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博時空

作者：朱紫璇 江南之地，自古以來便是絲織工藝的搖籃，宋錦作為中國三大名錦之一，承載著千年的歷史與文化。宋錦不僅是文化遺產，更是一段凝固的歷史，一曲無聲的樂章。千年流轉，宋錦以絲為墨、梭為筆，在江南煙雨中織就一部流動的非遺史詩。

千年宋錦韻 半部江南史

宋錦的故事，要從 2500 年前說起。西漢《說苑》記載：“晉平公使叔向聘于吳，吳人拭舟以逆之。左五百人，右五百人，有繡衣而豹裘者，有錦衣而狐裘者”。春秋時期就有吳人穿著“錦衣狐裘”迎客，可見江南織錦已初露鋒芒。

南、北宋時期，中國的絲織業重心逐漸向南方轉移，江浙地區成為了絲綢中心。宋高宗南渡遷都后，許多宮廷服飾和書畫裝裱所需的精美絲織品在遷移過程中遺失，為了滿足宮廷對華麗織物的需求，在有“絲綢之府”之稱的蘇州，開始大量生產一類特別細薄、專供書畫裝裱使用的新型織錦。這些新品種織錦中，有“青樓臺錦”“紫百花龍錦”“柿紅龜背錦”等多種品種，每一種都以其獨特的圖案和色彩展現出非凡的美感，它們多與書畫一同被保存下來。

蘇州匠人融合了秦漢時期以經線顯花的經錦和唐代以緯線顯花的緯錦，創造出了以經線和緯線分別顯花的織錦產品，宋錦由此誕生。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宋錦通過發達的水路交通傳播到全國各地，甚至沿著海上絲綢之路遠銷東亞和東南亞。至今，日本博物館中仍保留著南宋時期的織錦，見證了宋錦的輝煌。

柿紅龜背錦

宋朝時宋錦盛極一時，宋朝畫院的建立也促進了工藝美術的發展，但宋錦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元朝至正年間，在蘇州特別設立織造局，用來監督官方用錦的織造質量和進度，嚴格管理織錦的生產，并規定了配色、紋樣等細節，這在一定程度阻礙了織錦的進一步發展。不過，元代也發展出了獨具特色的“織金錦”，即將金線織入錦中使其產生金碧輝煌的效果。

元末明初，由于戰爭破壞，蘇州的宋錦業一度衰微。明初，朱元璋稱帝后鼓勵種桑養蠶，推動了絲織業的繁榮。明洪熙、宣德年間（ 1452-1449 ），蘇州宋錦有所恢復。據康熙《長洲縣志》載：“蜀錦名天下，而吳中所織，海馬、云鶴、寶相花、方勝之類，五色炫耀，在巧尤勝。明宣德年間嘗織晝錦堂記，或織詞曲， 聯為唯帳。又有紫白落花流水，充裝潢卷冊之用。”明代織錦應用范圍已從內府上用擴大到官用，宋錦的圖案也空前發展，有龍鳳、翎毛、花卉、人物、云紋等。

蘇州也成為全國織錦的中心，織造局規模龐大，工匠眾多，但因宋錦年久失傳，許多品種在明代沒能得以繼承。

紅地纏枝寶相花天華錦

清康熙年間，有人從泰興季氏處購得宋裱《淳化閣帖》，并對裝裱其中的數種宋錦進行揭取并轉售給吳中機坊，這才使得失傳多年的古宋錦得以恢復生產，蘇州宋錦進入了全盛時期，當時蘇州一度出現了“東北半城，萬戶機聲”的壯觀景象。

南宋樓璹《蠶織圖》局部

色彩藝術：典雅中見繁華

宋錦的配色是其一大特色，講究艷而不俗，繁而不亂，展現出一種沉穩而祥和的美感。

不同于傳統織錦常用的強烈的色相對比，宋錦更傾向于明度和純度的對比，它的整體色調偏向灰色，但并不顯得沉悶，反而營造出柔和、平整的視覺效果。在調和與變化之間尋求的色彩平衡，也使其避免了過于強烈的色彩沖擊。

