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北小京是誰?”這個在戲劇界持續了十三年的謎題被正式解開。持續匿名寫作劇評12年之久的作者孟丹峰,以北小京的身份站在了自己新書發布會上。一本匯集了其從2013年2月開始第一篇匿名寫作共265篇劇評的新書《北小京看話劇》(全三冊)也在這一天正式面世。
濮存昕和“北小京”孟丹峰
其實早在今年2月中旬某天,“北小京”的身份就因一則新書出版公告被提前“解密”。這一晚,得知真相的很多戲劇人在“吃瓜”之余,都表示了震驚。這個被揣測了很久的北小京,竟然就是身邊的業內人。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的孟丹峰,早年作為演員參與大量影視劇和舞臺演出,之后專注于編劇、導演工作,和很多戲劇界人士都有交集。讓人更驚訝的是,她批評過的很多戲劇演出,甚至還有她自己參與的作品。
發布活動被出版社定義為“一個匿名劇評人的現身”,時間和地點都充滿戲謔和荒誕的隱喻。包括表演藝術家濮存昕、南大文學院教授呂效平、著名編劇毓鉞、導演王曉鷹、丁一滕、顧雷等在內的很多業內人士,都在當天趕來捧場助陣。
王曉鷹和“北小京”孟丹峰
而在場外,爭議的聲音也持續不斷,“當一個劇評人隱匿了他的身份,評論者和創作者之間的交流是否還有對等性?”“一個創作者是否真的能實名評論同行?”等話題,都在業界熱議。
事實上,除了關心戲劇的業內人士和觀眾,“北小京是誰”,并不是一個大眾關注的話題。近一個月過去,關于北小京的討論已然暫告一段落,但關于文藝評論自由空間和環境生態的討論,卻始終在無解中持續。
有人說,北小京的時代結束了。在小紅書等自媒體評論日趨活躍的當下,無數個“匿名劇評人”可以在網上自由發聲,當年看似稀缺的評論話語權,如今似乎已被“稀釋”。
但專業的戲劇乃至文藝評論,卻仍在關乎圈子、面子等問題的掣肘下匱乏,循環往復于十幾年間始終逼仄的空間和困境。
這樣的困境也并非獨屬戲劇。《北小京看話劇》的出版方、生活書店總編輯曾誠就感慨說:“其實我很羨慕咱們話劇圈有一個北小京,因為無論在出版圈、在讀書界,在我們書評的領域里,都沒有這么一個能很率真談出自己意見、能說真話的人,同時也讓做創作者能聽到真話的人。在出版界,肯定是沒有這樣一個人。”
《北小京看話劇》書影
匿名寫作劇評的背后
究竟是為什么,需要一個劇評人,匿名寫作并持續隱身12年?
北小京在她劇評集的自序中提及了自己寫匿名劇評的初心,也自述了她對獨立劇評的理解,以及其間的困境:
“良好的觀演關系是戲劇行業生存的基石,試圖操縱‘觀’,強迫‘演’,是藝術走向墮落的開始。戲劇批評的消失,導致創作者習慣在自己的花園里自得其樂,看不到創作的困境與瓶頸。觀眾讀不到真實的評論,讀到的是夸大其詞,甚至黑白顛倒的帶有各種目的的粉飾文章。我感到自己身處荒漠。”
“在我們的時代里發出獨立的聲音并非易事,卻又是多么必要。眼看著虛假的恭維即成燎原之勢,我心中的戲劇之光不允許我茍同,不能夠再沉默下去。我充盈著一股真氣沖了出去,想要披荊斬棘地去寫,寫獨立的劇評。”
“劇評人與創作者如同兩個世界的平行線,我們以不同的創作方式推動自己去探求戲劇的精髓。我們彼此依存,互為鏡子。”
但她也坦言,“我并未預料到這場匿名的游戲會持續如此之久。”
南大戲劇影視藝術系教授呂效平把12年匿名寫作視為“勇氣”。這很大程度源自他和南大曾經辦過業界知名的《戲劇影視評論》所產生的某種“體會”。“我們辦評論雜志時候的兩條‘最高’原則之一,就是‘講真話’,即不為權力的壓迫和名利的誘惑說自己不信的話。雜志辦了8年半,我們深感‘真話’之難。北小京之所以匿名,我想就是為了能壯膽說‘真話’”。
呂效平
“一個人隱姓埋名十二年,快趕上楊四郎了,就為了能痛快地評論戲劇演出,可見批評的空間有多么促狹,環境有多么復雜。”創作過《棋人》《鳥人》等作品的劇作家、導演過士行曾經遭到過北小京的批評,也反駁過他的批評,但當謎底揭曉的這天,他在驚訝并接受之余,也不得不感慨,“北小京能夠生存十二年也正是靠了這種匿名方式,否則很難那么直接表達觀點。能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意見,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如今,隨著她的現身,北小京犧牲了。這究竟是不是幸事,不好說。”
