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曾對人提及,他朋友中有一個“古怪人”,一有了就吃酒用光,沒錢了就跑去當和尚。
這位讓魯迅先生都覺得“古怪”的朋友,就是近代史上鼎鼎大名,卻又充滿謎團的人物——蘇曼殊。
蘇曼殊有多“古怪”,可以用一段話總結其一生:一生三次剃度出家,卻又三次舍戒還俗;極好女色,身邊圍繞著不少名妓,留下許多風流傳說,卻從未與任何女子有過肌膚之親;才華橫溢得令人嫉妒,能詩善畫,是公認的文學家、藝術家,并且精通五種外語,堪稱語言天才;朋友圈里名人眾多,如孫中山、黃興、章太炎、陳獨秀、宋教仁、秋瑾、陶成章、魯迅、周作人、章士釗、廖仲愷、柳亞子、劉師培、郁達夫等等;生活不能自理,一生嗜吃如命,尤其是甜食,最終年僅34歲就因暴飲暴食而英年早逝。
要理解蘇曼殊為何會活成這般“古怪”的模樣,恐怕得從他那不同尋常的身世說起。因為很多時候,一個人的根,往往決定了他一生漂泊的方向和內心的底色。
蘇曼殊是一個中日混血兒,他的父親蘇杰生,是廣東香山縣(今中山市)人,一名在當時頗為成功的絲綢茶商,常年往返于中日之間做生意。而他的母親,則是一位名叫河合若子的日本女子,是當時蘇家的女仆。
蘇曼殊出生后不久,河合若子便將其托付給姐姐河合仙撫養,從此再沒跟兒子見過面。
由于母親身份卑微而且還是一名日本女子,因此蘇曼殊并不被蘇氏家族所接納。
蘇曼殊五歲那年,由于蘇家缺少男丁,這才將其帶回了廣東老家撫養。
蘇杰生有位小妾陳氏,對并非己出的蘇曼殊,態度相當刻薄。有一次,蘇曼殊生病,陳氏不僅不叫大夫幫他治病,甚至直接將他丟在柴房里,任其自生自滅。好在,最后蘇曼殊自己挺了過來。
在那個等級森嚴的大家庭里,蘇曼殊的混血身份和“私生子”的陰影,讓他從小就受盡了白眼和歧視。他被視為“異類”,甚至被叫作“東洋仔”或“怪物”。缺少父母的疼愛,寄人籬下,還要時刻承受著來自周遭環境的冷漠和欺凌,這對于一個孩子的童年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心理創傷。
這樣的童年經歷,不難理解為何蘇曼殊的性格中,會充滿了那么多的矛盾和極端。當現實的壓力或情感的困擾襲來時,他便會本能地選擇逃避,遁入空門,尋求暫時的清凈和解脫,仿佛只有在遠離塵囂的寺廟里,他那顆漂泊無依的心,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寧。
十二歲那年,蘇曼殊跟著一位名叫贊初的禪師,在廣東慧龍寺落發出家,正式剃度為僧。這是蘇曼殊第一次出家。
清修的日子枯燥而漫長,對于一個正在長身體、又天性里帶著點不安分的孩子來說,最大的折磨莫過于口腹之欲。
有一次,蘇曼殊實在饞得受不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捉到了一只寺廟附近或者干脆就是寺里養的鴿子,做成烤乳鴿。這自然是瞞不過寺里的僧眾。結果可想而知,這位剛剛皈依佛門沒多久的小和尚蘇曼殊,因為這次嚴重的“破戒”行為,被毫不留情地逐出了山門。
被逐出佛門后,蘇曼殊的人生軌跡轉向了另一條道路。十三歲那年,他來到了的上海,投奔了他的姑母。幸運的是,他遇到了一位重要的“貴人”——他的表兄林紫垣。林紫垣或許是看中了他身上的靈氣,或許是出于親戚的情分,決定資助這個身世可憐卻又顯露出不凡聰慧的表弟去日本留學。
東渡日本,對蘇曼殊而言,意義非凡。那里不僅是他母親的故國,更是一個充滿了新思潮、新知識的廣闊天地。他先后進入橫濱華僑創辦的大同學校學習了四年,之后又在東京著名的早稻田大學高等預科進修一年,還在軍事化的成城學校待了幾個月。
