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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相思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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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金歌

一、渡海

1949年10月27日,基隆港的咸腥海風灌進謝漢光的帆布外套。他低頭盯著甲板上晃動的陰影,指腹摩挲著藏在袖扣里的微型膠卷,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發疼。這是他第三次渡海,前兩次隨華東農林考察團來臺調研,如今卻要以“陳光遠”的身份扎根臺灣。這個名字取自《申報》上某篇木器行廣告,連戶籍證明都是香港地下黨制作的靛藍紙印刷體版本。

“船靠岸嘍!”水手的銅鑼聲驚飛群鷗。謝漢光混在拎著藤箱的教師、抱著布匹的商婦中間,布鞋踩上棧橋時,右腿舊傷突然抽痛——那是1941年在蘇中反掃蕩時被彈片劃傷的,每逢陰雨便像有條冰蛇在骨縫里游走。

他數著碼頭上持槍的憲警,共計七個,領口都別著“保密局”的梅花銅徽,比三個月前多了三個。

“陳先生?!”

清甜的女聲從右側傳來。身穿陰丹士林旗袍的年輕女子抱著牛皮紙袋,發簪上別著朵白蘭花,正是高雄中學的生物教員林月霞——香港方面交代的聯絡員。

謝漢光注意到她拇指與食指間的繭子,那是長期握手術刀留下的,和檔案里“東京帝國大學農學部肄業”的背景完全吻合。

“林小姐久等了。”謝漢光抬手扶了扶玳瑁框眼鏡,鏡片反光中,看見兩名憲警正朝這邊走來。林月霞會意,突然踉蹌著撞向他的藤箱:“哎喲,對不住!”紙袋里的蝴蝶標本瞬間散落一地,彩色鱗粉在陽光下翻飛。謝漢光彎腰撿拾時,她迅速將一張字條塞進他的掌心:“三民路28號,今晚七點,黃包車夫穿藍布衫。”

憲警的皮靴在三步以外停了下來。謝漢光站起身,故意讓藤箱露出半本《植物病理學圖譜》:“內人總說我帶這么多書累贅。”謝漢光笑著用略帶福建口音的國語解釋,鏡片后的目光掃過對方領章——上等兵,肩章線有補綴痕跡,應該是剛剛從戰場上調來的復員兵。

“看什么看!”憲警踢了踢標本盒,蝴蝶翅膀上的金粉沾在靴底,“再磨蹭把你們都帶去局里登記錄口供!”

林月霞連聲道歉,謝漢光趁機將字條揉進掌心的汗漬里。

當黃包車碾過基隆街頭的碎石路時,他望著車窗外懸掛的青天白日旗,想起臨出發前張愛萍將軍說的話:“臺灣的土地上,每一棵相思樹都可能是我們的耳目,每一滴淡水都可能藏著同志的熱血。”

三民路28號是棟兩層木樓,門楣掛著“春和堂中藥鋪”的匾額。

穿藍布衫的車夫引他從后門進入,藥香中混著油墨味——二樓閣樓里,戴圓框眼鏡的中年人正在刻寫蠟板,蠟紙上的鋼板字工整得像印刷體:“高雄糖廠勞工請愿書”。

“老陳,久仰。”中年人放下刻字筆,伸手時袖口露出三道淺紅劃痕,那是長期接觸蠟紙溶劑的灼傷,“我是老鐘,負責高雄地區農運。上個月屏東的同志傳來消息,嘉義山地里的原住民部落缺鹽缺藥,日本人留下的瘧疾防疫站都被國軍改成了彈藥庫。”

謝漢光解開藤箱,取出用油紙裹著的《臺灣植物志》,翻到夾著銀杏葉的那頁:“華東局讓我重點聯絡農業技術人員,高雄中學實驗室可以仿制疫苗,只要能搞到蒸餾設備——”樓下突然傳來砸門聲、狗吠聲與警哨聲撕裂夜幕。

老鐘在吹滅油燈的那一瞬間,謝漢光看見他眼里的血絲。樓梯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蠟板在黑暗中被掰成兩段,油墨蹭在他指腹上,像極了當年在蘇北根據地印傳單時的觸感。

當槍管頂開閣樓木門時,謝漢光已經把微型膠卷吞進肚里,他數著對方槍栓拉動的次數,聽見自己用臺語喊出準備好的臺詞:“阿sir,我是來抓蛔蟲藥的老師啊!”

手電筒強光掃過他胸前的校徽,“高雄中學”四個燙金字在光暈里忽明忽暗。帶頭的警佐奪過《植物志》,書頁間飄落的銀杏葉恰好蓋住蠟板碎片,謝漢光盯著那片扇形葉子——是他離開大陸前,妻子蘇琴在杭州岳廟前的古樹上采摘的,說是帶著故鄉的樹,不論走到哪兒都不算異鄉。

“帶走!”警佐的馬鞭甩在藥柜上,陳皮與當歸的氣味涌進鼻腔。謝漢光被推搡著下樓時,瞥見林月霞的白蘭花發簪掉在樓梯拐角,花瓣已經發黃,像極了1946年在上海北站送別妻子時,她眼角未擦的淚痕。那時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依依不舍地說:“臺灣的相思樹開花的時節,孩子就會出世了,那時我會帶著孩子來看你。”

美好的奢望也許就是一個人的希望!

黃包車在街角轉彎,謝漢光被塞進警車的瞬間,看見中藥鋪后院的狗洞里閃過一道黑影——是老鐘的聯絡員,懷里抱著的應該是還沒刻完的農運傳單。

警車鳴笛駛向博愛路的方向,他數著車窗外的路燈,第17盞燈滅掉時,腹中的膠卷突然硌得胃壁發疼,那上面拍著全臺灣地下黨交通站的分布圖,包括他即將任職的高雄中學實驗室,以及深埋在阿里山的軍火轉運點。

車輪碾過鐵軌,遠處基隆港的汽笛長鳴。謝漢光閉上眼,在黑暗中勾勒臺灣地圖的輪廓,從最北端的富貴角到最南端的鵝鑾鼻,每一道海岸線都像潛伏者的血管,而他即將成為其中流動的一滴血,他懷揣著故鄉的銀杏樹葉陪著島上的相思樹一次次開花,在暗潮涌動的時代里,等待著春天的第一聲驚雷。

二、苔痕

審訊室的燈泡在鐵皮天花板上晃出光圈,謝漢光數著墻面上的彈孔——共十七個,呈扇形分布,像是流彈掃過的痕跡。警佐的皮鞋跟碾過他腳邊的銀杏葉,葉脈在灰土上印出淡金色的紋路,像極了屏東平原的灌溉渠地圖。

“說,春和堂的蠟板是誰刻的?”警佐的鋼筆尖戳在《植物志》的銀杏圖譜上,油墨滲進紙頁,污了雌球花的結構示意圖。謝漢光盯著對方襟前的青天白日勛章,那是淞滬會戰時的舊款,邊緣鍍的鎳已經剝落:“長官,學生物的人都知道,蠟紙刻字要墊鋼板,我這雙手……”他攤開掌心,指腹的老繭集中在拇指與中指根部,“是握解剖刀和粉筆磨出來的,刻蠟板需要虎口發力,您看我虎口的肌肉走向——”

警佐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三秒,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缸,滾燙的紅茶潑在他胸前。謝漢光下意識的后退一步,后腦勺撞在水泥墻上,領口落了一片深褐的茶漬,他瞥了一眼對方腰帶上的編號:0732,屬于基隆港務警察局第二偵緝隊,檔案里記載這支隊伍專門鎮壓碼頭工人運動。

“裝什么斯文!”旁邊的警員甩來警棍,卻在即將擊中他手腕時被推門聲打斷。穿中山裝的中年人夾著公文包進來,鏡片反光遮住了眼神,卻在遞過證件時,無名指根部露出淡紅的燙疤——那是地下黨交通員傳遞情報時,用火柴燒出的聯絡暗記。

