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溪流
溪流簡介:溪流,原名席建華,皖籍人士,渦水布衣。有百余萬字見諸國內外報紙雜志,曾出版散文集《天命》,現為《今古傳奇》簽約作家,寓居廣州。
十
溪 流
楔子
萬物并作,吾以觀復。
----《道德經·第十六章》
菜地依傍于南粵省城邊緣,約合百畝,周邊留守在家的村民,一家一戶一塊地,終日在此伸展筋骨,把這片紅土侍弄的花團錦簇一般。初至于此的閑雜人等,遠觀者大多嘆之:呵,南國也有草原?隨即忙把眼瞪圓了,問:誰把內蒙草原挪到這里了?如若進菜園而細窺,那就了不得了:紅花、黃花、紫花、白花,晃得你眼花;長豆角、短辣椒、細茄子、粗冬瓜、圓包菜,瞅得你神迷;身前身后都是菜,東西南北盡是瓜。在瓜果綠葉之間,有時會隨風閃露一點半點的紅土黑泥,好像高明的畫師著意點下的神來之筆,顯襯得整個菜地更加綠意萬千。腳下小徑寬不足二尺,卻密如蛛網,纖陌交通,腳行稍偏就會“噗嗤”踏入澆菜的水溝。穿行其中,如踏九宮八卦,常讓你有身陷迷宮之虞。好不容易搶出菜地,你一下蹲在路邊,一時半會站起不來了:醉了,醉了,心醉了……
菜地是“標配”:種菜必有水,有水需有橋。園中有一小溪,很像我皖北家鄉那條養育老子的谷水河。溪水清且漣漪,喝它一口,似乎能把你的身心洗得干干凈凈,像剛出生的孩兒,讓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⑵。粵地的鄉親叫它“銀涌”,據說通天上的銀河,瞅上一會兒可以在水底看見你的魂靈,不過沒人敢試。溪上搭有小橋,橋下淌有流水,水中有草、有魚、有螺獅。橋邊有樹叢、竹叢、草叢,蓊蓊郁郁,相掩相映,真個是“路轉溪橋忽現”⑶的所在。
這里招“鴛鴦”。城里的“鴛鴦”們有時也來,很多時候不來。“犯雅”的時候來,“犯賤”的時候去商場金店。“小鴛鴦”來,成雙成對,菜地就生產無邪的歡樂;“老鴛鴦”帶著“小鴛鴦”來,菜地就是做戲的舞臺,滿菜地的花色和花心;“中鴛鴦”呢,一般是先后飛來,菜地就是接頭的地下站,慌張中藏掖著酸甜,緊張中掩蓋著期盼……
留守的大爺大奶們,一輩子閑不住,也不愿跟孩子們享福,到菜地做活就是為活動個身子尋個樂兒,不想“鴛鴦”們一來,就有了“意外”:
癩子老爹拔掉了菜苗留下了草,等他收回“鴛鴦”身上的眼睛,手中已是一把綠綠的菜苗,氣得直打自己的老臉;
王寡婦種菜之余就是寫寫劃劃,想出一本《是非集》。澆菜時,瞅溜著“鴛鴦”想自己,不爭氣的眼淚那就“嘩嘩”地沖出來,沖歪了一地菜根;
“隔壁老王”是只管種菜不問賣菜的主兒,收下了菜就送給城里的孩子和親戚,當然也常常送給隔壁的趙大媽。那一次看“鴛鴦”,沒想到女“鴛鴦”也在看他,一激動要站起來,一下子崴了腳;那女“鴛鴦”哇哈哈哈地樂著,不小心踏到路邊水溝,也是一下子崴了腳……從此給趙大媽留下了酸他的炮彈:你倆都崴腳,同病,但人家不會和你相憐!呸!癩蛤蟆想吃鴛鴦肉……
殺豬賣肉的胡屠戶,祖上和范家是姻親,據說和孔乙己他們相識,知道菜地有鴛鴦肉吃,在擦干凈刀上的血以后,背著手腆著肚,最近常來菜地轉一轉,一邊轉一邊想:我咋就崴不了腳呢?