然而,留學生活并非想象中那般光鮮亮麗。整整六年的留學歲月,蘇曼殊過得異常清貧。據當時的同學回憶,他住的是條件最差的宿舍,每個月僅有區區十塊錢的生活費。為了省錢,他晚上幾乎從不點燈;每天吃的,也大多是別人挑剩下的殘羹冷炙,甚至米飯里還常常摻雜著沙石或石灰。
但困頓的生活,并未能扼殺蘇曼殊身上那蓬勃生長的才華。在日本的學校里,尤其是在文學和藝術的領域,他簡直如魚得水,展現出驚人的語言天賦,不僅鞏固了中文基礎,更熟練掌握了日文、英文,為日后學習法文、梵文打下了基礎。
更令人矚目的是蘇曼殊在繪畫和詩歌上的造詣。他的審美趣味似乎天生就帶著一種早熟的憂郁和高遠。他不畫艷俗的牡丹,不畫熱鬧的市井,偏愛描繪那些孤寂、清冷的意象:陡峭山崖上的一株孤松,在風中傲然挺立;彎月之下,幾排殘破的垂柳,在水邊曳動著落寞的身影;或是夕陽映照下,一座荒涼的古城墻,訴說著歲月的滄桑。他筆下的景物,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疏離感和詩意的哀愁,與他本人的氣質暗相契合。
蘇曼殊的畫作,一經展露,便引起了周圍同學和老師們的驚嘆。連后來成為一代國畫宗師的黃賓虹,都曾對蘇曼殊的畫給予極高的評價:“曼殊一生,只留下了幾十幅畫,但就那幾十幅畫,其分量也夠抵得過我一輩子的多少幅畫。”這足以證明,蘇曼殊在繪畫上的天賦和成就,絕非浪得虛名。
與此同時,蘇曼殊的文學才華也開始顯露。他寫詩,抒發內心的感懷與愁緒;他還開始嘗試寫小說。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那本以他自身經歷為藍本的愛情小說——《斷鴻零雁記》。
《斷鴻零雁記》之所以能在當時引起巨大轟動,讓無數癡男怨女為之掬淚,甚至引發模仿主人公自殺的極端事件,不僅僅在于其文筆的清麗哀婉,更在于其故事內核——一段真實發生過的、令人心碎的初戀悲劇。
那是1899年,蘇曼殊東渡日本的第二年。彼時的他,雖然生活清苦,但少年才俊,風華正茂。他那憂郁的氣質、俊美的混血面容,以及不凡的談吐和才華,自然會吸引異性的目光。一位名叫菊子的日本姑娘,走進了他的生命。
關于菊子的具體身份,說法不一,可能是他的同學,也可能是他寄宿家庭的女兒。但可以確定的是,兩個年輕人之間產生了真摯而熱烈的情愫。他們情投意合,也許曾在櫻花樹下許下諾言,也許曾在月光下暢想未來,憧憬著能夠跨越國籍和世俗的阻礙,相伴終生。對于從小缺乏家庭溫暖、內心敏感孤獨的蘇曼殊而言,菊子的出現,就像一道溫暖的光,照亮了他灰暗的青春。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這段跨國戀情,首先就遭到了蘇曼殊家族的強烈反對。可以想象,遠在廣東的蘇氏族人,在聽到這個消息后,會是怎樣的反應。他們本就對蘇曼殊這個“東洋女人”所生的孩子心存芥蒂,如今他竟又要娶一個日本女子,這在他們看來,簡直是奇恥大辱,是敗壞門庭。家族的壓力,通過信件或者回國的親友,無情地傳遞給了遠在日本的蘇曼殊,也可能直接施加給了菊子及其家人。
面對家族的堅決反對和可預見的重重阻力,菊子心灰意冷。她或許對愛情的堅貞抱有幻想,卻低估了現實的殘酷。她看不到未來的希望,陷入了深深的絕望。最終,這位為情所困的少女,做出了一生中最決絕的選擇——投海自盡。
菊子的死,對蘇曼殊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初戀的美好憧憬,瞬間化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失去摯愛的巨大悲痛、對家族冷漠的怨恨,以及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深深自責。
