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 年 6 月 18 日,福建長汀中山公園,一位身著灰布長衫的書生模樣的人,在槍口前坐定,從容點燃一支煙。他對著鏡頭微笑,留下 “此地甚好,開槍吧” 的遺言。這個被國民黨當局稱為 “中共頭號文膽” 的人,就是瞿秋白。
在生命最后時刻寫成的《多余的話》中,他以近乎解剖的方式寫道:“我是一個最平凡的人,生平沒有什么特殊的建樹,只知隨波逐流……” 這種自我否定的背后,藏著一個革命文人穿越時代迷霧的精神困境。
一、從 “少年天才” 到 “革命領袖”
1899 年,瞿秋白生于江蘇常州青果巷的沒落士紳家庭。這個 “金粉世家” 的末代公子,3 歲入私塾讀《詩經》,6 歲能背《滕王閣序》,13 歲因家道中落被迫輟學,卻在常州府中學堂創下 “每月作文必列第一” 的紀錄。當他在秦淮河畔吟誦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時,絕不會想到自己將來會成為 “提著腦袋鬧革命” 的人。
1920 年,21 歲的瞿秋白以《晨報》記者身份赴蘇俄采訪,這是他人生的轉折點。在莫斯科,他目睹了十月革命后的混亂與希望:冬宮廣場上的饑民與紅場閱兵的紅軍并存,列寧的演講聲與教堂的鐘聲交織。這種強烈的反差,讓這位江南才子寫下《餓鄉紀程》《赤都心史》,成為最早向中國系統介紹蘇俄的知識分子之一。但此時的他,更多是以 “觀察者” 而非 “參與者” 的視角看待革命。
命運的戲劇性在于,1927 年大革命失敗后,這個精通俄語、擅長理論思辨的文人,竟被推上中共中央最高領導崗位。在漢口召開的 “八七會議” 上,他用濃重的常州口音宣讀《告全黨黨員書》,批判陳獨秀右傾錯誤。但據李維漢回憶,瞿秋白私下曾說:“我其實不適合做領袖,搞理論可以,搞實際斗爭還差得遠?!?這種角色錯位,成為他日后困惑的源頭。
二、布爾什維克化的中國困境
作為黨內少有的 “喝過洋墨水” 的理論家,瞿秋白翻譯了列寧的《社會民主黨綱領草案》,撰寫了《現代社會學》等教材,試圖用馬克思主義理論解釋中國社會。但當他深入湖南農村考察時,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農會會員用傳統 “打菩薩” 的方式反抗封建勢力,婦女剪發隊沖進祠堂搶谷子。這些鮮活的革命實踐,與他書本上的 “階級斗爭理論” 既契合又沖突。
在主持 “立三路線” 批判時,瞿秋白陷入更深的矛盾。李立三主張 “城市中心論”,要求紅軍攻打長沙、武漢,這與瞿秋白早年對中國社會性質的判斷(半殖民地半封建)相左。但在共產國際代表米夫的壓力下,他不得不參與起草《中共中央六屆三中全會決議案》,既批判立三路線,又試圖維護黨的團結。這種 “折中” 姿態,讓他后來被王明等人批判為 “調和主義”。
最尖銳的沖突發生在中央蘇區。當毛澤東提出 “以農村包圍城市” 時,瞿秋白從理論上認同這一創新,但在實際工作中,又不得不執行共產國際的 “正規戰” 指示。他在給魯迅的信中感慨:“我們的隊伍里,有真正的工人階級嗎?還是穿著軍裝的農民?” 這種對革命主體的追問,暴露出早期共產黨人在理論本土化過程中的深層焦慮。
三、革命話語與文學靈魂的對抗
在血與火的斗爭中,瞿秋白始終無法割舍文人本色。1931 年,他被排擠出中央領導層后,在上海與魯迅結為知己,兩人合作翻譯蘇聯文學,撰寫《子夜》序言,發起 “大眾語” 運動。在《魯迅雜感選集序言》中,他以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的視角,系統闡釋魯迅的思想價值,展現出極高的文學理論造詣。
但這種 “回歸文學” 的選擇,對他而言既是解脫又是折磨。在《多余的話》中,他痛苦地寫道:“我本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直到最后還是‘文人積習未除’。對于政治,我固然是落伍者,對于文學,也像是‘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不斷的斗爭?!?他翻譯的《海燕》《茨岡》等作品,字里行間涌動著對自由精神的向往,與革命現實主義的創作要求形成微妙張力。
最具象征意義的是他對 “多余的人” 形象的迷戀。在譯介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時,他特別關注那些 “脫離人民、脫離實際” 的知識分子形象,仿佛在鏡中看見自己的影子。這種自我投射,既包含對舊知識分子的批判,也暗含對自身命運的無奈認同。
四、一份超越時代的精神自白
1935 年 2 月,瞿秋白在福建長汀被捕。在獄中,他寫下六萬余字的《多余的話》,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 “遺書”,而是一個知識分子對革命、對人生的終極反思。他坦誠自己 “并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參加革命 “是歷史的誤會”,甚至說 “馬克思主義是很對的,但具體到中國,怎么搞,我也不清楚”。
這些看似 “動搖” 的話語,實則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勇氣。在全黨強調 “布爾什維克化” 的年代,他敢于承認 “理論準備不足”,揭示革命道路的復雜性,這種反思比那些空洞的 “革命宣言” 更具價值。正如馮雪峰所說:“秋白的《多余的話》,是一個用馬克思主義解剖自己靈魂的共產黨員的自白。”
值得注意的是,瞿秋白在文中多次提到 “歷史的工具” 這一概念:“我其實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沒有什么特殊的才干…… 不過因為當時中國的社會需要,所以我竟成了‘英雄’?!?這種對個人在歷史進程中作用的清醒認知,與同時代某些領導人的 “英雄史觀” 形成鮮明對比,展現出一種難得的歷史唯物主義態度。
五、困惑背后的現代性啟示
瞿秋白的疑惑,本質上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集體困境:在救亡圖存的壓力下,如何協調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外來理論與本土實踐、革命理性與人文情懷的關系。他的掙扎不是軟弱,而是一個真誠的思考者對真理的執著追尋。
這種困惑在當代仍具啟示意義。當我們重讀《多余的話》,看到的不僅是一個革命先驅的內心獨白,更是一代知識分子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碰撞中的精神突圍。瞿秋白用生命證明:真正的革命者,不僅要有改天換地的勇氣,更要有直面內心的坦誠 —— 這種坦誠,正是中國革命不斷自我更新的精神動力。
1980 年,中共中央為瞿秋白平反,肯定他 “為中國革命事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或許更重要的是,他留下的精神遺產:一個知識分子對真理的追問,對自我的解剖,對歷史的敬畏。這些跨越時空的思考,如同長汀山上的蒼松,歷經風雨,依然挺拔。當我們在新時代的浪潮中前行時,不應忘記那些曾在迷霧中探索道路的先驅,更不應忘記:真正的革命,從來都是始于對自我的清醒認知,終于對理想的不懈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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