曾經創作了《戲臺》《驚夢》等作品的著名編劇毓鉞感慨說,“北小京只是做了一件正常的事情。不是北小京做得有多好,而是我們自己病了。我們的評論失去了風范,失去了衡準,失去了必需的實話,更不要講鋒芒。但因為在一個不正常的環境中,有人做一種正常的事情,這個現象卻變成了一個現象級的東西,真有點像愚人節的玩笑。”
在需要同時考慮“創作”和“算賬”兩個問題的青年導演顧雷看來,劇評的話語權也可能會影響一個戲的票房。他提出了自己的假設:“如果哪一天,當劇評人狠狠批評了一個劇,我們傾注了所有的財力,花了自己的錢,干了兩三年搞出來的一個新創作,他批評完之后,我們第二天沒有人買票,我該如何反應?”他在提出這一靈魂發問的同時,又自己給出了答案:“我想我還是希望,北小京還是北小京。我作為一個創作者,也呼吁創作者對批評者的尊重,他有權利發出自己的聲音。”
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濮存昕對“北小京現象”的思考,則關乎中國文藝的生態和中國文化生態。他呼吁所有人能用贊許的眼光,讓年輕人發出他們的聲音,要讓這個生態有陽光、雨露和天地,有魯迅筆下的野草,要給予自由生長和生存的權利。“我們確實需要各種各樣的聲音,來使得我們的基因能夠健全。”
專業評論真的還重要嗎?
早在十幾年前,“北小京看話劇”和“押沙龍在1966”幾乎同時“橫空出世”,在網絡媒體上開始寫獨立劇評,并成為一南一北備受關注的兩個劇評人。
當年,北京和上海等地的媒體都曾對此做過報道。十余年過去,押沙龍早早擱筆,北小京如今也摘下面具。獨立劇評的數量,似乎只在小紅書上無限增長。
重新翻看當年關于戲劇評論的采訪,一切似乎都沒有太大的改變。如同其中一句采訪者的話,“我們其實不缺戲劇評論,我們只是缺少真正的戲劇評論。”
獨立劇評的出路究竟何在?專業評論如何回歸最純粹的藝術探討?雖然媒體和網絡環境改變,但當年提及的問題如今依然存在。
當年評論面對的經濟獨立問題,如今依然是重要的難題。在國外,評論者和創作者也互相認識,但并不妨礙批評和交流。因為從看戲到稿費,至少在經濟上都是獨立的存在。
北小京的評論能始終保持獨立,也和她十幾年自費看戲深有關聯。她透露自己并不接受制作人的看戲邀請,同時也在自序中談及了這個行業獨立生存的難度。“寫劇評不是一個職業。至少我還沒遇到過一位以寫劇評為生的人。……寫劇評并愿意寫的人,首先要能夠做到花時間和票錢經常看戲,了解戲劇。不依靠高校、媒體、劇院,這個專業恐難安身立命。”
而戲劇演出本身市場化程度偏低,從業者、專家和觀眾的“圈子化”,創作團體的生存更仰賴于體制而非市場,也是評論體系不成熟的原因。有業內人士提及,話劇評論相對比戲曲評論更自由開放,因為話劇的市場化程度相對高。而當下,影視評論的質量還是獨立程度,也都勝于戲劇演出。
劇評人的數量,尤其是有專業能力的劇評人稀缺,也是專業劇評稀缺的關鍵。上海文藝評論家協會秘書長胡曉軍說起,“評論家的平臺環境,包括版面和稿費,遠比本世紀初好得多。這是老一輩評論家曾經難奢望的。”但他也坦言,“如果評論能夠更加理性地說真話、通俗性地說人話,學術理性和審美感性相結合地說真話,就最好了。可惜這樣的情況還是不多的。”
南京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藝術系系主任陳恬曾經擔任了多年《戲劇與影視評論》的編輯工作,這本雜志始終堅持以“現代化”和“說真話”作為辦刊宗旨,但創刊9年后,還是在2023年選擇退出與出版社合作并停刊。原因之一正如主編呂效平所言,我們深感“真話”之難。在退出公告中,南大編輯部稱,“有一點我們對自己還算滿意,那就是,守住了‘現代化’的原則和‘說真話’的底線。……但我們對我們的所謂宗旨,也就是這6個字,產生了深刻的困惑,我們失去了曾有的信心,需要停下腳步去再學習和再思考。”
在陳恬看來,“專業劇評現在更不重要了。北小京可能是最后一個有影響的專業劇評人。”“專業劇評受到人情等種種束縛,這么多年也并沒有建立一個良好生態。現在大家都看小紅書,相比之下,普通觀眾的觀后感哪怕充滿偏見,總是更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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