心如死灰的蘇曼殊,再也無法在日本待下去。他負氣離開了這個帶給他短暫甜蜜和無盡傷痛的傷心地,回到了國內。
悲痛欲絕的蘇曼殊,還能去哪里尋找慰藉呢?他又一次想到了佛門。這一次,他來到了廣州的蒲潤寺,再次剃度出家,做了一名門徒僧。同年秋天,也許是心情稍稍平復,也許是覺得學業未竟,他又返回了日本,繼續在大同學校學習。
時間來到1904年,蘇曼殊已是20歲的青年。或許是生活的困頓依舊,或許是內心的漂泊感難以排遣,蘇曼殊在廣東番禺縣園岡鄉雷峰寺,第三次剃發出家。
但這一次,蘇曼殊骨子里的“饞”,再次戰勝了佛門的清規。據說,他還是忍受不了素食的寡淡,也耐不住寺廟生活的寂寞。更令人咋舌的是,為了能更自由地“云游四方”(或者說,為了能更方便地溜出去吃喝玩樂),蘇曼殊竟然做出了一個更大膽的舉動:竊取了他已故師兄博經和尚的度牒。
度牒,是古代僧人身份的官方證明,相當于僧人的“身份證”。有了度牒,才算是名正言順的僧人,可以掛單、受供養、自由出入各地寺廟。蘇曼殊偷來度牒后,便堂而皇之地自稱“曼殊和尚”(曼殊,是梵語“文殊”的音譯,意為妙吉祥、妙德,他取此為號,也可見其對佛學的了解和某種程度的認同)。
從此,“蘇曼殊”這個名字,便與“和尚”的身份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雖然這個身份來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甚至可以說是“偷”來的,但這似乎并不妨礙蘇曼殊以此為招牌,開始了他人生的新篇章——一種半僧半俗、四海為家、浪跡文壇與風月場所的奇特生活。
很快,蘇曼殊的名氣就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他的經歷本身就足夠傳奇:留日歸來的學子,才華橫溢的詩人和畫家,精通多國語言,還頂著一個“和尚”的頭銜。在那個新舊交替、崇尚奇人逸事的年代,這樣的身份組合,本身就充滿了吸引力。加之他確實才思敏捷,能詩善畫,又結識了章太炎、陳獨秀、柳亞子、魯迅等一大批當時思想界、文化界的名流,彼此唱和、引薦,他的名聲自然不脛而走。
很多人,尤其是那些附庸風雅的商賈,或者追求新思想的青年學生,都以能夠結識這位特立獨行的“曼殊和尚”為榮,覺得這是件有面子的事情。蘇曼殊似乎也樂于在這種眾星捧月的氛圍中,扮演著他獨特的角色。
蘇曼殊閑來無事便寫寫詩文,隨手贈人或發表在報刊上。他的詩,尤其是那些帶著感傷情調和佛禪意味的愛情詩,特別容易引起人們的共鳴。比如他那首著名的《本事詩》中的兩句:“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據說這是寫給一位心儀女子的,詩中那種愛而不能、身不由己的悵惘與無奈,將他“情僧”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感動了無數讀者,廣為傳誦。詩名大了,人名自然也就更響亮了。
名氣大了,應酬自然也多了起來。蘇曼殊交游廣闊,三教九流都有接觸。而他最為人津津樂道,也最引人非議的行為之一,便是他常常穿著一身僧侶的袈裟,坦然出入煙花柳巷。
這在當時,簡直是驚世駭俗之舉。佛門弟子,本該六根清凈,遠離色欲。而蘇曼殊,卻反其道而行之,將青樓妓院當成了他社交、遣懷甚至獲取靈感的場所。
更奇特的是蘇曼殊逛青樓的方式。他并非像尋常嫖客那樣尋歡作樂,追求肉體上的滿足。每次到了青樓,他點上一桌好酒好菜(自然少不了他愛吃的甜點),然后便與那些平日里迎來送往、強顏歡笑的青樓女子們圍坐在一起,談論詩詞歌賦,點評書畫文章,或者干脆就鋪開紙張,為她們畫上一幅肖像或是幾筆山水花鳥。