“高雄中學的聘書。”中年人將牛皮紙袋拍在桌上,謝漢光瞥見封口處的火漆印是展翅的鳳凰,與華東局約定的暗號完全一致,“陳光遠老師是從東京帝國大學回來的植物病理專家,校長說今晚的生物教研組會議還等著他主持。”

警佐的手指在聘書上敲了敲,突然揪住謝漢光的衣領:“上個月屏東糖廠的共黨分子,也是拿顯微鏡當幌子!”但當他翻開紙袋里的《臺灣稻作病害調查報告》時,工整的日文批注讓他頓了頓——那是帝國大學農學部教授今村榮治的獨門術語,謝漢光在東京時曾幫導師整理過相關手稿。

中年人適時掏出懷表:“再過半小時,美國新聞處的記者就要去學校拍科研紀錄片,要是讓他們看見貴校的教授被扣押……”他故意讓“貴校”二字拖長,警佐的臉色終于松動。謝漢光被推搡著出門時,那片銀杏葉被腳帶到墻角,葉脈在灰塵中顯出的紋路,恰好似臺灣地圖上嘉義山區的位置。

高雄中學的晚自習鐘聲在九點敲響時,謝漢光站在實驗室門口,掌心貼著冰冷的銅鑰匙。走廊盡頭的值班室亮著燈,校工老吳的收音機里飄出《夜上海》的靡靡之音,卻蓋不住他擦拭獵槍的金屬碰撞聲——這是保密局安插的眼線,檔案里記著他曾是中統黔南站的情報員。

實驗室的煤油燈亮起時,顯微鏡的銅柱上爬著只熒光蕈蚊,翅膀透明如膠卷。謝漢光打開藤箱,取出夾層里的玻璃片,上面粘著從基隆港帶回的紅土——他在碼頭跌倒時,指尖偷偷刮取了日軍舊倉庫地基的土樣,里面含有抗瘧疾的金雞納霜殘留。

“陳老師還沒休息?”清甜的嗓音混著福爾馬林氣味飄來。林月霞抱著載玻片站在門口,發簪換成了樸素的烏木簪,腕間系著的藍布袖套,正是春和堂被查那晚,老鐘聯絡員穿的那種布料。謝漢光注意到她頸側有片新淤青,形狀像手指掐痕——應該是撤離時被憲警抓傷的。

“在看港口紅土的菌群。”他旋動顯微鏡調節器,讓視野里的鏈霉菌落在最清晰的焦距上,“林小姐來得正好,教務處說下周要帶學生去阿里山采集標本,你知道嗎?那里的檜木樹脂能提取天然防腐劑,比東京大學實驗室的合成劑效果還好。”

林月霞湊近顯微鏡,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阿里山的鄒族人說,百年檜木心里都住著神靈,砍樹的人會被山神詛咒。”她指尖輕點載玻片邊緣,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詛咒最厲害的地方,是在樹齡三百二十年的紅檜樹洞,藏著能治寒熱病的‘山之露’。”

謝漢光心頭一震——三百二十年樹齡,暗指地下黨嘉義聯絡站的三號交通員;“山之露”是瘧疾疫苗的代號。他假裝調整鏡筒,將寫著“蒸餾器零件在旗山糖廠鍋爐房”的字條夾進她的實驗記錄本,這時窗外突然傳來犬吠,老吳的手電筒光柱掃過操場。

“聽說您太太下個月要來臺灣?”林月霞提高聲音,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載玻片邊緣,“高雄的鳳凰花開得正好,比杭州的梧桐漂亮多了。”謝漢光怔住——妻子從未說過要來臺灣,這是危險信號。他看見她袖口露出半截報紙邊角,印著“共黨女諜王素蓮在新竹就義”的標題,那是香港交通站的同志,犧牲前曾負責傳遞疫苗配方。

犬吠聲逼近實驗室,謝漢光突然抓起搪瓷缸,將紅土溶液潑在地上:“糟了,培養皿打翻了!”暗紅色液體在水泥地面蜿蜒,像極了瘧原蟲的形態。林月霞配合地取出鑷子:“快用硫柳汞消毒,不然菌群擴散到標本室就麻煩了。”當老吳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時,兩人正蹲在地上擦拭污漬,顯微鏡下的載玻片已經換成了普通葉片切片。

“深更半夜的搞什么!”老吳的獵槍托撞在門框上,槍管卻在看見謝漢光胸前的校徽時垂了下來——高雄中學的教授大多有留洋背景,得罪不起。他啐了口唾沫,轉身時皮帶上的鑰匙串叮當作響,其中有枚三角形銅鑰匙,正是標本室的備用鑰匙——謝漢光白天就注意到,標本室的鐵皮柜第三層,鎖孔周圍有新撬動的痕跡。

午夜的鐘聲里,謝漢光坐在辦公桌前,用解剖刀在銀杏葉背面刻字。葉片的汁液滲進刀痕,氧化后呈現淡褐色,像極了老家浙江的曬藍圖。他在葉脈間寫下“阿里山三號樹洞,本月十五月圓取貨”,準備明天讓去嘉義的學生當作“植物標本”帶出。窗外的鳳凰花在夜風中搖曳,紅色花瓣落在窗臺,像極了妻子繡在他手帕上的并蒂蓮——出發前她偷偷在帕角繡了半朵,說等他回來補全。

抽屜里的懷表突然發出三聲輕響,這是地下黨約定的警報信號。謝漢光吹滅油燈,在黑暗中摸到藏在粉筆盒里的微型手電筒,光束掃過墻面時,看見用唾液混合炭灰畫的箭頭——指向實驗室的通風管道。他踩上實驗臺,剛推開鐵柵欄,就聽見樓下傳來汽車急剎聲,三道手電筒光柱正沖上樓梯。

通風管道里的鐵銹落進領口,謝漢光蜷著身子往前爬,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與追兵的腳步聲重疊。當他摸到管道盡頭的活板門時,掌心突然觸到潮濕的苔蘚——那種只有基隆港老倉庫才有的灰綠藻衣,帶著咸澀的海腥味。他忽然想起,春和堂被捕時,老鐘的聯絡員身上也有這種氣味,而剛才林月霞提到的“山之露”,提取時正需要這種藻類作為催化劑。

活板門被推開的瞬間,高雄中學的鐘樓敲響了十二點。謝漢光跳進標本室的陰影里,聞著福爾馬林浸泡的蝴蝶標本氣息,聽見追捕者踹開實驗室的門。他摸到胸前的校徽,金屬別針刺痛指尖——這個燙金的校徽,此刻既是護身符,也是枷鎖,而他必須戴著它,在黎明前的暗夜里,繼續尋找那些藏在植物脈絡里的,比苔痕更隱秘的,屬于同志的呼吸。

三、年輪

標本室的鐵皮柜在第七次拉動時發出悶響,謝漢光捏住老吳鑰匙串上的三角形銅鑰匙,齒紋與鎖孔咬合的瞬間,鐵銹混著薄荷腦的氣味涌出來。追兵的皮靴聲停在實驗室門口,手電筒光束掃過通風管道的鐵柵欄,他聽見有人用日語咒罵——是跟著美軍顧問來的技術憲兵,嗅覺比普通憲警更敏銳。

柜門鎖開的剎那,謝漢光摸到了冷硬的玻璃瓶。借著手電筒的微光,他看見瓶身貼著褪色的標簽:“昭和十五年阿里山檜木樹脂提取物”,瓶底沉著半凝固的琥珀色膏體——正是地下黨需要的天然防腐劑,可用來延長疫苗的保存時間。更重要的是,瓶塞內側刻著極細的年輪紋路,19道年輪間,第7圈與第14圈的刻痕更深,暗指“七號公路十四公里處”,那是屏東糖廠到嘉義山區的必經之路。

“里面有沒有人?!”踹門聲震得標本架上的蝴蝶標本振翅,謝漢光迅速將玻璃瓶塞進白大褂內袋,背貼著鐵皮柜緩緩滑入底層抽屜。福爾馬林浸泡的蛙類標本在玻璃罐里晃動,防腐劑的氣泡遮住了他的視線,卻能清晰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老吳的鑰匙串少了標本室的銅鑰匙,追兵此刻正在用萬能鑰匙撬鎖。

