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起

作為一個半吊子韓劇愛好者，看過了深情款款的瑪麗蘇劇《星星來的你》《太陽的后裔》，看過了深刻人性的犯罪懸疑劇《信號》《秘密森林》，在熱烈的愛與深刻的痛之后，最讓我心心念念的，還是平淡瑣碎的兩部生活劇——《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和《請回答1988》。

《請回答1988》（2015）

《請回答1988》有著對這個世界的最大善意，面對這部劇集，我有種深深的無力感，感覺美好到無法用語言描繪，無法用理性分析。

請看它令人感到恐怖的豆瓣評分頁面——

100 萬人，9.7 分！

看了《請回答1988》，忽然覺得，虛構技巧雖然重要，但可能沒那么重要，好的作品最終還是要抵達心靈。雖然有套路，但那么誠懇，雖然用了技巧，但那么細膩真實。我猜想編劇李有靜一定是最最善良敏感柔軟的一個人，因為無法想象一個不那么善良的人能寫出這樣美好的劇。

無理性的贊美歌頌之后，還是來理性分析一下，這部劇在技巧上其實是非常高超的，看起來平淡，其實是大巧若拙。怎么既保留日常生活的真實瑣碎，又讓所有細節都眉飛色舞、引人入勝，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一般來說，電視劇作為一種大眾文化產品，是拒絕生活流敘事的。因為日常生活本身就是最瑣碎、最平庸、最讓人厭煩的。

電視劇就是我們普羅大眾日常生活的安慰劑、平凡人生的強心針，所以，電視劇往往寫好了是戲劇性的跌宕起伏，寫壞了也是戲劇性的撒狗血。總之，要把日常生活變成一出戲。

如果不刻意制造戲劇性，日常生活就變得很難寫。寫不好，瑣碎日常就變成了一地雞毛。寫得好，就是《澡堂老板》和《請回答》系列，寫出了日常生活的詩意與趣味、深情與美好。

《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1995）

《請回答1988》里，寫的都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親情、愛情、友情——一些平平淡淡、家常的情感。

然而，每一個瑣碎里都流露出深情、每一個平庸里都包含著溫暖、每一個厭煩中都隱藏著善意。

在首爾雙門洞胡同的這個小小天地中，沒有一個人物不動人，編劇似乎對每一個人物都滿懷深情與興趣，即使是不那么重要的角色。

每一個主角都性格各異的惹人喜愛，每一個配角都像主角一樣鮮活有戲。五個小伙伴性格各異，瘋瘋癲癲的德善其實細膩敏感、溫和體貼的善宇自有堅定執拗的一面、沉默傲嬌的正煥其實害羞溫柔、天才單純的阿澤其實很懂事、滑稽喜感的東龍情商超高。

每個人物都性格鮮明，又有復雜性。外表霸道但內心善良的學霸寶拉、復讀七年卻依然樂觀有情趣的學渣正峰、被姐姐們欺負被爸媽偏心的受氣包余暉。

除了可愛的年輕人，爸爸媽媽輩的角色也都一個個神采飛揚，像上足了發條，把家長里短、日常瑣事都變成了趣味。

正煥爸金社長的無厘頭笑料、正煥媽的霸氣強勢、德善爸的善良懦弱、德善媽的嘮叨埋怨、善宇媽的堅強樂觀、阿澤爸的寡言憨笑、東龍爸的干練幽默。

這種把不重要的角色當做主角來刻畫的態度，讓這部劇的所有細節都生動有趣起來。沒有一個情節像過場，幾乎每一秒都好看。

除了《澡堂老板家的男人》的編劇金秀賢老太太，沒有誰能在一部劇中寫出了如此多鮮活可愛的人物，把乏味的日常變成這么多密集的笑點和哭點。

《請回答1988》中，沒有一段關系不溫暖貼心，無論親情、友情或愛情。幾乎每一家的親情戲，都讓人在感動微笑的一瞬間又忍不住流出眼淚。

親情可以是無話不說但又貼心的有所保留。單親家庭的善宇跟媽媽事無巨細、將學校與同學的瑣事趣事都一一告訴媽媽，是一種特別親密、讓正煥媽媽羨慕不已的母子關系。

對于無依無靠的寡婦媽媽，這真是一種安慰。但也有善宇對媽媽絕口不提的事，比如太咸的飯菜和雞蛋里的蛋皮，沒有爸爸的他不會刮胡子刮破了臉。他會在出去玩吃漢堡后，在回家前把忘記的晚飯便當默默吃完。