蘇曼殊傾聽她們訴說身世的凄涼,生活的無奈,用他的才情和悲憫之心,為她們排遣內心的苦悶和傷感。酒足菜飽,談興盡了,他便會像一陣風一樣飄然離去,從不留宿,更不涉及風月。
這種“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做派,在青樓這個迎來送往、交易明確的場所,顯得如此格格不入,自然引起了妓院里人們的議論和好奇。那些久經風塵的女子們,見慣了男人的虛情假意和赤裸欲望,遇到蘇曼殊這樣一位才華橫溢、舉止奇特卻又似乎真心尊重她們、與她們進行精神交流的“和尚”,難免會產生別樣的情愫。
久而久之,蘇曼殊在青樓中便有了許多“紅顏知己”甚至“情人”(當然,此“情人”更多是指精神層面或相互欣賞的關系)。他從不玩弄她們,反而給予她們某種程度的慰藉和尊重。他將這些身處社會底層的女子,視為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這些女子中,留下名姓的就有28人之多。她們的身影,也常常出現在蘇曼殊的詩歌和文章中,成為他筆下那些哀婉動人故事的一部分。
不僅如此,蘇曼殊還有女弟子。他對待這些女弟子,同樣是毫無顧忌,親密交談,指點文藝,但據信也從未逾越界限,發生實質性的男女關系。這種與女性交往時表現出的親昵與疏離并存,深情與禁欲同在的矛盾狀態,貫穿了他的一生,也構成了他“情僧”形象最為復雜難解的一面。
除了“情僧”的名號,蘇曼殊還有一個更為“接地氣”,也更顯其本性的綽號——“糖僧”。這個“糖”,可不是西天取經的“唐僧”的“唐”,而是甜甜蜜蜜的“糖果”的“糖”。這個雅號,精準地概括了他人生中另一大突出特點,甚至可以說是致命弱點——貪吃,尤其是對糖的極度嗜愛。他的貪吃程度,幾乎和他的才名一樣,在當時的文化圈里無人不曉。
關于蘇曼殊嗜糖、嗜吃的故事,簡直可以編成一本“奇葩段子集”。
據說,蘇曼殊一天之內能夠吃掉整整三十包糖。這在當時物資尚不算豐富的年代,簡直是駭人聽聞的食量。沒錢買糖的時候怎么辦?他竟然會到處去搜集別人丟棄的糖罐子、糖紙,積攢起來拿去換錢,然后再用換來的這點微薄收入去買糖吃。
更夸張的是,有一次,蘇曼殊實在饞糖饞得不行,口袋里又分文皆無,朋友那里也借不到錢了,他竟然做出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舉動——把自己嘴里鑲的一顆金牙給生生敲了下來,拿去當鋪換了錢,就為了買那一口心心念念的糖。
這件事情傳開后,蘇曼殊的朋友,著名報人章士釗,還特地寫了一首打油詩來調侃他:“齒豁曾教金作床(指金牙),只緣偏嗜膠牙糖。忽然糖盡囊羞澀,又脫金床付質房(當鋪)。”“糖僧”這個雅號,便由此而來,一時傳為笑談。
除了糖,蘇曼殊對其他美食也同樣來者不拒,并且食量驚人,常常吃到傷身也在所不惜。
有一次,好友柳亞子看他清苦,送了他二十塊芋頭餅。按理說,這夠他吃好幾天了。可蘇曼殊拿到手后,也許是覺得太美味了,也許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非要一口氣把二十塊餅全部塞進肚子里。結果可想而知,當晚肚子就脹得像個鼓,疼痛難忍,在床上翻來覆去呻吟了一整夜。
還有一次,不知道是和誰賭氣還是純粹想炫耀自己的“海量”,蘇曼殊竟然跟人打賭說自己能一口氣吃下六十個肉包子,吃到第五十個的時候,旁邊的朋友看著都覺得害怕了,勸他:“曼殊,算了吧,別吃了,對身體不好!”他卻梗著脖子,非要堅持吃完那剩下的十個,還為了朋友的好心勸阻,跟人家大吵了一架,覺得朋友瞧不起他。結果自然不必多說,又是肚子脹痛了好幾天,躺在床上有氣無力。