抽屜縫隙漏進的光線里,謝漢光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在墻上,與展翅的鳳蝶標本重疊。他摸到褲袋里的銀杏葉書簽,葉脈邊緣的鋸齒突然劃破指尖,血珠滲進葉背的密寫文字——那是昨夜刻下的阿里山接應路線,此刻被體溫烘出淡淡的褐色,像極了樹齡百年的相思樹皮紋。

標本室的木門“咣當”撞在墻上時,謝漢光咬住舌尖。帶隊的技術憲兵踢翻了蛙類標本罐,福爾馬林在地面蜿蜒成詭異的符號,他趁機從抽屜縫隙滾出半片鳳凰花瓣——早上路過操場時撿的,花瓣上的露水還未干透。憲兵的皮靴碾過花瓣,紅色汁液濺在鐵皮柜腳,恰好蓋住了他鞋底的泥印——那是在基隆港碼頭沾染的紅土,與春和堂藥鋪后院的土質相同。

“八嘎,空的!”憲兵用槍管敲了敲鐵皮柜,謝漢光聽見他向同伴嘀咕:“高雄中學的書呆子說不定真從管道爬去了鐘樓。”腳步聲漸遠,他數著對方離開的步數,直到第47步時,通風管道傳來三聲鼠叫——林月霞的聯絡信號。

從抽屜里爬出來時,謝漢光的白大褂沾滿了標本碎屑。他摸向鐵皮柜第三層,果然在標本棉絮里找到半截鉛筆頭,木桿上刻著“臺南農專”的字樣——這是去年犧牲的地下黨老張的暗號,意味著臺南糖廠的同志已經就位,能協助運輸蒸餾器零件。他將鉛筆頭藏進蛙類標本的腹腔,玻璃罐重新擺回原位時,發現標本的腳趾彎曲角度,正好指向東南方——嘉義山區的方向。

凌晨三點的鐘樓鐘聲里,謝漢光站在實驗室水槽前,用蒸餾水沖洗指縫的鐵銹。鏡中倒影的領口還沾著福爾馬林的白沫,像極了妻子臨產前,他在產房外看見的消毒水泡沫。口袋里的玻璃瓶硌著肋骨,他突然想起出發前,張愛萍將軍交給他的那支鋼筆,筆帽上刻著“深耕”二字,此刻正別在白大褂口袋里,筆尖對著“高雄中學”的校徽。

“陳老師,早。”林月霞抱著教案進來,袖口的藍布袖套換了新的,卻在腕骨處露出三道平行的劃痕——這是“需要緊急轉移”的暗語。她將教案放在顯微鏡旁,翻開的頁面上,夾竹桃的插圖被紅筆圈住了花蕊,旁邊注著“屏東糖廠鍋爐工老魏被捕,供出‘山之露’”。

謝漢光拿起解剖針,假裝挑揀載玻片上的雜質:“夾竹桃的毒性會沿著葉脈擴散,處理時要特別小心。”他壓低聲音,“通知阿里山的人,改在樹齡三百三十年的紅檜會合,年輪數加一。”林月霞的睫毛顫了顫——三百三十年,意味著聯絡站轉移到下一個樹洞,同時啟用備用密碼。

上午的植物病理學課上,謝漢光望著臺下四十七個學生,目光停在第三排左數第二個男生身上。那孩子的筆記本邊緣畫著水稻螟蟲的防治圖,卻在葉鞘處多畫了道斜線——這是地下黨外圍組織“臺灣農民協會”的聯絡符號。他敲了敲黑板上的稻瘟病示意圖:“同學們注意,病斑邊緣的黃色暈圈,就像暴風雨前的預警,比任何警報器都更早告訴我們危險的來臨。”

教室后窗閃過老吳的身影,謝漢光看見他腰間的鑰匙串少了標本室的銅鑰匙,卻多了枚刻著“基隆港務局”的鋁制牌牌——這是保密局給眼線的新標識。他轉向實驗臺,用鑷子夾起培養皿里的鏈霉菌:“這種看似脆弱的菌群,在高壓環境下會分泌抗生因子,就像……”他忽然頓住,看見那個畫螟蟲的男生正將粉筆頭擺成“工”字形,那是農運組織的接頭信號。

下課鈴響起時,謝漢光將《臺灣植物志》放在男生課桌上,翻到銀杏章節:“課后幫我整理這份標本記錄。”書里夾著的銀杏葉背面,新刻了“十五日夜,旗山糖廠廢井”——那是蒸餾器零件的新藏匿點。男生接過書時,指尖在他掌心輕叩三下,這是“父親曾在蘇中種過桑樹”的暗語,確認了他的地下黨家屬身份。

午后暴雨突至,謝漢光站在實驗室窗前,看雨水沖刷著操場的鳳凰花。林月霞冒雨跑來,發簪上的白蘭花早已打落,露出耳后新紋的藍黑色刺青——那是臺南近海的洋流圖,暗指海上交通線即將啟用。她遞過濕淋淋的實驗報告,字里行間用碘酒寫著:“老鐘在基隆看守所咬舌自盡,臨終前用血在墻面畫了相思樹。”

謝漢光的指甲掐進掌心,老鐘畫的相思樹,意味著基隆港的交通站已毀,必須啟用備用線路——通過高雄中學的生物標本運輸箱,將疫苗零件藏在植物病害標本里。他望向標本室方向,鐵皮柜第三層的縫隙里,那截“臺南農專”的鉛筆頭正在滴水,雨水沿著刻痕匯成細流,在地面畫出的軌跡,竟與阿里山紅檜樹洞的分布暗合。

傍晚離校時,謝漢光在傳達室簽收了一個包裹,牛皮紙上蓋著“臺北帝國大學農學部”的郵戳,地址卻是虛構的。拆開層層油紙,里面是包用香蕉葉裹著的鳳梨,果香中混著淡淡的石碳酸味——這是疫苗培養液的保護劑氣味。他看見鳳梨葉根部綁著根紅繩,繩結樣式是閩南人出海時常用的“平安結”,卻在尾端多了個死扣,那是“有內鬼”的警示。

夜雨敲打著校長辦公室的玻璃窗,謝漢光坐在皮椅上,聽著校長夸贊他在《農業臺灣》雜志上發表的論文。抽屜里的懷表突然輕響,他知道這是林月霞在樓下按約定的次數拉動電燈開關。校長遞來的咖啡散著熱氣,他卻盯著對方食指上的戒指——純銀材質,刻著臺南神社的雷紋,而上周被逮捕的屏東糖廠老魏,正是在臺南神社前被特務跟蹤的。

離開校長室時,謝漢光故意撞翻了桌上的盆栽,泥土撒落的瞬間,他看清了盆底刻著的“昭和十六年”——那是日軍在高雄建立細菌實驗室的年份。校長彎腰撿拾時,他注意到對方鞋底粘著的紅土,與基隆港務警察局門口的土質完全相同。

午夜,謝漢光蹲在標本室鐵皮柜前,用老吳的鑰匙打開第三層。上次藏的鉛筆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片新鮮的相思樹葉,葉脈間用密寫藥水畫著臺南市街圖,中山路22號的位置標著個驚嘆號——那是地下黨印刷《農民報》的據點。他將樹葉夾進《植物志》的銀杏章節,兩種葉片的脈絡在臺燈下交疊,竟形成了臺灣島的輪廓。

窗外的鳳凰花在暴雨中零落成泥,謝漢光摸向白大褂內袋的玻璃瓶,樹脂提取物的溫度與體溫相近。他想起老鐘犧牲前畫的相思樹,想起林月霞耳后的刺青,想起課堂上那個畫螟蟲的男生——他們都是這棵巨大“相思樹”的枝葉,而他是深埋地下的根,必須在黑暗中吸收養分,讓整棵樹在黎明前的暗潮里,不至于枯萎。

