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一個風雨交加的秋夜,蘅蕪苑的婆子奉寶釵之命給黛玉送燕窩,二人有這樣的對話:
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
這是第一次,黛玉說出如此接地氣的話;也是第一次,黛玉如此通達世故人情。
到了第七十二回,因晴雯謊稱怡紅院進了賊,嚇到了寶玉,引發了賈母查賭:
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
于是有人說,黛玉還鼓勵婆子去賭呢,這不是和賈母對著干嗎?
先不說這些人時序錯亂,忘記了黛玉之舉在前,賈母查賭在后。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還忘了一點,賈母自己也經常賭的。
就在第四十七回,作者詳細描述了賈母與王家三個女兒的一場賭局。中途平兒還怕鳳姐身上帶的錢不夠,特意送了一吊錢來。
那么問題來了,賈母自己帶頭開賭局,卻嚴苛查賭,把迎春乳母等三個大頭家“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
這算不算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這其實是個程度深淺的問題,如何把握度的問題。
所謂小賭怡情,在缺乏精神生活的時代,或者是精神層次比較低的人群,就會用小賭來打發時間。
正如給黛玉送燕窩的婆子所說:
“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
上夜坐更是很枯燥的事,不像現在的人可以刷手機。
長夜漫漫,枯坐著等天亮,一分一秒都變得十分難熬,所以大家就用打牌的方式來打發時間。
注意這婆子說的話,守好崗位是目的,打牌不過是為了更好地堅守崗位。
當然,再怎么小賭,也需要用一些籌碼才有刺激,賈母不也和鳳姐算牌賬嗎?鴛鴦還因為鳳姐沒有及時會牌賬而假裝罷工,不肯幫著洗牌。
既用籌碼,就有輸贏,所以黛玉對婆子說“誤了你發財”。
可見,賈府小賭成風,上至賈母,下至奴仆,都以此為樂,只是日常的娛樂而已,不是啥違規亂紀之事。
那么,賈母為什么又要那么嚴苛地查賭呢?
其實賈母自己給出了答案:
“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里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系不小。這事豈可輕恕!”
賈母這是講了一個恐怖故事,從日常的小賭講起,講到了“藏賊引奸引盜”,最終可能導致大觀園姊妹的清白被污。
賈母只是講了一種可能性,事實上并沒有發生什么事。但因為寶玉受到了驚嚇,使得賈母重視起來,當即親自指揮查賭,并對三大頭家給予了最為嚴厲的懲罰,一點也不留情面。
難怪有人說,這才是婆子們集體要把晴雯告倒的根本原因。畢竟這事因晴雯而起,晴雯的一個謊言,就引發了一場大地震,斷了一些人的生路,也怪不得這些婆子懷恨在心。
該怎么看待賈母查賭這件事呢?
首先必須承認的是,賈母反應過激了,把可能性當成了事實。
世事若都從可能性去定罪,那就沒有好人了。
當然,賈母是受了晴雯的蒙蔽,真以為怡紅院進了賊,嚇到了她的寶貝孫子。
王夫人抄檢大觀園時,作者說是“惑奸讒”,王夫人被王善保家的讒言所迷惑。這里的賈母,又何嘗不是“惑奸讒”呢?把晴雯的一句謊言當成了事實,其查抄及懲治的手段,可比抄檢大觀園嚴重多了。
但也不能說賈母的做法就是錯的,既然存在可能性,就有必要防微杜漸,誰也無法保證事情不會發展到那個地步,潘幼安不就鉆了守門不嚴的空子,溜進園中與司棋私會嗎?
只是,賈母的處罰太重了,不但這些頭家失了面子,丟了工作,連林之孝家的也受到了申飭。
這些人到底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呢?