米色地如意花卉紋織天華錦

宋錦的底色，常采用米黃、藍灰、泥金、湖色等中性色調，營造出古樸典雅的氛圍。而花紋圖案則分為三類，相互搭配：較大的花紋使用莊嚴穩重的常用色調，主花的花蕊或圖案特征則采用溫和而鮮艷的特用色調，小花紋則用協調的間色來點綴和分隔。這種三色搭配的方式，使宋錦呈現出“灰而不悶、麗而不刺、繁而不亂、活潑自然、古色古香”的獨特美感。

杏黃地曲水連環花卉紋宋式錦

此外，宋錦在色彩布局上還運用了“長拋色”“短拋色”和“間隔色”等技法。長拋色作為主色調，奠定了整體的古樸基調；短拋色則增添了明快與活潑的氛圍；間隔色則穿插其間，起到中和與協調的作用，使得各種色調在錦面上和諧共存。

值得一提的是宋錦的“活色”配色方法，即緯線分段換色，一幅錦緞中可融入二十余種色彩，使同一花紋循環中呈現出多種不同的色彩效果。這種工藝不僅降低了成本，還使織物更加輕薄，畫面靈動多變。

紋飾圖案：方寸間的文化密碼

宋錦的紋樣是歷史與美學的濃縮，每一筆皆有意蘊，不論是自然界的動植物，還是寓意吉祥的幾何圖案，都展現了古人對美的追求和對生活的深刻理解。

宋錦的紋樣題材選擇非常廣泛，花卉是最常見的紋飾題材之一，牡丹、蓮花、桃花、梅、蘭、竹、菊等花卉紋樣不僅形態優美，還有富貴、純潔和吉祥等象征意義。動物題材如龍、鳳、麒麟、仙鶴等，常被用來表達權力、祥瑞和長壽的美好寓意。此外，器物題材如“八吉祥”（輪、螺、傘、蓋、花、罐、魚、長），“八寶”（珠、錢、方勝、如意、犀角、珊瑚、金錠、銀錠）等，此外還有祥云紋、水紋等，也為宋錦增添了豐富的文化內涵。

藏藍地纏枝菊紋宋錦

錦群地三多花卉錦

此外，幾何紋樣也是宋錦中的獨特存在。這些幾何紋樣以方格、米字格為基本框架，在交點處填充圓形、方形、菱形等元素，形成獨特的視覺效果。如宋錦中常見的卍字紋樣，就是將卍字四方連續重復排列連接成幾何紋樣，由此稱之為“卍字不斷頭”或“卍字流水”，簡稱“曲水”紋，象征“吉祥萬德之所集”。

棕色地夔龍牡丹紋宋錦

明代·萬字地四合如意紋錦

萬字紋不斷紋，以萬字作為陽紋，使用明度和純度都非常高的藍，陰紋部分則使用明度很低的藍，陰陽相成，風格明快。

宋錦的紋樣不僅豐富多樣，在紋樣搭配上也獨具匠心。紋樣搭配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單純的動物、人物或花卉及其他織物紋樣，如環藤蓮花，紋樣布滿整個織物，簡潔而大氣；另一類則是將動植物、人物、花卉等紋樣與幾何紋樣相結合，具體就是在圓形、方形、菱形或幾何型花卉框架內填置動物、花卉紋或文字。

靈鷲紋宋錦

菱格四合如意錦

織造工藝：經緯交織的匠心

宋錦的織造工藝復雜精細，是技術與藝術的完美融合，從設計、制圖到織造，需要經過 30 多道工序，絕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宋錦的織法既保留了經錦的輕薄特點，又吸收了緯錦的花紋變化，在繼承了古代織錦精髓的同時，進一步發展和創新，使織物表面色彩和組織層次更加細膩和豐富，成為絲綢中的佼佼者。其中也體現出宋錦織造的三大特點。

1.起綜和壓綜工藝

宋錦采用傳統花樓織機，織造時依賴于起綜和壓綜工藝，這是其區別于其他織錦的關鍵。起綜是指地經根據織物的反面組織順序提升，而壓綜則是面經根據正面組織順序下降。在“起綜”與“壓綜”的配合下，地經向上提升形成底紋，面經向下按壓固定花紋。這種工藝實現了經緯線的巧妙交織，使得宋錦的正面和背面都呈現出平整光滑的效果，形成了豐富多彩的花紋圖案。這也是宋錦結構細膩，光澤柔和，不易起皺的主要原因。