當第一聲雞鳴響起時,謝漢光在實驗記錄本上寫下新的實驗數據,墨跡在紙頁上暈開,像極了阿里山紅檜的年輪。每一道年輪都是一年的光陰,而他要在這些年輪里,刻下比時間更長久的,屬于信仰的密碼——哪怕樹皮被剝去,哪怕枝葉被焚燒,只要根須還在泥土里,春天就會來,而他們播下的種子,終將在這片土地上,長出帶血的,卻永不屈服的青苗。

四、根脈

旗山糖廠的廢井在月圓夜泛著鐵銹味,謝漢光的膠鞋踩過叢生的蔓陀羅,葉片摩擦聲驚飛了棲息的夜鷺。井壁上的苔蘚在手電筒光里呈現熒光綠,正是他在基隆港老倉庫見過的品種——地下黨用這種藻類標記安全藏點。當指尖觸到第七塊松動的磚時,鐵皮箱的棱角硌破了手套,蒸餾器零件的冷硬質感讓他松了口氣。

“陳老師好興致。”沙啞的男聲從井沿傳來。謝漢光后背撞上濕滑的井壁,看見老吳舉著獵槍站在月光里,槍管上的反光映出他腰間新掛的保密局腰牌。更糟的是,男人腳邊躺著一具尸體,藍布衫上滲著血——是負責運送零件的高雄中學工友老陳,他衣袋里露出半截鳳凰花瓣,正是謝漢光今早塞進實驗報告的聯絡信物。

“校長說您每晚都要‘觀察植物夜間呼吸’。”老吳逼近兩步,靴底碾碎了朵曼陀羅花,麻醉性香氣混著硝煙味涌來,“可基隆港務局的兄弟說,您上周在碼頭撿的紅土,跟春和堂藥鋪后院的土,酸堿度一模一樣呢。”

謝漢光的手指扣住磚縫里的鐵釘,突然將整箱零件踢進井里。水花巨響驚得老吳槍口偏斜,他趁機拽下頸間的校徽,金屬別針在老吳手腕劃出血痕的同時,自己已撲進旁邊的甘蔗地。獵槍轟鳴時,他聽見子彈擦過甘蔗葉的銳響,像極了1942年在蘇北穿越封鎖線時的炮彈破風聲。

狂奔兩公里后,謝漢光躲進廢棄的糖寮。月光從破瓦縫漏下,照見墻上用糖蜜畫的箭頭——這是屏東農運同志的緊急信號,指向臺南方向。他撕開襯衫包扎手臂的擦傷,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瓦片輕響,抬眼便看見林月霞倒掛在梁上,發間別著的不再是白蘭花,而是沾著海鹽的刺桐花——意味著海上交通線啟用。

“老吳是保密局‘青桐計劃’的眼線,三天前用你的課表換了憲兵隊的通行證。”她翻身落地,塞給他個油紙包,里面是染著碘酒的《臺灣熱帶作物栽培學》,某頁“鳳梨催熟法”下用米湯寫著:“高雄機場貨運部有同志,明早十點掛‘檢疫不合格’木牌的香蕉箱里,藏著東京寄來的離心機軸承。”

遠處傳來犬吠,謝漢光翻開書,看見夾著的刺桐花瓣根部纏著紅繩,繩結是三死扣——地下黨三級警報,意味著高雄中學的實驗室已暴露。他扯下校徽扔進蔗田,金屬撞擊聲驚起夜鴉:“阿里山的接應時間提前到子時,你帶學生標本箱走山路,我去機場。”

“不行,機場有新增的X光機——”林月霞的話被槍聲打斷,糖寮的木門轟然倒塌。謝漢光推開她的瞬間,看見老吳舉著冒煙的槍管,身后還跟著三個戴防毒面具的憲兵——是美軍顧問訓練的特種搜查隊,裝備著日式探照燈。

“共黨余孽還會用植物打暗號?”為首的憲兵隊長踢開腳邊的刺桐花,靴底的櫻花紋踩碎了花瓣,“上個月在嘉義山區,我們就是靠你們留在樹皮上的刻痕,端了三個醫療站。”

謝漢光的指甲掐進掌心——嘉義聯絡站果然是因樹齡暗號暴露。他突然抓起墻角的甘蔗渣,混著糖蜜塞進防毒面具的濾孔:“知道甘蔗為什么要剝葉嗎?”在憲兵咳嗽的間隙,他撞破后窗跳進灌溉渠,污水的腐臭味掩護了行蹤,耳邊回蕩著林月霞用日語喊出的“教授,您的顯微鏡還在實驗室!”——這是讓他啟用備用身份的信號。

高雄機場的貨運倉庫在凌晨五點飄起小雨,謝漢光穿著檢疫員制服,帽檐壓得低過眉骨。標著“檢疫不合格”的香蕉箱堆在三號月臺,箱角的霉斑呈不規則五角星狀——地下黨“星辰”小組的標記。他剛要搬起箱子,身后傳來皮靴聲:“林教授不是在東京開會嗎?怎么穿起我們檢疫課的制服了?”

回頭看見的,是校長辦公室的李秘書,此人曾在東京帝大與他同屆,此刻正把玩著檢驗章,無名指根部的燙疤在燈光下泛著青白——正是春和堂那晚出現的交通員暗記。謝漢光瞬間明白:所謂內鬼,竟是雙面間諜。

“久仰‘深耕’同志。”李秘書突然用上海話開口,從口袋里摸出張愛萍將軍送的鋼筆,“華東局讓我轉告,阿里山的鄒族同胞撐不過三天,瘧疾已經奪走七個孩子的生命。”他掀開香蕉箱,底層的軸承上纏著銀杏葉,正是謝漢光妻子繡的樣式。

貨運倉庫的鐵門突然被撞開,十道手電筒光柱掃進來。李秘書將鋼筆塞回他掌心,轉身時提高聲音:“就是這個人!偷運帶病菌的香蕉!”謝漢光趁機踢翻煤油燈,在火光中抱起箱子沖向貨梯。身后傳來李秘書的慘叫,混著憲兵的咒罵——他用自己的犧牲,為謝漢光爭取到了三十秒。

貨梯在頂樓打開時,暴雨劈頭蓋臉砸下來。謝漢光看見停機坪邊緣停著輛美軍醫療車,車頂的紅十字燈在雨幕中明滅,正是香港方面安排的撤離路線。但他突然轉向相反方向,抱著箱子沖進維修通道——阿里山的孩子等不了疫苗轉運,他要在高雄中學實驗室就地提煉,哪怕那里已是虎口。

翻墻進入校園時,實驗室的燈亮著。謝漢光從后窗望見老吳正在翻他的藤箱,保密局的密探正用放大鏡檢查《植物志》。他摸向口袋里的離心機軸承,金屬邊緣還帶著李秘書的體溫,突然聽見墻根傳來三聲貓叫——林月霞帶著學生標本箱躲在冬青叢里,箱角露出半截鄒族圖騰的布料。

“把標本箱送去阿里山,走屏東的海岸線。”謝漢光將軸承塞進最底層的蝴蝶標本盒,盒蓋內側的鱗粉在月光下組成箭頭,“告訴接應的人,用相思樹皮熬湯給孩子們喝,暫時緩解瘧熱——”話未說完,實驗室方向傳來玻璃碎裂聲,老吳的槍響劃破雨幕。

林月霞拽住他的手腕:“他們在樓梯口布了電網!”謝漢光卻看見她另一只手握著把手術刀,正是他平時解剖植物用的那把,刀柄纏著紅布條——那是妻子臨產前給他的平安符。他突然想起出發前妻子說的:“如果迷路了,就跟著相思樹的影子走,它們的根須在地底相連。”

暴雨沖刷著校園的鳳凰花,謝漢光沖向實驗室的瞬間,踩過滿地落紅。他知道,此刻每一朵墜落的花,都是地下黨同志的鮮血;每一片舒展的葉,都是未竟的情報;而他必須成為深扎泥土的根,哪怕上面的枝葉正在被焚燒,也要讓養分順著脈絡,流向最需要的地方。

當憲兵的探照燈掃過他的白大褂時,謝漢光舉起了裝著鏈霉菌的培養皿,讓菌液在光束中劃出銀藍的光弧——就像當年在蘇中根據地,用螢火蟲的光指引同志突圍那樣。他聽見自己用日語喊著:“這是帝國大學最新的防疫菌種,你們想讓瘧疾在高雄蔓延嗎?”