這種近乎自殘式的吃法,實在讓人費解。他似乎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食欲,或者說,根本就不想控制。
蘇曼殊的貪吃,甚至還體現在他寫信的習慣上。民國時期的文人雅士,寫信時喜歡在落款處注明寫作地點,比如“寫于滬上某寓”、“書于西湖某亭”之類,顯得風雅有格調。蘇曼殊也學著這個樣子,但他標注的“地點”卻與眾不同,充滿了濃濃的“吃貨”氣息。他會寫“寫于紅燒牛肉雞片黃魚之畔”,或者“寫于摩爾登糖三小時后”等等,讓人看了忍俊不禁,也再次印證了他對吃的執念。
蘇曼殊的貪吃嘴饞,成了朋友們取笑他的一個固定“梗”。有一次,蘇曼殊和一幫文人朋友在某人家中聚會。中途,他大概是覺得身上黏膩,就跑到浴室里去洗澡了。留在外面的朋友們一看機會來了,就故意互相大聲嚷嚷:“走走走,曼殊不在,咱們趕緊去館子里吃牛肉去,晚了就沒了!”還故意弄出開門、穿鞋、下樓的嘈雜聲音,仿佛真的要拋下他溜走。
這下可急壞了正在浴室里光溜溜洗澡的蘇曼殊。他一聽到“吃牛肉”三個字,哪里還顧得上別的?也顧不上穿衣服,甚至可能連身上的肥皂沫都沒沖干凈,就那么赤身裸體、渾身濕淋淋地猛地沖出浴室,一邊追一邊驚慌失措地大喊:“等等我,等等我,我也要去吃牛肉!”看到他這副狼狽又急切的樣子,等在門外的“損友”們再也忍不住了,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這些啼笑皆非的段子,生動地勾勒出蘇曼殊性格中天真、沖動、毫無自制力的一面。他對吃的熱愛,已經超越了生理需求,變成了一種近乎本能的、強迫性的沖動。這背后,或許隱藏著深刻的心理原因——童年匱乏的補償,內心焦慮的轉移,又或者是對生命苦短、世事無常的一種極端化的“及時行樂”?
然而,蘇曼殊并非只有一個沉溺于風花雪月和口腹之欲的“廢柴”形象。在他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也涌動著一股真摯的愛國熱情和參與社會變革的理想。
作為一名早年留學日本、親身經歷了那個風起云涌年代的知識分子,蘇曼殊也曾深受革命思潮的影響。他與章太炎、陳獨秀等革命黨人交往密切,思想上傾向于反清。在辛亥革命前后,他積極地投身于革命宣傳工作,用他那支才氣縱橫的筆,撰寫了大量富有鼓動性的文章和詩歌,幾乎當時各種革命報刊上都能看到他的手筆。
尤其是在袁世凱復辟帝制、二次革命爆發之際,蘇曼殊更是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革命黨人一邊,親自執筆發表了措辭激昂、文采飛揚的《討袁宣言》,號召國人起來反抗。這足以證明,在他的內心深處,并非沒有家國情懷和政治抱負,他的“玩世”,或許也帶著對時局黑暗的一種失望和無奈。
除了參與革命,蘇曼殊在文化傳播,尤其是翻譯領域,也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精通多國語言的優勢得到了充分發揮。據統計,他一生翻譯的名著多達三十余部,這對于一個生命短暫、又長期生活顛沛流離的人來說,是相當驚人的成就。這其中,不僅有拜倫、雪萊等西方浪漫主義詩歌,更有像雨果的《悲慘世界》這樣需要極大毅力和深厚功底才能完成的大部頭著作。他的譯筆流暢優美,既忠于原文,又富有文學色彩,對當時急需了解世界的中國讀者來說,是極其寶貴的精神食糧。
在文學創作方面,從1912年到他1918年病逝,這短短的六年時間里,他也筆耕不輟,完成了包括《斷鴻零雁記》在內的六部小說。這些作品雖然數量不算太多,但其獨特的自傳性、抒情性和感傷美,對中國近代小說的發展,特別是“鴛鴦蝴蝶派”等流行文學的興起,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可以說,蘇曼殊并非完全是一個“生活在別處”的避世者。他也曾嘗試用自己的才華和熱情,去擁抱時代,去影響社會,去留下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只是他性格中的矛盾和脆弱,以及那種難以抑制的自我毀滅傾向,最終阻礙了他走向更為主流、更為“成功”的人生道路。
