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結婚七周年那天，周明和許雯在米其林三星餐廳相對而坐。水晶吊燈將他們的影子投在雪白桌布上，像兩個被釘在標本框里的昆蟲。許雯的刀叉在鵝肝上劃出規律的幾何圖形，周明數著她眼角新出現的細紋——十三條，比上個月多了一條。

"林總監今天又給我發郵件了。"許雯突然說，她最近總愛在餐桌上提起那位空降的市場部總監，"他說我的策劃案有'致命的吸引力'。"

周明把勃艮第紅酒在舌尖轉了轉，想起昨天下午林小九蜷縮在他辦公室沙發上的模樣。她的栗色卷發鋪滿亞麻靠墊，發梢沾著星巴克拿鐵的泡沫。"你太太不會發現吧？"她當時這樣問，手指在他襯衫第三顆紐扣上畫圈。

"那很好啊。"周明對許雯舉起酒杯，玻璃映出她涂著珊瑚色口紅的嘴唇。這個顏色上周還沒見過，想必是新買的。就像他上個月偷偷購置的那套濱江公寓，他們各自在婚姻之外搭建著秘密花園。

回家路上，許雯把車窗降到最低，夜風灌進來，吹散她身上新換的香水味。以前她只用祖馬龍的藍風鈴，最近突然迷上了蘆丹氏的柏林少女。周明看著后視鏡里不斷后退的霓虹燈，想起七年前他們在民政局領證時，外面也下著這樣的雨。那天許雯的白裙子被雨水打濕，貼在小腿上像層半透明的繭。

"周二見。"電梯到達十五樓時，許雯說。這是他們的新暗號，意味著今晚各自安好。周明點點頭，看著電梯門將妻子微笑的臉切成兩半。他們的婚姻早已進入精確的日程化管理——周二、周四和周六履行夫妻義務，其余時間自由支配。就像共享單車的使用規則，掃碼，使用，歸還，下一個用戶接著騎。

第二天早晨，周明在茶水間遇見了林小九。她正踮著腳夠頂層柜子的咖啡豆，超短裙下的大腿繃成兩道弧線。"昨晚我夢見你了。"她背對著他說，聲音像融化的太妃糖。周明突然注意到她后頸有塊暗紅色吻痕，形狀像片枯葉。不是他留下的。

"許雯可能要升職了。"周明故意說，觀察林小九的反應。她的肩膀僵了半秒，這個破綻讓周明既滿足又失落。就像上周發現許雯手機里那條未刪的酒店預訂短信時的心情。

辦公室戀情就像公司茶水間的速溶咖啡，廉價又提神。但周明要的不是這個。他想要一個完美的離婚理由，一個能讓他在朋友圈發九宮格自拍配文"一別兩寬"的道德制高點。所以他耐心等待，像蜘蛛守候撞上來的飛蟲。

轉機出現在雨季來臨前。那天周明提前回家取文件，發現玄關多了一雙锃亮的牛津鞋。臥室門虛掩著，傳出許雯特有的、帶著顫音的笑聲。周明輕輕帶上門，在小區長椅上坐了四十分鐘。足夠完成一場標準時長的偷情，他在心里掐著表。

當晚許雯做了一桌菜，糖醋排骨的醬汁紅得刺眼。"今天怎么這么賢惠？"周明問。許雯歪著頭，這個角度讓她看起來像戀愛綜藝里的女嘉賓："突然想當個好太太呀。"她的睫毛膏有點暈染，可能是下午哭過，也可能是高潮后的生理性淚水。

離婚的念頭像塊薄荷糖，在他們舌底慢慢融化。但誰都不愿先開口，仿佛那是場比誰先眨眼的游戲。許雯開始在各種場合暗示："王姐昨天離婚了，氣色反而更好了""抖音上說現在離婚率又創新高"。周明則頻繁轉發《當代人必知的十個婚姻真相》這類文章到朋友圈，僅對許雯可見。