探照燈的光斑定在他胸前,那里別著從李秘書尸體上摘下的帝大校徽,燙金的櫻花在雨中閃爍。老吳的槍口首次出現猶豫,而謝漢光趁機撞向消防栓,讓噴涌的水柱沖毀了樓梯口的電網。在電流的噼啪聲中,他看見林月霞帶著標本箱翻出圍墻,箱角的鄒族圖騰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像極了阿里山紅檜上的年輪——那些被刻進樹心的,永遠也不會被風雨磨滅,屬于根脈的記憶。

五、驚蟄

高雄中學實驗室的蒸餾器在凌晨三點開始震顫,謝漢光盯著冷凝管里的淡金色液體,嗅著混在福爾馬林里的金雞納霜苦味。窗外的探照燈每隔七分鐘掃過一次,他數著次數調整酒精燈火候——這是李秘書用生命換來的軸承,此刻正在離心機里將檜木樹脂與基隆港紅土菌群融合,生成最原始的瘧疾疫苗。

“陳老師,標本箱已送抵枋山漁港。”林月霞從通風管道鉆出來,校服褲腳沾滿海沙,“接應的漁船會偽裝成捕烏賊船,天亮前能進阿里山隘口。”她遞過沾著海鹽的紙條,是用烏賊墨寫的:“屏東農會暴露,老魏的兒子帶著蒸餾器圖紙潛往臺東。”

謝漢光將疫苗分裝到青霉素瓶,瓶塞用鳳凰花汁染成暗紅:“告訴漁船,在綠島附近投放三束相思花,那是安全海域的信號。”他忽然頓住,看見林月霞頸間掛著枚銀杏葉吊墜——正是他妻子繡的那半朵并蒂蓮,此刻卻綴在金屬鏈上,而鏈子的另一端,纏著截保密局特有的梅花紋鋼線。

“你的脖子……”

“翻墻時被鐵絲刮的。”林月霞別過臉,發簪滑落露出耳后新傷,“老吳的獵槍托砸中了兩個學生,不過他們沒松口,只說在抓逃跑的田鼠。”她摸向實驗臺,指尖掠過《植物志》里夾著的刺桐花,花瓣已經枯萎,卻在葉脈間顯露出用米湯寫的字:“保密局明日突擊搜查全市中學實驗室。”

蒸餾器的警報突然響起,謝漢光及時調低火焰,看著疫苗原液在玻璃瓶中輕輕搖晃,像極了妻子懷孕期間,他在產房外看見的嬰兒搖籃。樓下傳來汽車急剎聲,十七道手電筒光柱同時照亮實驗室窗戶,他聽見老吳的喊叫聲混著警犬的低吠:“守住后樓梯!陳光遠的鞋底有屏東紅土!”

“帶著疫苗從通風管道走,我來引開他們。”林月霞抓起裝著菌液的保溫箱,卻被謝漢光按住手腕。他翻開解剖圖譜,指腹劃過“魔芋塊莖防毒法”的配圖:“魔芋汁液能讓警犬嗅覺失靈,你帶學生去植物園,把標本室的魔芋磨成漿涂在樹上。”

“那你呢?”

謝漢光舉起染著紅銹的蒸餾器零件,扔進盛著硫代硫酸鈉的燒杯:“我是帝國大學的教授,他們不敢輕易動我。”他扯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繡著鄒族圖騰的汗衫——那是阿里山同志送的護身符,圖騰的眼睛位置,恰好縫著微型膠卷,拍著全臺地下黨電臺頻率。

實驗室的門被撞開時,謝漢光正對著顯微鏡觀察鏈霉菌。老吳的槍管戳在他后頸,他卻指著載玻片:“警佐先生,這種菌群能殺死傳播瘧疾的按蚊,美軍顧問團上個月還來電詢問研究進度。”他轉身時,故意讓對方看見桌上攤開的英語論文,署名處蓋著駐臺美軍醫療部的公章——這是香港同志制作的護身符。

“少廢話!跟我們走!”憲兵隊長扯過保溫箱,卻在打開的瞬間愣住——里面裝著的是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巨型蝙蝠標本,翅膀上的磷粉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謝漢光趁機打翻酒精燈,火舌竄上窗簾的剎那,他將魔芋漿潑向警犬:“快跑!狂犬病標本泄露了!”

混亂中,林月霞帶著學生從植物園方向傳來三聲貓頭鷹叫——安全撤離的信號。謝漢光被按在地上時,看見老吳正用匕首劃開他的藤箱,卻在摸到《植物志》里的銀杏葉時動作頓住。那片葉子背面,他昨晚剛刻上“高雄機場地下倉庫,東經120度4分,北緯22度30分”——這是地下黨最后的軍火轉運點,此刻正隨著他的被捕,成為敵人眼中的誘餌。

審訊室的強光燈泡刺得人睜不開眼,謝漢光數著墻上新增的彈孔——比上次多了三個,共二十個,暗合“臺灣農民協會”的二十個潛伏小組。警佐將《植物志》摔在桌上,銀杏葉飄落在他腳邊,葉脈在灰塵中畫出的,正是高雄到臺東的海岸線。

“說!阿里山的共黨醫療站到底在哪兒?”警佐的筆尖戳破了蝴蝶標本的翅膀,彩色鱗粉沾在謝漢光袖口,像極了屏東糖廠工人流血時濺出的火花。他盯著對方襟前的勛章,突然用日語冷笑:“大日本帝國的防疫專家,會不知道檜木樹脂的提煉法?你們炸毀的瘧疾防疫站,地下室還埋著三噸金雞納霜吧?”

警佐的臉色驟變——這個秘密只有參與過“臺灣防疫計劃”的舊日軍才知道。謝漢光繼續用日語施壓:“美軍司令部的梅森少校,上周還問我要過你們藏在阿里山的疫苗配方,他說皇軍留下的資料,比你們國府的破檔案有用百倍。”

鐵門突然被推開,穿西裝的美國人闖進來,腋下夾著蓋著星條旗標志的文件夾。謝漢光認出他是駐臺美軍情報官,三個月前在基隆港見過——當時對方正在調查日軍遺留的細菌實驗室。

“陳教授是我們農科院的重要顧問。”美國人用生硬的中文說,同時塞給警佐張紙條,“麥克阿瑟將軍閣下等著看瘧疾防治報告。”謝漢光看見紙條上蓋著“盟軍最高統帥部”的火漆印,而警佐的手指在觸到紙條時明顯發抖——那是舊日軍戰犯才懂的恐懼。

被釋放時,天剛蒙蒙亮。謝漢光站在警察局門口,看見林月霞混在送早餐的婦人群里,朝他輕輕點頭。她的竹籃底層,裝著用相思樹葉包著的飯團,葉尖露出的銀色,是疫苗玻璃瓶的反光。遠處的高雄港傳來三聲汽笛,那是漁船出海的信號,也意味著,載著鄒族孩子希望的疫苗,正在穿越暗潮涌動的海面,向阿里山的紅檜樹洞靠近。

回到學校時,實驗室已被洗劫一空,但標本室的鐵皮柜第三層,那截“臺南農專”的鉛筆頭又出現了,旁邊多了片新鮮的檳榔葉,葉脈間用密寫藥水畫著臺東地圖——老魏的兒子成功抵達,地下黨在臺東糖廠重建了蒸餾車間。謝漢光摸向白大褂內袋,那支刻著“深耕”的鋼筆還在,筆尖上的墨痕,此刻像極了即將破土的禾苗。