親情也可以是缺少交流但內心在意。沉默寡言的正煥與媽媽，是最典型的東亞社會的母子關系。正煥每天放學打了招呼就自己進屋，讓期待跟他聊天的媽媽失望不已。班主任結婚、鞋子被小混混搶了、考了全班第一名，這些開心的不開心的事，都藏在心里。

正煥媽終于忍不住，抱怨「媽媽也想跟你聊聊天呀」，母子很不熟練的擁抱了一下，消除了隔膜。但正煥其實又很在意媽媽，發現媽媽不開心，就去咨詢軍師東龍。得知媽媽是因為離開她家人也能過的井然有條感到失落，正煥馬上去搞破壞，請媽媽來救場，讓她找回價值感。

《請回答1988》中，對于親情，編劇有一種特別溫柔包容的態度，雖然有些太理想主義，但卻寫出了家庭與親情中最好的部分，是一種給人力量與安全感的親密關系。

每一段親情關系里，也存在各式各樣的問題，但編劇用愛可以化解了這些問題。

不表達的親情中暗涌著愛與關懷。天才圍棋手阿澤和石頭一樣木訥寡言的爸爸，兩個男人之間親情沉默如海。爸爸無法對阿澤講出「我愛你」，卻會因為記不住孩子的出生時刻和胎夢而一個人喝悶酒。

阿澤在異地下圍棋無法給爸爸過生日，卻記得帶回禮物，雖然是一雙完全不適合爸爸的粉紅手套。看到爸爸被記者鼓動，對著鏡頭錄下一句生澀害羞的「我愛你」的影像，也會一邊流淚一邊微笑。

看似霸道的親情關系中也隱藏著體諒和懂得。被家里引為驕傲的高材生寶拉，從來都是家里絕對的霸主，卻因參加學生抗議，第一次被過于擔心的父母責罵。倔強從不認錯服軟的寶拉，看到雨里跟警察力爭的媽媽流血的腳趾，終于忍不住說「我錯了」。

被家里忽視的二女兒德善，得到了爸爸補償的、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生日蛋糕。雙職工家庭被忙碌父母放養的東龍，在喝到女強人媽媽煮的海帶湯時的心滿意足。

瑪麗蘇劇金牌編劇金恩淑，有一招必殺絕技——「心動時刻」，男主角的一個動作、一句話、一個眼神，讓女主角瞬間陷入愛情，這是偶像愛情劇的不二法門。《孤獨又燦爛的神：鬼怪》《太陽的后裔》《秘密花園》，她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一些這樣的「心動時刻」，讓憧憬愛情的女性觀眾心動不已、躍躍欲試。

《請回答1988》的編劇李有靜，很少寫這樣讓人心跳雀躍的「心動時刻」。但是，她有一種點石成金的本事，能讓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平淡細節都無比動人、閃閃發光。

普通人的生活沒有驚心動魄，單調重復的日子，無非是吃飯、上學、聊閑天，編劇卻能化腐朽為神奇，將最簡單日常的事件，寫得花樣百出、意趣盎然。

比如吃飯。第一集開場段落，用吃飯、鄰里間互相送菜這些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行為，瞬間建構起了雙門洞的世界。這個細節看似簡單，其實特別有深意。

首先，互相送飯送菜，表現出幾家人關系親近。我家缺一碗飯，一點也不客氣的去找樓下鄰居要，同時送上一份貴得多的水果沙拉。既不客套疏遠，也不占便宜，一種雖然特別理想、但也特別美好的前現代的人際關系。

其次，又通過吃飯送菜的細節，表現出每一家的經濟狀況、家里的親情關系模式。暴發戶正煥家送的是水果沙拉、牛肉片，地下室的德善家送的是蘿卜泡菜、單親的善宇家送的是家常咖喱和橘子。不擅長做菜的阿澤爸只做了一碗大醬湯，卻收到了每家送來的菜，像變戲法一樣變成一桌豐盛的晚餐。

