英國等曾簽署伊核協議的國家對談判表示關切，歐洲的考量是什么？伊朗與歐洲的關系將面臨怎樣的變化？
哈格帕納：那些參與伊核談判的國家有不同的立場。
歐洲國家、伊朗和美國都有自己的問題，這很有趣。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如果歐洲國家想要啟動快速恢復機制，對他們不利。他們似乎希望更多參與核相關議題，因為美國在核談判中完全忽視了他們。與此同時，美國在北約和烏克蘭戰爭中與其歐洲盟友面臨更多挑戰，歐洲再次抱怨美國在所有這些重大問題上都忽視了他們。
但關于伊朗，我認為有一些雙邊關系緊張，特別是關于在伊朗的歐洲囚犯、人權等問題。（伊朗）試圖與這些國家談判，并在相關進程上說服他們。但事實上，歐洲國家沒有足夠的能力，他們被美國徹底打敗。正因如此，我不認為歐洲在國際政策上有任何影響力，特別是在伊核談判上。

本期資深編輯 周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