午后,他站在操場邊,看學生們在鳳凰花樹下讀書。那個畫螟蟲的男生走過來,悄悄塞給他粒種子——表面坑洼不平,卻是地下黨最新的密信載體,用水浸泡后會顯露出全臺交通站轉移名單。謝漢光將種子放進掌心,感受著它的重量,忽然聽見遠處的山巒傳來悶雷——是今年的第一聲春雷,預示著蟄伏的萬物即將蘇醒。

他望向阿里山的方向,那里的紅檜正在春雷中舒展枝椏,樹根在濕潤的泥土里相互纏繞,形成比任何地圖都更精密的網絡。而他知道,自己的根須,早已和這些樹木、和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同志、每一滴熱血緊緊相連。哪怕暴風雨即將來臨,哪怕暗潮仍在涌動,只要根脈不死,春天,就永遠不會太遠。

六、裂

阿里山的霧在黎明前最濃,謝漢光的膠鞋踩過腐葉時,聽見菌絲斷裂的輕響——像極地下黨電臺被掐斷時的電流聲。他背著裝有疫苗的保溫箱,借著火折子的微光辨認樹皮上的刻痕:三道斜杠加個圓點,是鄒族獵人標記的“毒藤區”,卻在圓點位置多了片銀杏葉拓印——林月霞修改的臨時路線。

“陳先生!”暗處傳來低沉壓抑的呼喚。穿鄒族服飾的青年阿虎從樹后閃出,腰間掛著的不是獵刀,而是半截生銹的手術刀——正是謝漢光送給高雄中學醫務室的。他注意到對方小腿的綁腿滲著血,污漬形狀像極了瘧疾患者的環形紅斑。

“孩子們怎么樣?”謝漢光摸出玻璃管,用碘酒會診阿虎的傷口,膿液接觸酒精時發出“滋滋”聲,“不是瘧疾,是山螞蟥咬的。”他從保溫箱底層取出浸過金雞納霜的紗布,突然聽見遠處傳來犬吠——不是山犬,而是保密局訓練的日本狼青。

“隘口被封了!”阿虎撕開樹皮,露出里面用樹汁畫的簡易地圖,“今早看見戴梅花徽的人在吊橋埋炸藥,他們拿著您的照片!”月光從樹隙漏下,照見謝漢光藏在衣領的微型膠卷反光——那是昨夜冒險潛回高雄中學,從校長室保險柜里偷拍的“全臺赤色分子清查名單”,第一頁就是“陳光遠(謝漢光),華東局特派農運專員”。

犬吠聲漸漸地逼近,謝漢光將疫苗分成三份,塞進掏空的檜木果實:“你帶兩份走‘蚯蚓道’,用魔芋漿涂在箭頭草根部,警犬聞了會嘔吐。”他舉起第三份,果殼上的年輪刻痕指向東南方,“我去引開追兵,正午前在姐妹潭會合。”

阿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他掌心塞了顆橢圓形石頭,表面凹凸的紋路正是鄒族圖騰的“山魂印”:“莫那魯道的子孫不會讓客人獨自涉險,我們的獵槍三十年沒沾過豺狼血了。”他吹響骨哨,三公里外傳來回應的貓頭鷹叫——那是阿里山游擊隊的暗號。

吊橋在暴雨中搖晃,謝漢光故意踩斷枯枝,讓足跡通向懸崖邊的箭竹林。狼青的低嚎近在咫尺,他突然看見前方樹干上釘著半截藍布衫——是林月霞的袖套,布料邊緣的焦痕說明她曾在此用火柴發過信號。更危險的是,布片上用指甲刻著“老吳追來”四個字,尾劃拖出的血痕還未凝固。

“陳光遠!”老吳的獵槍托撞開箭竹,身后跟著六個戴防毒面具的憲兵,槍管上綁著的正是謝漢光遺失的帝大校徽。謝漢光注意到他們的靴底粘著屏東紅土,與春和堂藥鋪后院的土質相同——保密局終于串聯起所有線索。

“你以為換身鄒族衣服就能混過去?”老吳的槍口對準他胸前的“山魂印”,“昨夜高雄中學的下水道里,我們撈到了帶血的白大褂,衣領上的校徽編號和你在基隆港被捕時登記的一模一樣。”

謝漢光的手指扣住檜木果實的暗扣,突然將疫苗拋向懸崖下的溪流。老吳槍響的同時,他轉身滾進箭竹叢,鋒利的竹葉在臉上劃出血痕,卻聽見身后傳來憲兵的驚叫——狼青誤食了他提前布置的毒蠅傘,正在抽搐打滾。

“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老吳的咒罵混著暴雨,謝漢光在泥水中摸向阿虎給的獵刀,刀柄上刻著的鄒族文字,翻譯過來是“根與血同脈”。他貼著山壁爬行,看見前方巖縫里閃著熒光——是林月霞用磷粉標記的安全洞,洞口堆著七顆鵝卵石,擺成北斗狀,暗指“七號密道已打通”。

密道內的空氣帶著硫磺味,謝漢光摸著潮濕的巖壁前進,突然觸到凸起的樹根,紋理竟與《植物志》里記載的“阿里山紅檜氣根”完全不同——這是人工堆砌的偽裝。他抽出獵刀輕敲,石壁后傳來三長兩短的敲擊聲,正是地下黨“深耕”小組的聯絡碼。

“老謝!”暗門打開的瞬間,屏東農會幸存的老鄭撲過來,懷里抱著的,是染著海水的蒸餾器零件,“枋山漁港的漁船被擊沉了,林老師帶著學生從綠島游過來,正在姐妹潭給孩子們注射疫苗!”

謝漢光的心臟猛地抽緊,綠島到阿里山的海域,暗礁密布且有美軍巡邏艇——林月霞竟用最危險的路線保住了疫苗。他跟著老鄭狂奔,密道盡頭的光線里,傳來孩子們壓抑的哭泣聲,混著煮沸的相思樹皮氣味——那是臨時緩解瘧熱的土方法。

姐妹潭的水霧中,謝漢光看見林月霞跪在巖石旁,白襯衫浸透海水,發間纏著的刺桐花早已褪色,卻仍別在鬢角。她正在用竹筒給最后一個孩子喂藥,聽見腳步聲時轉身,眼中閃過狂喜:“疫苗送來了!阿虎他們在吊橋引開了追兵——”

話未說完,山頂傳來炸藥的轟鳴。謝漢光看見吊橋的鋼索在火光中崩斷,阿虎的身影隨著斷裂的木板墜入深谷,手中高舉的是染著紅漆的檜木果實——那是鄒族勇士赴死前的戰旗。老吳的笑聲混著硝煙飄來:“共黨分子不是喜歡學樹嗎?老子今天就砍斷你們的根!”

謝漢光摸向口袋里的“山魂印”,石頭表面的血漬已被雨水沖凈,卻在他掌心留下淡淡的紅痕。他望向潭水倒映的星空,忽然想起出發前妻子說的:“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相思樹下,這樣就能永遠看著你回家的路。”而此刻,阿里山的紅檜正在爆炸聲中搖晃,樹根卻在更深的地下盤結,像極了地下黨永遠砍不斷的聯絡網。

“準備轉移!”他撕開保溫箱,將最后三支疫苗分給老鄭,“走‘蚯蚓道’,用魔芋漿和毒蠅傘布置迷蹤陣。”林月霞想要說話,卻被他按住肩膀,“我去引開老吳,你帶孩子們去臺東,那里的糖廠鍋爐工都是‘深耕’小組的人。”

“不,我——”

“還記得春和堂的蠟板嗎?”謝漢光掏出鋼筆,在林月霞掌心刻下“根脈不死”四個字,“這是張愛萍將軍給我的任務,也是所有埋在這片土地下的根,共同的使命。”他轉身時,聽見林月霞在身后低喊:“陳老師!你的銀杏葉還在我這里——”

暴雨沖刷著謝漢光的背影,他摸向空無一物的衣領,忽然笑了。銀杏葉也好,校徽也罷,都不過是偽裝的枝葉,而真正的根,早已深深扎進臺灣的泥土里,扎進每一個為了明天而流血的同志心中。當老吳的槍口再次對準他時,他望向東方——那里的海平面上,正泛著微弱的魚肚白,像極了1946年在上海北站,妻子送他的那枚銀杏葉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七、深根

阿里山的暴雨在黎明前最是暴虐,謝漢光的獵刀在巖石上劃出火星,照亮了老吳槍口的反光。他退至懸崖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霧谷,身后傳來憲兵的咒罵——七個人呈扇形包抄,靴底的鐵釘在濕滑的苔蘚上打滑,卻因忌憚他手中的毒蠅傘汁液而不敢近身。

“你逃不掉的!”老吳的聲音混著山洪咆哮,“高雄中學的下水道里,我們撈到了你妻子從杭州寄來的信,信封上的郵戳還是1948年的——原來共黨鐵漢也會藏著老婆孩子的照片!”