據探春說:
“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里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斗牌,小小的玩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放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一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斗相打之事。”
從小賭發展到大賭,從坐更熬困到專設賭局,造成的最壞的影響是“有爭斗相打之事”。
按照現在的法律法規,這不過是社會治安問題,最多罰款再拘留幾天就可了事。
可賈母給出的是最為嚴厲的處罰,通部紅樓,再沒有比這個處罰更嚴重的了。
這就過激了。
即便司棋被王夫人查出做了有傷風化的事,也只是被攆出去了事,沒有打板子,也沒有把事情公開出來,算是給司棋留了臉面。
熟人社會,臉面相當重要,尤其像迎春乳母這樣的資深奴仆,不但自己抬不起頭來,全家都要跟著受人指點。
可見賈母的手段有多狠辣,毫無仁慈之念。
書中說“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說明賈母做得實在太過了,這才是人人自危。
關鍵是賈母已經退休了,突然站出來管事,這讓管理者很難做,誰知道她以后會不會想插手就插手呢?既然她想插手就插手,管理者不就成擺設了嗎?還怎么行使權力顯示權威?
所以探春的反應是“默然歸坐”,無趣而又無力。
奇怪的是,很多讀者對王夫人抄檢大觀園大加討伐,卻對賈母查賭保持沉默。
無論從哪個層面來看,賈母所為都比王夫人惡劣很多倍,王夫人不過是被賈母的行為所震懾,步其后塵而已。
賈母的行為還有一點是有問題的,她自己也賭,雖說是小賭,但賈府并沒有明文規定可小賭禁大賭,也沒有對大賭與小賭劃出界限來。
事先不立規,事后卻重重追責,這屬于拍腦袋的管理,是會帶來怨言的。
對三大頭家的處罰,依據在哪里呢?這三大頭家的罪名是什么呢?都是一筆糊涂賬,僅僅是因為賈母一手遮天便可以隨意處置。
違法必究的前提是有法必依,先要立法,讓民眾知道哪些是不可觸碰的紅線。
從探春的說法來看,賈府并沒有在這方面立下什么法規,所以也怪不得這些人明目張膽。
這也是賈府在管理上的一大弊端,“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以前完全是靠王熙鳳的威嚴壓著,下人們才不敢放肆。
像賈母和王熙鳳這種靠威嚴壓人的管理方法,王夫人做不來,探春也做不來。王夫人有慈悲心,探春則完全依例辦事。
這便造成了下人們的分裂,因為沒有明確的禁令,她們便看人下菜碟,誰嚴厲一點就收斂一點,誰寬松一點就膽子大一點。
但是,無論是賈母拍腦袋重處罰,還是王熙鳳對下人太過嚴苛,都違背了賈府“寬柔以待下人”的家風,所以導致了下人們趨炎附勢、互相傾軋。大家都知道了,只要攀上了賈母和王熙鳳,日子就好過多了。
這也難怪王善保家的要把仇恨的目光對準怡紅院。怡紅院的丫頭們仗的是寶玉的勢,而寶玉仗的是賈母的勢。
王善保家的呢?她是邢夫人的人,邢夫人又是公認的不受賈母待見,所以賈持母處罰起迎春乳母來毫不手軟。
要說宅斗,這才是兩股勢力的明爭暗斗,是賈母羽翼下的下人們與邢夫人身邊人的爭斗。
據此看來,晴雯被攆一點都不冤,真正要扳倒她是的以王善保家的為代表的那些得不到賈母庇護的婆子。
她們要對付的也并不是晴雯,而是要為長期被賈母的厚此薄彼所壓抑而出一口氣。
王夫人不過是替邢夫人背了鍋而已,所以是“惑奸讒”。
這一切的始作蛹者,正是有著強烈分別心的賈母。如果不是她太過偏袒寶玉,一切都不會發生。
賈母自己天天打牌,早就應該想到要防微杜漸,但她并沒有重視起來,卻只因晴雯的一句謊言就隨意處置,實在有失一個管理者的水準,而且導致了下人之間的矛盾對立。
僅從這一方面來看,她也是賈府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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