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儒家,并不注重為知識而求知識,主要是在求理想的生活。求理想生活,是中國哲學的主流,也是儒家哲學精神所在。
理想生活是怎樣?《中庸》說“極高明而道中庸”,正可借為理想生活之說明。儒家哲學所求之理想生活,是超越一般人的日常生活,而又即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之中。超越一般人的日常生活,是極高明之意;而即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乃是中庸之道。所以這種理想生活,對于一般人的日常生活,可以說是“不即不離”,用現代的話說,最理想的生活,亦是最現實的生活。
理想和現實本來是相對立的。超越日常生活,和即在一般人日常生活之中,也是對立的。在中國舊時哲學中,有動靜的對立,內外的對立,本末的對立,出世入世的對立,體用的對立。這些對立,簡言之,就是高明與中庸的對立。儒家所要求的理想生活,即在統一這種對立。“極高明而道中庸”,中間的“而”字,正是統一的表示。但如何使極高明和中庸統一起來,是中國哲學自古至今所要解決的問題。此問題得到解決,便是中國哲學的貢獻。
“極高明而道中庸”,所謂“極高明”是就人的境界說,“道中庸”是就人的行為說。境界是什么?這里首先要提出一個問題:人和禽獸不同的地方何在?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不同者只一點點。照生物學講,人也是動物之一。人要飲食,禽獸也要飲食;人要睡覺,禽獸也要睡覺,并無不同之處。有人以為人是有社會組織的,禽獸沒有,這是人獸分別所在。可是仔細一想,并不盡然。
人固有社會組織,而蜜蜂、螞蟻也是有組織的,也許比人的組織還要嚴密。所以有無組織,也不是人獸不同之點。然而人與禽獸所異之幾希何在?照我的意思,是在有覺解與否。禽獸和人同樣有活動,而禽獸并不了解其活動的作用,毫無自覺。人不然,人能了解其活動的作用,并有自覺。再明顯一點說:狗要吃飯,人也要吃飯,但是狗吃飯未必了解其作用,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無非看見有東西去吃。
人不同,能了解吃飯的作用,也能自覺其需要。又如螞蟻也能出兵打仗,可是螞蟻不明白打仗之所以然,它之所以出兵打仗者,不過出于本能罷了。而人不然,出兵打仗,能知道其作用,有了解也有自覺。這是人與禽獸不同之點。
自覺和了解,簡言可稱之為覺解。人有了覺解,就顯出與禽獸之不同。事物對于人才有了意義。覺解有高低之分,故意義亦有多少之別。意義生于覺解,舉例以明之:比如現在這里演講,禽獸聽了,便不知所以,演講于它毫無意義。未受教育的人聽了,雖然他了解比禽獸為多,知道有人在演講,但也不知道所講的是什么,演講于他是沒有什么意義的。
假使受過教育的人聽了,知道是演講哲學,就由了解生出了意義。又以各人所受教育有不同,其覺解也有分別,如兩人玩山,學地質者,必鑒別此山是火成巖抑水成巖;學歷史者,必注意其有無古跡名勝了,兩人同玩一山,因覺解不同,其所生意義也就兩樣了。
宇宙和人生,有不同的覺解者,其所覺解之宇宙則一也;因人的覺解不同,意義亦各有異。這種不同的意義,構成了各人的境界。所以每人的境界也是不相同的。這種說法,是介乎常識與佛法之間。佛家說:各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如眾燈明,各循似一”。一室之中有很多的燈,各有其所發的光,不過因其各居于室中,所以似乎只有一個光。但以常識言,此世界似無什么分別,各個人都在一個世界的。各人的境界雖然不同,但也可以分為四類:
一、自然境界
自然境界在其中的人,其行為是順才或順習的,所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并不了解其意義與目的,無非憑他的天資,認為要這樣做,就這樣做了。如入經濟系的學生,他是認為對經濟有興趣,豈不知道讀了經濟有什么好處,這是由于順才。再如入經濟系的學生,亦有因為入經濟系人多即加入的,原無興趣關系,更不明白益處所在,看見大家也去了,這是由于順習。
《詩經》的詩是當時的民間歌謠,作者未必知其價值如何,只憑其天才而為之,也是由于順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不知作息之所以,也是由于順習。他如天真爛漫的小孩,一無所知,亦屬自然境界。高度工業化的人,只知道到時上工退工,拿薪水,也可以說是自然境界的。自然境界的人,所做的事,價值也有高低。而他對于價值,并不了解,順其天資與習慣,渾渾噩噩為之而已!