謝漢光的指尖驟然收緊,掌心的“山魂印”硌得生疼。他想起出發前妻子塞進他行李箱的照片,背面用米湯寫著“等你教孩子認銀杏”,卻在基隆港第一次被捕時,趁亂塞進了林月霞的標本盒。此刻老吳的話,像根毒刺扎進他最柔軟的地方,卻也讓他瞬間清醒——敵人早已破譯了他的軟肋。

“看看這是什么?”老吳揚起張發黃的紙片,借著閃電強光,謝漢光看見那是女兒的百日照,襁褓邊緣繡著半朵銀杏,正是妻子的針腳,“保密局的檔案說,你女兒小名叫‘相思’,真是好名字啊,等你去了陰間,就能和她一起數相思樹的年輪了!”

雷聲在頭頂炸響,謝漢光突然將毒蠅傘汁液甩向最近的憲兵。那人慘叫著捂住眼睛,獵槍走火擊中老吳的肩窩。趁亂之際,謝漢光轉身躍入霧谷,墜落瞬間抓住了垂落的紅檜氣根——這種寄生根在暴雨中會分泌粘液,正是他昨夜經過時特意保留的“逃生索”。

“追!別讓他活著到臺東!”老吳的怒吼被山洪淹沒,謝漢光在氣根上攀爬,聽見上方傳來憲兵墜落的驚叫——他們踩中了他布置的“毒藤陷阱”,葉片上的鋸齒狀絨毛正釋放著讓肌肉麻痹的毒素。當雙腳終于踏上松軟的腐葉層時,他發現自己置身于鄒族獵人的古老圖騰柱旁,柱身的眼睛紋飾,正指向臺東方向的“彩虹橋”——地下黨與原住民約定的最后補給點。

臺東糖廠的鍋爐房在正午時分騰起白煙,老魏的兒子阿杰正用鐵皮桶攪拌麥芽汁,蒸汽里混著淡淡的石碳酸味——這是掩蓋疫苗培養液氣味的偽裝。林月霞抱著空保溫箱沖進車間,看見墻上用糖蜜畫著巨大的鳳凰花,花蕊處點著七盞燈,正是“深耕”小組的安全信號。

“蒸餾器修好了!”阿杰掀開鍋爐頂蓋,露出里面改裝過的冷凝管,“屏東的同志冒死送來的軸承,剛好配上基隆港日軍倉庫的舊零件。”他指向墻角的竹筐,里面堆著用香蕉葉包好的疫苗瓶,葉片邊緣的焦痕,是臺東農會的同志用火柴燒出的“安全”暗記。

林月霞剛要開口,窗外突然傳來警笛聲。阿杰吹滅酒精燈,在蒸汽中迅速移動,將疫苗瓶塞進壓榨機的甘蔗殘渣里——這個動作,他們在高雄中學的實驗室演練過十七次。當憲兵踹開鍋爐房大門時,看見的只是兩個渾身糖漬的工人,正在用長柄勺攪拌沸騰的糖漿。

“他媽的,又是共黨耍的把戲!”帶隊的警佐踢翻鐵桶,滾燙的麥芽汁濺在腳踝,“給老子記住,全臺東的糖廠都裝了竊聽器,連甘蔗葉的響聲都能聽見!”他甩門而去時,衣擺帶落了阿杰掛在胸前的鑰匙串,金屬碰撞聲中,林月霞聽見了“三長兩短”的節奏——這是地下黨電臺被監聽的警報。

深夜,謝漢光拖著傷腿爬進糖廠的下水道,腐臭的污水里漂著甘蔗渣,卻掩蓋不了他身上的血腥味。當阿杰的手電筒照見他胸前的刀傷時,忍不住驚呼:“這是老吳的獵刀劃的,當年他在黔南站就是用這招折磨地下黨!”

“先處理疫苗。”謝漢光撕開襯衫,將染著毒蠅傘汁液的布條按在傷口,“阿里山的孩子們還有三支疫苗,足夠撐到蒸餾器量產。”他摸出從老吳身上扯下的保密局腰牌,背面刻著“青桐計劃第二階段”,“他們要在全臺中學推行‘愛國植物課’,實則是借采集標本排查我們的聯絡點。”

林月霞的手指在腰牌上停頓,突然想起高雄中學的標本室,那些被做了標記的蝴蝶標本——翅脈上的磷粉分布,竟與“青桐計劃”的密探網絡完全吻合。她翻開從阿里山帶出的《植物志》,銀杏葉那頁多了道新刻痕,形似臺東海岸線,末端標著“彩虹橋斷,啟用海底隧道”。

“海底隧道?”阿杰的眼睛亮了,“是日本人修的高雄港廢棄排水道,出口在旗津半島的紅毛港!”他突然壓低聲音,“老鄭剛從綠島回來,說美軍巡邏艇在追一艘掛著紅十字旗的漁船,船上裝的是……”

話未說完,鍋爐房的地板突然震動,遠處傳來連續的爆炸聲——保密局的爆破隊正在拆除臺東糖廠的舊倉庫,那里藏著地下黨最后的發報機。謝漢光摸向口袋里的“山魂印”,石頭表面的血漬已與他的傷口滲出的血融合,形成暗紅的圖騰,像極了鄒族傳說中“大地之血”的紋路。

“把疫苗藏進甘蔗種芽。”他指向阿杰手中的培養皿,“每粒種子里注射0.5毫升原液,用相思樹皮的單寧液封口,這樣既能通過檢疫,又能在埋入土中后緩慢釋放藥效。”林月霞愣住——這是她從未聽過的保存法,卻突然想起謝漢光在課堂上提過的“植物共生理論”。

“陳老師,你早就計劃好了?”

謝漢光笑了,笑容里帶著血沫:“在基隆港第一次被捕時,我就想過,如果有一天要把疫苗融入這片土地,還有什么比讓它成為種子的一部分更好的辦法?”他望向窗外,糖廠的煙囪正在排放廢氣,卻在夜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線,指向高雄的方向,“老吳以為砍斷了我們的枝干,卻不知道真正的根早已和每一粒種子、每一寸土壤長成了一體。”

凌晨,當第一輛運送甘蔗的火車駛出臺東時,林月霞看著車廂里堆成小山的種芽,每一粒都藏著希望的疫苗。她摸向口袋里的銀杏葉,葉背的密寫文字在體溫下顯形,是謝漢光新刻的:“告訴‘相思’,爸爸種的銀杏,已經和臺灣的相思樹接了根,等春天來了,兩棵樹的影子會在月光下握手。”

火車轟鳴聲中,謝漢光靠在鍋爐房的磚墻上,聽著遠處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他知道,老吳的下一次追捕隨時會來,臺東的地下黨據點也可能隨時暴露,但此刻,他掌心的“山魂印”正在發燙,就像這片土地下涌動的熱血,永遠不會冷卻。

當朝陽染紅糖廠的煙囪時,謝漢光閉上眼,在黑暗中看見無數細小的根須在泥土里延伸,它們穿過礁巖,越過溪流,繞過鐵絲網,最終在每一片稻田、每一座山林里相遇。這些根須,是地下黨同志用鮮血和智慧編織的網,是比任何暴政都更堅韌的存在,而他,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根,卻驕傲地與所有根須一起,支撐著這片土地上即將到來的嶄新春天。

