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2月,我揣著蘇北老家土墻縫里摳出來的五塊八毛錢,踏上了北上的綠皮火車。望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枯黃麥田,我裹緊補丁摞補丁的棉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身褪色的土布衣裳,很快就要換成空軍藍了。那年我十八歲,餓得最狠時啃過榆樹皮,卻在三個月后,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用凍裂的雙手舉著鋼槍,成了東北空軍某部新兵連最能吃的兵。
新兵連的床鋪是東北大炕,躺下去像睡在冰窖里。南方來的小個子王二狗半夜哭醒,說腳趾頭凍得沒知覺了。班長抄起搪瓷缸子就往外沖,回來時缸沿結著冰碴子,把二狗的腳按進雪水里揉搓。我縮在被窩里數著墻上的霜花,突然想起離家前夜,娘把全家最后半碗玉米面烙成餅塞進我包袱。那天凌晨四點緊急集合,我褲腰帶上別著半塊沒吃完的餅,在齊膝深的雪地里跑了五公里。
炊事班長老趙頭總愛敲著鐵勺喊:"管夠!管夠!"頭回見著白面饃饃堆成山,我眼珠子都要掉進籠屜里。新兵連結業那天,我創下的紀錄是八個饃頭配兩碗白菜燉粉條。班長拍著我鼓脹的肚皮笑罵:"你小子是把前十八年的飯都補回來了!"其實他沒看見,每次吃完飯,我都偷偷往軍裝內兜塞半個饃——不是怕餓,是總夢見老家土灶前,三個妹妹眼巴巴望著鍋臺的眼神。
黑板報成了我的戰場。每周五晚飯后,我蹲在走廊盡頭,借著昏黃的燈泡描畫刊頭。有回畫"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標語,紅色粉筆用完了,我咬破手指硬是用血抹出個五角星。連長半夜查崗看見,第二天全連早操時,突然喊我的名字出列。我兩腿打顫以為要挨批,他卻摘下自己的鋼筆別在我胸兜:"機關就要這樣的兵!"
下連分配那天,我被單獨叫到團部。政治處主任的茶杯冒著熱氣,他手指敲著桌面說:"放映員是個技術活,但得先過警衛連這關。"我還沒反應過來,背包已經扔進了全團聞名的"魔鬼連隊"。這里站崗要紋絲不動三小時,雪落進領口化成水又凍成冰;五公里全副武裝跑,綁腿里灌進的雪渣能把小腿磨出血;半夜緊急集合,黑暗中打背包的速度決定能否吃上早飯。
最難忘那個零下四十三度的冬夜。我站彈藥庫第二班崗,呼出的白氣在眉毛上結出冰溜子。遠處突然閃過黑影,我拉槍栓的手凍得粘在鐵皮上。等看清是查崗的團長,血已經順著虎口滴在雪地上。團長沒說話,摘下自己的皮手套扔給我。那副帶著體溫的手套,后來在靶場幫我打出全連首個五十環。
那年開春,我帶著滿手凍瘡去電影組報到。老放映員傳給我個鐵皮箱,里面裝著膠卷倒片器,還有本邊角卷起的《放映機維修手冊》。但每周兩次的警衛連強化訓練照舊,有次背著三十斤放映設備跑障礙,我在矮墻前摔得滿嘴血,爬起來時看見機關樓頂飄揚的軍旗,突然就笑了——原來當兵這件事,早就像那八個白面饃頭,把骨子里的餓,釀成了血里的鐵。
二十二年軍旅,我從舉著鋼槍的哨兵變成握著放映機的文化教員,可最常入夢的,還是新兵連呵氣成冰的清晨。去年回老部隊,看見新兵抱著觸控屏學條例,食堂里自助餐擺著六種主食。我站在當年的黑板報位置,手指劃過墻面,突然摸到個凹凸的痕跡——那是1975年某個新兵,用凍僵的手指刻下的五角星,如今裹在嶄新的乳膠漆下,依然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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