復原的宋錦織機

穿綜工藝示意圖

起綜工藝示意圖

2.雙經軸工藝

宋錦分“地經”和“紋經”兩組經線。地經通常較粗，用于織造織物的基礎結構；面經則較細，用于表現花紋。由于這兩組經線的原料粗細不同，組織交織狀況不同，因此必須分別采用兩個經軸才能維持張力的平衡。織造時面經放在上軸，地經放在下軸，兩組經線通過雙經軸控制張力，使得宋錦在織造過程中能夠更好地確保織物的平整和花紋的清晰，避免織物變形。

清·吳祺《紡織圖冊》描繪的“牽經”、“上經”工序

3.拋道活色工藝

宋錦在繼承唐代緯錦的多重色緯顯花的基礎上，發展出了拋道分段換色工藝，也就是“活色”工藝。所謂“拋道活色”，是指在織造過程中，通過手工拋梭的方式，靈活地更換不同顏色的緯線，使得織物表面呈現出豐富多彩的花紋。這種工藝的進步，使得緯線的色彩數遠遠超過緯線的重數，這不僅能夠減少緯線的使用量，降低成本，還能避免織物因緯線重數的增加而顯得厚重，在保持輕薄的同時，展現出復雜多變的色彩效果。這種傳統活色技藝是宋錦技藝的一大特色，在現代宋錦和其他織錦的生產中仍被應用和發展。

多色緯梭

織錦

經緯織雅韻，雙軸承匠心

蘇州宋錦與四川蜀錦、南京云錦并被稱為中國的“三大名錦”。而宋錦相對其他名錦而言，在組織結構、絲線材料、制作工藝和圖案風格上都有了很大的突破和創新。

在組織結構上，宋錦以斜紋組織為主，通常以經3枚斜紋組織作地，緯 3 枚斜紋起花，突破了漢代經錦僅以經線顯花和唐代緯錦僅以緯線顯花的局限，創造出了同時利用經緯線來聯合顯花的新方法。這樣的創新不僅讓織物表面的顏色更加絢麗多彩，同時也使得圖案層次感更顯細膩豐富，是一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突破。

在絲線材料上，宋錦采用特制的細經線，來連接織物正反兩面長浮的緯線，這使織物的色彩豐富，花紋也更加清晰、飽滿且富有光澤，同時減少了織物的厚度，整體更顯輕盈。正因這種特性，宋錦更適合用來制作服飾或是書畫的裝裱與裝幀，這是厚重的漢錦、唐錦及云錦所無法比擬的。

在制作工藝上，宋錦的獨特之處在于雙經軸工藝和拋道活色工藝，這也是宋錦色彩豐富、樣式多變的來源。宋錦采用小花樓織機或大花樓織機，通過雙經軸的方式進行編織，緯向則巧妙地結合了長梭與短拋梭，形成獨特的“活色”工藝。與蜀錦和云錦的單經軸織造相比，宋錦的雙經軸織造，使織物結構更加穩定。而它的拋道活色工藝，一直被沿用至當代的織錦工藝上。

在圖案風格上，宋錦以變化的幾何紋為骨架，其中填滿了自然花卉和吉祥如意紋等，再加之和諧的底色和主花部分巧妙的對比色，使整個圖案既生動又不失雅致。宋錦上的花形雖小，卻處處透著精致與細膩。與云錦的富麗堂皇和蜀錦的雍容華貴相比，宋錦更顯古樸典雅，細膩秀美，艷而不俗，形成一種獨有的風格。