八、蟄

1950年的臺東山區,謝漢光蜷縮在鄒族部落的地窨子里,聽著頭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老吳的聲音混著犬吠穿透潮濕的木板:“給我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握緊腰間的獵刀,刀刃上還凝結著昨夜與特務搏斗時的血痂,而身旁陶罐里,泡著的正是最后幾支藏在甘蔗種芽里的疫苗。

阿杰的犧牲歷歷在目。三天前,為掩護運苗車隊,這個年輕的鍋爐工故意將自己暴露在憲兵視線中。謝漢光至今記得他被押走時的眼神——堅定如臺東糖廠永不熄滅的爐火,而那批混著疫苗的甘蔗種芽,此刻正埋在部落后山的梯田里。

“陳先生,該轉移了。”阿虎的妻子阿美掀開草簾,懷里抱著的嬰兒裹著用相思樹皮染成暗紅的襁褓。她遞過個油紙包,里面是沾著海鹽的飯團,飯團中心藏著半截鋼筆尖——那是林月霞被捕前托人送來的,筆帽上“深耕”二字已被磨得模糊。

暴雨傾盆而下,謝漢光在泥漿中爬行。他的右腿被獵槍擦傷,每挪動一步都牽扯著鉆心的疼痛,但懷中的陶罐始終保持平穩。當他終于在一處廢棄的樟腦寮落腳時,發現寮內梁柱上刻滿鄒族古老的狩獵圖騰,而某個圖騰的眼睛位置,藏著片干枯的刺桐花瓣——這是地下黨“星辰”小組的撤離暗號。

接下來的日子,謝漢光化名“葉根”,成了游走在臺東各部落的游醫。他背著的藥箱里,金雞納霜與土霉素混著檳榔葉,問診時的閩南語中夾雜著鄒族方言。每當夜幕降臨,他便借著油燈的微光,在樹皮上刻下最新的情報:高雄港的美軍軍艦動向、臺南農會的密探名單,還有那句始終未變的暗語——“根脈未斷”。

1954年的某個深夜,阿美匆匆趕來,帶來令人痛心的消息:林月霞在綠島監獄絕食而亡,臨終前用血在墻上畫了朵殘缺的鳳凰花。謝漢光顫抖著取出保存多年的銀杏葉書簽,在葉背刻下第十道痕——這是他失去的第十位同志。

日子在蟄伏中流逝,謝漢光的頭發漸漸花白,臉上的皺紋如同阿里山紅檜的年輪。

1970年代,老吳升任保密局臺東站長,卻始終未能找到“陳光遠”的蹤跡。某次圍山搜查后,謝漢光在部落外的相思樹下發現了老吳留下的雪茄煙頭——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對話”。他在樹干上刻下一個歪斜的“根”字,看著老吳的巡邏隊遠去,知道這場無聲的戰爭仍在繼續。

蟄伏的歲月里,謝漢光時常想起杭州的妻子。他會在月圓之夜,對著臺灣海峽的方向,將銀杏葉與相思葉重疊,仿佛能借此跨越千里。而在海峽的另一端,同樣有個身影,守著岳廟的古銀杏樹,在年復一年地等待著。

九、春

1987年的臺東,春雨來得格外早。謝漢光蹲在田埂上,看著鄒族青年們將新培育的甘蔗種芽埋進土里。這些種芽經過改良,不僅蘊含著當年的疫苗成分,更承載著地下黨四十年的心血。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那是運往高雄的貨運列車,也是他們與外界聯絡的重要通道。

“葉老伯,通航有希望了!”阿美的兒子阿力氣喘吁吁跑來,手中拿著一份報紙,謝漢光看了報紙,激動的手微微顫抖,四十年的等待,終于等到了一線曙光。

與此同時,高雄港的碼頭,老吳已是垂暮之年。他摩挲著布滿彈孔的獵槍,望著海面上來往的船只,心中滿是不甘。那個讓他追了半輩子的“陳光遠”,就像臺灣島上無處不在的相思樹,看似柔弱,卻在地下盤根錯節,永遠無法被徹底鏟除。

1988年初,兩岸通航的消息正式公布。謝漢光從《植物標本》書中拿出珍藏多年的銀杏葉和相思樹葉,把他們重疊在一起。

阿力幫葉根辦理回大陸的申請終于批下來了。

臨行前,阿美將一包用紅綢包裹的相思樹種塞進他的行囊:“把它們帶回去,種在銀杏樹旁邊。”謝漢光點點頭,想起妻子曾說的話“相思樹開花的時節,孩子就出世了,到時我會帶著孩子來看你……”

40多年了,不知她們過的怎么樣?謝漢光眼睛里溢出了淚花……

踏上歸途的船,謝漢光站在甲板上,望著漸漸遠去的臺灣島。海風裹挾著咸澀的氣息,他的思緒卻飄回四十年前那個離別的時刻。

當船駛入杭州灣,熟悉的茶花香與桂花香撲面而來,他知道,離家已經很近了。

杭州站臺上,人群熙熙攘攘。謝漢光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女人,手中高高舉著一片銀杏葉,在風中輕輕搖曳,身穿著當年給他送行的旗袍,那顏色還是那么的鮮艷,他一眼就認出了這就是他當年的妻子蘇琴。

“漢光,你看,我們的孩子都成家了。”妻子哽咽著,指著兒子、兒媳,還有幾個活蹦亂跳的孫子。謝漢光撫摸著孫兒們的頭,淚水奪眶而出。

四十年的思念,四十年的夢想終于成真了。

當晚,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謝漢光將臺東帶來的相思樹種鄭重地交給兒子:“把它種在銀杏樹旁,讓它們生長在一起,樹挨著樹,根連著根。”

十、歸

1988年深秋,杭州岳廟的古銀杏樹下,新栽的相思樹已抽出嫩綠的枝條。謝漢光帶著家人,將阿美寄來的鄒族圖騰木雕掛在樹枝間,木雕上的眼睛,仿佛在守護著這片土地。

這日,老戰友的后人來訪,帶來了臺灣地下黨同志的遺物。其中有林月霞最后的日記,泛黃的紙頁上寫著:“若有來世,愿做相思樹的根,與所有為光明而戰的人血脈相連。”謝漢光小心翼翼地將日記與銀杏葉、相思葉放在一起,這些承載著信仰與思念的物件,記載和見證著兩岸血脈相連的歷史。

老吳在謝漢光歸來后不久離世,臨終前托人送來一封信:“我輸了,你贏了,但是我們都是母親的游子,大陸才是我們的老家!”信的末尾,附著半片被歲月侵蝕的銀杏葉——那是1950年在阿里山的懸崖邊,謝漢光遺落的。

隨著兩岸交流日益頻繁,謝漢光開始整理四十多年的潛伏經歷。他在書房的墻上掛著一幅特殊的地圖,上面用紅筆標注著所有地下黨聯絡點的位置,而這些點就是無數的共產黨員用生命樹起的豐碑。

1990年,謝漢光帶著家人重返臺灣。在阿里山,鄒族同胞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他站在當年與阿虎分別的吊橋遺址上,將珍藏的“山魂印”鄭重地交還給部落長老:“這是屬于臺灣的印記,也是兩岸同胞血脈相連的印記。”

高雄中學的實驗室已改建成校史館,謝漢光捐贈的《臺灣植物志》靜靜陳列在展柜中,銀杏葉書簽依然夾在當年的那一頁,葉脈間的密寫文字雖已褪色,卻永遠鐫刻著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暮年的謝漢光,覺得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為了讓后人知道這美好的日子來之不易,讓子孫們知道中國還有一個臺灣省,他將這段輝煌的歷史用筆記載了下來,并且起名為《相思樹》。

【作者簡介:】程金煥,筆名金歌。鄉村醫生,陜西寶雞人。生活在關中平原,渭水河畔。1959年出生于鳳翔縣彪角鎮東導子村。 作品有長篇小說《泥瓦匠》,短篇小說《彌渡之戀》,《血誓》,《康定情歌》等。

責任編輯:寂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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