種菜是描繪色彩的干活,“鴛鴦”是煽乎色情的干活,不能讓色情干擾了色彩!地方上的一方主政,上有政府支撐、下有民心呵護的轉業軍人婦女主任發話了:謝絕閑雜人等進入菜地。
諾大的菜地,白天是種菜人的世界,晚上不是人的世界。勞累了一天的和沒勞累一天的,極少有人去那里找事。
菜地,有生有滅的所在;
菜地,牽魂繞夢的地方。
就是在這里,隨著歲月的流淌,萬物并作,發生了很多不是故事的故事……
一、菜
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道德經·第七十七章》
有菜地就有菜,有菜就有菜場,有菜場就有菜攤。
當地政府為方便群眾,特安排沿步行街兩側的一段作為菜場,一家一戶一個攤位,蜿蜒數里,像兩條飄舞的彩帶,迎著你、引著你往前走;又像一條五線譜,一個個攤位就是律動的音符,唱著歌兒,“來來來”地哄著你往前走……
在一個個菜攤前慢慢溜過,你能聽到菜們“要了我吧、帶我走吧”的焦灼而急切的喚呼。抬眼再瞧瞧那菜蔬,嫩,嫩得不能碰,一碰就淌水;鮮,鮮得直扎眼,葉綠素的那個綠,番茄素的那個紅,茭白透著奶色,茄子紅得發紫,青瓜頂著黃花,苦瓜一身疙瘩……長葉的帶果的、有根的有莖的,有嘴的有把的,你挨我擠,琳瑯滿目,一個個直往你眼里鉆。唉呀呀,你的心動了,你的眼亮了,你兜里的錢直往外跳了,捂都捂不住。
攤位后或坐或不坐的、或叼煙或端水的,十之八九都是留守老人,親手種菜,親手售之,一稱一砣,一早一晚,買買賣賣,其間樂趣,如魚飲水,自知自足。
如果來買菜或者不買菜,來此處轉它一轉,轉來轉去,你就把自己就轉成留聲機了,侯寶林大師相聲《改行》字字入耳:“香菜辣蓁椒哇,溝蔥嫩芹菜來,扁豆茄子黃瓜、架冬瓜買大海茄、買蘿卜、紅蘿卜、卞蘿卜、嫩芽的香椿阿蒜來好韭菜呀”。當然,此時已沒有了當年戲曲演員為生計之迫所透漏的辛酸,而是充滿著太平盛世繁榮萬象的意足。
俗話說,得意處常有失意人。那天發生了一件事,我和王寡婦都失了意。
疫情,菜快,時令菜蔬尤俏。
晨起走兩步,捷足得先,水靈靈、翠綠綠的春韭,五元斤余購之,竊喜;又踅到胡屠戶肉攤前,胡屠戶剛剛忙了一氣,此刻正與自家的黃狗說話,見我前來,忙站起操刀,割下精肉些許與我。黃狗伸著紅的舌,瞟了一眼我手里的肉,又瞄了一眼我的腿,我沒理它。早幾天它沒來由地朝我笑,又朝我叫,不懷好意,煩!
轉過身去,邊走邊樂樂地計之劃之:韭菜肉餃,佐以水酒,酒罷小眠……,“餃子就酒,越喝越有”。越喝越有啊……嘁,給省長也不換!