絲線織流年 經緯映古今

宋錦，作為中國三大名錦之一，以精湛的織造技藝和豐富的紋樣設計，被譽為“錦繡之冠”。

它不僅是一種華美的織物，更是中國古代文化、藝術和工藝的結晶。根據宋錦結構、工藝、用料和使用功能的不同，可將其細分為重錦、細錦、匣錦和小錦四類，每一類都有其獨特的風格和用途，在古代社會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宋錦自古以來用途極為廣泛。據《姑蘇志》記載：明代宣德年間，曾織“晝錦堂記”、詞曲文字的欣賞錦品、“紫白落花流水”等裝裱用錦。無論是帝皇妃嬪的御用服飾，還是宮廷殿堂的帷幔裝飾；無論是內廷書畫、寺廟佛經的裝幀，還是對外群臣使節的禮品饋贈，處處可見宋錦的痕跡。

·重錦：宮廷與殿堂的華貴裝飾

重錦是宋錦中最為貴重、精美的品種，其色彩豐富、質地厚重、用料奢華。重錦大量使用捻金線、片金線等貴重材料，并運用長拋梭、短拋梭和局部特拋梭等織造工藝，使得圖案更加生動立體，富有層次感。因此重錦主要用于宮廷和殿堂的陳設，如巨幅掛軸、卷軸、壁毯、靠墊等。這些精美的織物不僅裝飾華麗，也彰顯了皇家的尊貴和威嚴。

清康熙 蕃蓮紋重錦

故宮博物院收藏的《石青地極樂世界織成錦圖軸》，就是清朝蘇州織造府管轄下的精心杰作。織物上有278位神志各異的佛像，還有佛光放射、祥云繚繞、寶池樹石、奇花異鳥的景象。在織物結構上、工藝制作上和藝術風格上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堪稱稀世珍寶。

石青地極樂世界織成錦圖軸，它用 2.5 米左右的特闊機， 6～8 個工匠，采用19把長短拋梭，織出這幅近 2 m寬和 4.5 m長的巨幅作品，其藝術水平當今都難以達到。

·細錦：服飾與書畫的精致裝幀

細錦是宋錦中最為常見、最具代表性的品種，其質地柔軟，紋樣細膩，色彩豐富而不失典雅，兼具實用性和美觀性。其紋樣多以幾何紋為骨架，內部填充花卉、八寶、八仙等吉祥圖案，寓意富貴吉祥。細錦的風格、組織和工藝與重錦相近，只是絲線較細，織造工藝也相對簡單，因此成本較低，厚薄適中。

在古代，細錦廣泛應用于服飾、書畫裝裱以及貴重禮品的裝飾等領域。如皇室貴族的服飾、官員的官服、文人墨客的書畫作品，都會用細錦進行裝飾，以彰顯身份和品位。現藏于故宮博物院的《柿紅盤絳朵花宋錦》，有龜背、鎖子、古錢、雙矩、方勝、卐字等幾何小花紋，不僅紋樣構圖布局均衡，色彩富麗典雅，還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柿紅盤絳朵花宋錦

五彩翟鳥紋宋錦皇后服（仿制）

·匣錦：書畫與佛事的實用裝裱

匣錦是宋錦中的中檔品種，質地相對疏松，為了增加其挺括度，匣錦常在背面涂上一層薄漿，使其更加耐用。匣錦的紋樣多為幾何紋或自然花卉，色彩對比強烈，風格粗獷別致。主要用于廟宇佛幡和書畫冊封面的裝裱。

匣錦

書封裝裱

四達暈紋 宋拓淳化閣帖

·小錦：小巧精致的裝飾之選

小錦是宋錦中較為輕便的一類，質地輕薄，價格便宜，紋樣以幾何紋和對稱小花為主，色彩清新，風格樸素。如“月華錦”“水浪錦”等，不僅美觀，還帶有濃厚的民間氣息，深受百姓喜愛。由于其經緯密度較小，小錦的成品較為稀薄，常用于日常生活的裝飾，如扇子、錦盒等小巧精致的工藝品。

月華錦

宋代“東北半城，萬戶機聲”的盛景，清代織造府的皇家訂單，乃至現代非遺工坊的匠心堅守，都是絲線里纏繞的匠人的靈氣與風骨。宋錦沒有蜀錦那般濃墨重彩，也不似云錦富麗堂皇，卻以“艷而不俗，繁而不亂”的雅致，成為中華文化的絲綢注解。正如宋錦上的龜背紋與四合如意，方寸之間，藏著國人對秩序與美好的永恒追求。

圖片 | 朱紫璇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