長期無節制的暴飲暴食,尤其是對高糖、高脂、不易消化食物的偏愛,如同跗骨之蛆,一點點侵蝕著蘇曼殊本就不算強健的身體。他年輕時或許還能仗著底子好硬撐,但隨著年歲漸長(雖然也僅僅三十出頭),嚴重的胃病和腸道疾病已經找上了他,并且反復發作,一次比一次嚴重。
1918年,蘇曼殊的身體狀況急劇惡化,不得不住進了上海的廣慈醫院。醫生經過診斷,發現他的腸胃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境地,給他下達了最嚴厲的“最后通牒”:必須嚴格控制飲食,絕對禁止再吃糖類和油膩難消化的食物,否則性命堪憂。
住院期間,朋友們也輪流看護,苦口婆心地勸他遵醫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對于嗜吃如命的蘇曼殊來說,管住嘴巴,簡直比登天還難。即使在病重期間,他也常常管不住自己,偷偷讓來看望他的朋友帶吃的進來,或者趁著護士不注意,把藏起來的糖果點心塞進嘴里。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就在蘇曼殊生命的最后幾天,病情稍有緩解能夠下床活動時,他竟然還偷偷溜出了醫院,跑到外面的大街上,像一個掙脫了束縛的孩子,進行了一場最后的“美食狂歡”——他大口吞咽著香甜軟糯的八寶飯,吃了好幾塊黏膩的年糕,買了熱乎乎的糖炒栗子,甚至還吃了冰涼刺激的冰淇淋……這些,幾乎全都是醫生嚴令禁止他碰的東西。
這場短暫的放縱,帶來的后果是致命的。當天夜里,蘇曼殊就因為腸胃不堪重負,劇烈絞痛,肚脹欲裂,痛苦不堪。這一次,幸運之神沒有再眷顧他。盡管醫生全力搶救,也無力回天。這位年僅34歲的曠世奇才,就這樣在極度的痛苦中,結束了他短暫而又充滿爭議的一生。
蘇曼殊的死因,直接看來,就是因為無法克制口腹之欲而導致的“自作自受”。消息傳出,很多人可能覺得這是一個荒誕的笑話,一個才子活活把自己“撐死”了。
然而,他的摯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陳獨秀,卻對此有著不同尋常的、更深層次的解讀。陳獨秀曾說:“他(蘇曼殊)眼看著這個世界如此污濁不堪,內心厭世的情緒非常強烈。但他又找不到別的解脫之路,于是便用這種瘋狂吃喝的方式,來加速自己的死亡。在我們這些舊朋友當中,能像曼殊這樣保持著一份純真清白(指精神上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人,真是太難得了。”
在陳獨秀看來,蘇曼殊的暴飲暴食,并非簡單的貪吃,而是一種絕望的反抗,一種以自我毀滅的方式來表達對現實世界的厭棄和幻滅。這無疑為蘇曼殊的死,增添了一層更為悲愴和深刻的含義。
蘇曼殊去世后,人們在清理他的遺物時,在他的病床底下和枕頭下面,塞滿了各種各樣的糖紙和吃剩的糖炒栗子殼。
值得一提的是,在蘇曼殊彌留之際,這位一生在佛門與紅塵間掙扎徘徊的“僧人”,留下了他最后的遺言,只有短短八個字,卻充滿了禪意與解脫的意味:“一切有情,都無掛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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