梅雨季節結束時，許雯在早餐桌上突然說："我們好像很久沒接吻了。"周明正往吐司上抹藍莓醬，聞言抬頭，發現妻子涂了十年前他們初遇時的口紅。那天在校園歌手比賽后臺，她就是頂著這個顏色的嘴唇，把他從第五任女友手里搶過來的。

"現在補上？"周明湊過去。許雯的嘴唇冰涼，帶著薄荷牙膏的氣息。這個吻像銀行柜員機械的"歡迎光臨"，標準卻無溫度。分開時，許雯的指尖在他手背上停留了0.5秒："我們離婚吧。"她說得像"今天會下雨"一樣平常。

離婚那天陽光燦爛，民政局門口的梧桐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像群鼓掌的觀眾。許雯穿了條白色連衣裙，和周明第一次帶她回家見父母時那條幾乎一樣。周明則特意選了大學時常穿的那件藏青色襯衫，袖口還留著當年許雯縫的暗扣。

"笑一個。"排隊時周明舉起手機。許雯自然地靠過來，下巴擱在他肩窩，這個姿勢讓她的鎖骨在V領處投下陰影。照片里他們像對準備領證的新人，誰能想到是來拆伙的。前面那對夫妻正在財產分割上吵得面紅耳赤，周明和許雯相視一笑，默契地十指相扣。

"請陳述離婚理由。"工作人員頭也不抬地問。許雯突然哽咽："我們太愛對方了..."周明適時地摟住她顫抖的肩膀，接過話頭："正是這份愛讓我們窒息。"工作人員終于抬頭，看見淚眼婆娑的許雯和眼眶發紅的周明，嘆了口氣在協議上蓋章。

簽字筆懸在紙面上方時，許雯輕聲說："再吻我一次？"周明托住她的后腦勺，這個吻長得像部文藝片的結尾。他嘗到她唇膏的草莓味，還有微咸的淚水。身后排隊的人群發出善意的起哄聲，有人甚至鼓起掌來。他們完美復刻了所有愛情電影的高潮橋段，只不過別人用來求婚，他們用來離婚。

走出民政局時，許雯突然轉身擁抱周明。她的香水味鉆進他的鼻腔，是熱戀時他送的那款。"祝你幸福。"她在耳邊說，呼吸掃過他的耳垂。周明點點頭，看著妻子——現在是前妻了——走向路邊那輛黑色奔馳。車窗降下，露出林總監輪廓分明的側臉。

周明立刻給林小九打了電話。二十分鐘后，當他扯開她肩帶時，發現那塊枯葉狀吻痕已經變成了暗紫色。"專心點。"林小九抱怨，但周明滿腦子都是許雯最后那個擁抱的力度。太標準了，像是用游標卡尺測量過的深情。

深夜，周明躺在濱江公寓的床上刷朋友圈。許雯更新了動態：九張離婚現場的照片，配文"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點贊列表里林總監的名字赫然在列。他點開大圖，發現每張照片里他們的肢體語言都堪稱模范——他替她撩頭發的動作，她靠在他肩頭的角度，甚至眼淚滑落的軌跡都像是精心設計過的。

周明突然想起七年前那個雨天。當時許雯的白裙子被淋得透明，她笑著把結婚證舉過頭頂擋雨，兩個紅本子在雨中像兩面小小的旗幟。而現在，他們用同樣鮮艷的離婚證，為這場持續2555天的演出拉上帷幕。

窗外，黃浦江的游輪拉響汽笛。周明把手機扔到一邊，黑暗中有滴水聲從衛生間傳來，像是遙遠的掌聲。他想起今天蓋章時工作人員說的話："我經手這么多離婚，你們是最特別的一對。"

特別在哪里呢？周明在睡意襲來前模糊地想。也許特別在他們把離婚這件事，經營得比婚姻本身還要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