二、功利境界
在功利境界中的人,其行為是為利的。圖謀功利的人,對于行為和目的,非常清楚,他的行為、他的目的都是為利,利之所在,盡力為之,和自然境界的人絕然不同,其行為如為增加自己的財產,或是提高個人的地位,皆是為利。為利的人都屬功利境界。
三、道德境界
道德境界在其中的人,其行為是為義的。義利之辨,為中國哲學家重要之論。孔子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孟子說:“雞鳴而起,孜孜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孜孜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與跖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這個分際,也就是功利境界與道德境界的區別。有人對于義利的分別,每有誤解,以為行義者不能講利,講利的不能行義。如修鐵路、辦工廠都是為利,儒家必以為這種事都是不義的。
有人以為孔孟之道,亦有矛盾之處,孔子既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則孔子就不應該講利。但是“子適衡,冉由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這不是講利么?孟子見了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足見孟子是重仁義的,但是他貢獻梁惠王的經濟計劃卻說:“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
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這都是講利的,和仁義是否有矛盾呢?不過要知道,利有公私之別,如果為的是私利,自然于仁義有背,要是為的是公利,此利也就是義了。不但與義不相背,并且是相成的。程伊川亦說:義與利的分別,也就是公與私的不同。然則梁惠王所問何以利吾國,這似乎是公利,為什么孟子對曰,何必曰利。殊不知梁惠王之視國,如一般人之視家然,利國即利他自己。這就不是公利了。總之,為己求利的行為,是功利境界。為人求利的行為,是道德境界。
一個人為什么要行義,照儒家說,并沒有為什么,如有目的,那就是功利境界了。據儒家說,這種境界里的人,了解人之所以為人,認識人之上還有“全”——社會之全。人不過“全”之一部分,去實行對于“全”之義務,所以要行義。這事要附帶說明全體和部分的先后,二者究竟孰先孰后,論者不一。以常識言:自然部分在先,有部分,才有全體。像房子,當然要先有梁柱,架起來才能成為房子。梁柱是部分的,房子是全體的,部分在先,似乎很明顯。
然而細細研究,并不盡然,假使沒有房子,梁也不成其為梁,柱也不成其為柱,只是一個大木材而已。梁之所以為梁,柱之所以為柱,是由于有了房子而顯出來的。這樣講來,可以說有全體才有部分,則全體在先,亦不為無理。孔孟亦說人不能離開人倫,意亦全體在先。亞里士多德說:“人是政治動物。”其意是:人必須在政治社會組織中,始能實現人之所以為人,否則不能成為人,無異一堆肉,俗諺所謂行尸走肉而已。
正像桌子的腿,離了桌子,不能成為桌腿,不過一個棍子而已。所以個人應該對社會有所貢獻,替社會服務。但也有人說:個人和社會是對立的,社會是壓迫個人自由的。可是在道德的觀點來看,便是錯誤。如果認為社會壓迫個人,主張要把人從社會中解放出來的話,無異說梁為房子所壓迫,應予解放;但是解放之后,梁即失了作用,不成其為梁了。
四、天地境界
天地境界在其中的人,其行為是事天的。天即宇宙,要知道,哲學所說的宇宙和科學所說的宇宙是不同的。科學的宇宙,是物質結構;哲學的宇宙,是“全”的意思。一切東西都包括在內,亦可稱之為大全。在這種“全”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所以我們不能說我要離開宇宙,也不能問宇宙以外有什么東西,因為這個宇宙是無所不包的。天地境界的人,了解有大全,其一切行為,都是為天地服務;照中國舊時說,在天地境界的人是圣人,在道德境界的人是賢人,在功利自然境界的人,那就是我們這一群了。
境界有高低,即以覺解的多寡為標準。自然境界的人,其覺解比功利境界的人為少。道德境界的人的覺解,又比天地境界的人為少。功利境界的人,知道有個人;道德境界的人,知道有社會;天地境界的人,除知道有個人、社會外,還知道有大全。不過他的境界雖高,所做的事,還是和一般人一樣。在天地境界的人,都是為天地服務,像《中庸》所說:“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矣。”并非有呼風喚雨移山倒海之奇能。
要知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有天地之化育。如了解其是天地化育之化育,我們的行動就是贊天地之化育,否則,即為天地所化育了。像禽獸與草木,因為它不了解,所以為天地所化育了。人如沒有了解,也是要為天地所化育。圣人固可有特別才能,但也可以做普通人所做的事,因為他有了解,了解很高深,所以所做的事,意義不同,境界也不同。禪宗說:“擔水砍柴,無非妙道。”如今公務員如果去擔水砍柴,意義也就不同。因為他的擔水砍柴是為了“抗戰”,并不是為生活。妙道即在日常生活。如欲在日常生活之外另找妙道,那無異騎驢覓驢了。
總而言之,圣賢之所以境界高,并非有奇才異能,即有,亦系另一回事,于境界的高低無干,無非對于一般人的生活有充分的了解。圣人的生活,原也是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不過他比一般人對于日常生活的了解為充分。了解有不同,意義也有了分別,因而他的生活超越了一般人的日常生活。
所謂一般人的日常生活,就是在他的社會地位里所應該做的生活。照舊時說法:就是為臣要盡忠,為子要盡孝。照現代的說法:就是每個人要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做他應該做的事。圣人也不過做到了這一點。有人這樣說:人人每天做些平常的事,世界上沒有創作發明了。也有人說:中國之所以創作發明少,由于儒家提倡平常生活,因而進步比西洋差。
其實這個批評是錯誤的。圣人做的事,就是一般人所做的事,但并沒有不準他有創作發明,每個人站在崗位上做其應做之事,此崗位如果應該有創作發明,他就應該去創作發明,我們并沒有說一個人在崗位上做事不應該創作發明的。
以上所說的四種境界,不是于行為外獨立存在的。在不同境界的人,可以有相同的行為,不過行為雖然相同,而行為對于他們的意義,那就大不相同了。境界不能離開行為的,這并不是逃避現實,因為現實里邊應該做的,圣人一定去力行,圣人所以為圣人,不是離了行為光講境界。不然,不但是錯誤,而且是笑話。比如父母病了,我以為我有道德境界,不去找醫生,這不是笑話么?要知道德境界是跟行為來的。沒有行為,也就沒有境界了。人的境界即在行為之中,這個本來如此,“極高明而道中庸”者,就是對于本來如此有了充分了解,不是索隱行徑,離開了本來,做些奇怪的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