《請回答1988》看似松散的生活流，但其實結構異常嚴謹。

雖然沒有戲劇沖突強烈的中心情節，但每一集圍繞一個主題，把所有細枝末節、松散片段都串聯起來。以第三集《有錢無罪、沒錢有罪》為例。

這一集以韓國歷史上一個著名案件為時代背景，寫了雙門洞胡同里的有錢人和沒錢人，主要以住半地下欠債的德善家和住樓上的彩票暴發戶正煥家為對比，通過這些細節表現出了一種人性的善良和世事的滄桑。

德善媽的護膚品瓶子都空了，卻還使勁往外倒剩余的一點點底子；鏡頭一切，正煥媽打開一罐滿滿的護膚品，舀出一大勺。

德善要去修學旅行，德善媽連生活費都沒有了，卻不想讓女兒受委屈，咬咬牙找別人借錢。臉皮太薄，就帶上一盆蒸土豆，先跟正煥媽拉家常，抱怨丈夫亂買東西，卻始終欲言又止。正煥媽一提起以前的錢不急著還，她就更不好意思開口。回去后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而有錢的一方也是經歷過苦日子的善良人，有錢后對窮的鄰居也是大方的能幫就幫。正煥媽開始沒明白德善媽想借錢，忽然想到后，卻異常體貼心細的顧忌德善媽的面子，大半夜拿了玉米，說是親戚家送的，悄悄把裝錢的信封藏在玉米下面。

借錢的一方有自尊、借人錢的一方也顧及人家的自尊，讓人贊嘆編劇對人情世故的洞悉與體諒。

女兒剛出門就丟了相機，媽媽怕女兒修學旅行玩不痛快，在電話里直說沒關系，但其實也暗自心疼丟的貴重物品。看這段時，想起小時候，也有一模一樣的經歷，每個父母都是這樣，不讓孩子受委屈，卻要自己默默承受生活的艱難。

而成年獨立的子女，對父母的體貼與愛是以另一種無言但同樣動人的方式。德善爸雖然像責備孩子一樣責備德善奶奶撿扔的破花瓶，但卻跟她爭著拿東西，不讓她受累。

善宇媽媽，發現自己母親要來看她，趕緊去有錢的鄰居哪里借東西，把空冰箱塞上食物，借來華麗的衣服和一屋子煤餅，生怕母親看見自己過得寒酸而心疼。但母親對孩子的愛總是更強大，也因此更細致，即使善宇媽偽裝得那么好，母親仍然從細枝末節里看出了女兒的艱難，借著上廁所偷偷留下一些錢。

善良的人，不管有錢沒錢，總是一樣善良。德善爸爸是同情弱者的老好人，說窮人要互相幫助，因為善良買了一堆沒用的東西（胎教音樂、野菜、土豆、賣不出去的書）。天天被妻子指責，總是插科打諢的混過去。

終于在聽到兒子被同學叫羞辱性的外號「半地下」時，羞愧難堪、百感交集，決心不再當老好人。可是轉眼，醉醺醺喝悶酒的爸爸，又一次不忍心的買了老婆婆推銷的沒用的東西。

這一集的最讓人動容的一個情節是正煥爸買夾克，輕描淡寫，卻寫出了人世間的滄桑厚重、人情冷暖，也寫出了一種復雜的人性。

正煥爸摳門，買橘子只買了5個，背心破了還一直穿。正煥媽不滿意丈夫有錢了還活得那么寒酸，強迫他去買件體面的衣服。正煥爸花了大價錢買回一件外套，卻是便宜的殘次品，顯然是被不靠譜的朋友坑了。

正煥媽天天逼他去找騙人的朋友換回來，正煥爸卻不好意思。她追問抱怨，哪個人騙你呀，這種人算什么朋友？我永遠記得那個在我們沒錢正峰生病的困難時刻，偷偷塞了我5萬元的那個老鄉，他自己當時也是勉強糊口呢。去找那樣真正的朋友吧。正煥爸躺在地上說，他就是他啊。

雪中送碳的人在你發達后不一定會錦上添花，反而是過來揩油。但編劇又讓這種世態炎涼看起來不那么殘忍，而是對人性的軟弱有一種同情與包容。在你困難時即便自己吃不上飯也慷慨相助的善良人，之后會坑你，一定有著自己不為人道的心酸與難處吧。

這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這部劇特別溫暖、特別打動我的細節，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