一包菜、一包肉,拎于手中散步,有失我老漢風雅,就暫寄售菜小攤,自有攤主王寡婦看護,我直接輕裝“開路的干活”……
一路走去,一路想想這王寡婦、王攤主,這些年日子過得順心,歲月更迭也沒能掩住這老娘兒們之俏,一副虎牙兒尤其喜人,更喜拿眼角飛人,惹人愈發地喜,此招不知化解了多少口舌,促成了多少生意。人家早年識文言、讀經書,執教鞭、育孩童,功成身退,閑不住身心,與綠葉黃花中操黃白之事,還在自得其樂,自樂其得之余,立志出版一本《是非集》。王寡婦要出《是非集》?大伙聽說后,都說好事好事,但是,不約而同、不由自主地在說話和行動上都謹慎了不少,生怕讓這娘們兒寫進書去“流芳”了。
不過,每每走過她這菜攤,我老漢總是感覺被人斜眼視之,虎牙兒在背如芒,但卻又柔如溫水……
晨練歸來,陽光正撥弄著樹梢的幾片葉子,一閃一閃,像是誰栓吊在那里的一分五分的硬幣。菜場正值漲潮,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彼此寒暄聲,聲聲如浪拍礁石,嘩嘩如沸。
擠至王寡婦處,索菜,被虎牙閃閃的王攤主正言告之:剛剛購者甚眾,爾菜提價二十售出……說著,擺出硬幣幾枚、拈出紙票幾張,盡數全付與我,瞬間一個飛眼迎面襲來。我愕然、默然、戚戚然又悅悅然,默默兩指伸出,夾足屬于我的五元之數,擠出點帶哭的笑,轉身欲撤之時,猛然想起,“肉呢?”王寡婦也驚呼:“肉呢?”四只眼睛搜前視后,攤上攤下……肉,飛了,并且是不翼而飛,煮熟的鴨子……不,殺死的肥豬又跑了。什么情況?王寡婦立馬醒悟于幡然:適才有黃狗一只在此逡巡徘徊、踟躕搔首,莫非……?難道……?
剎時,附近的菜攤和空氣都笑出了鵝叫……
菜被賣了,肉讓狗吃了,朕讓人“飛”了。你瞧我,做的啥事哎。王攤主一臉的虎牙兒,一個勁地說“大意失荊州、大意失荊州”。我心里說,失荊州的是我,是我啊!你,只是大意而已。啊呀,而已而已,罷了罷了。
想起了老子的話: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老子在幾千年就算準了今天的事,我是“有余者”,狗是“不足者”,所以老天讓狗吃了我買的肉……無語啊無語。
今天,我被損了“余”,狗被補了“不足”。
明晨!明晨還有鮮韭精肉,再次來過!
明晨!明晨又是王寡婦攤前一條好漢!
經過癩子老爹的菜攤時,半瞇縫著眼、又清醒又迷糊的老爹硬塞給我兩個頂花的黃瓜,說“黃瓜下酒,越喝越有”。話語中滿滿的同情和俏俏的調侃,我又琢磨一下,似乎還有點生活的玄機,好似老和尚的偈語。
看著那翠綠水嫩的黃瓜,我十分殷勤地勸著我自己;收下吧,收下吧…… 于是就故作勉強狀、故作不好意思地笑納了。有點不要臉呢。
手提黃瓜往家走,轉頭看看四周,菜場還是如燒開的鍋。抬頭看看天上,陽光正好。
二、癩子老爹
大象無形。
----《道德經·第四十一章》
該說說這位賴子老爹了。
這賴子老爹,沒人知道當年他怎么來村里的。據說有一年一場雨后,菜地溪水暴漲,雨過天晴,菜地里就出現了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一頭癩瘡,一身泥水破衣,當年人稱小癩子。他無地無房,住生產隊牛棚,睡鄉親們豬圈,誰家有活就跟著做,吃百家飯長大。一天夜里,生產隊的糧庫因電線老化短路失火,睡在旁邊豬圈的癩子被煙味嗆醒,爬起來敲著喂豬的破瓷盆喊醒了大伙,保住了全村老少一冬的口糧。
村里給了他一小塊菜地,他就常年以那里為家,把菜地當親娘伺候,把菜地當老婆照顧,把菜地當兒女呵護……他就是菜地上長的一棵苗,菜地里結的一個瓜,但不是花兒……癩子伺候菜地,菜地養活了癩子。癩子老爹總是把最先收下的時令菜蔬,最先送給村里老、弱的人,有時肩挑手提,送給附近的部隊營房,送給附近幼兒園。
癩子小時候頭上生瘡留下了兩個疤,一天到晚好像頂著兩塊的銅錢。有一次我竄弄幾個小孩,去問他:三塊錢減去兩毛還有多少?癩子隨口答道,兩塊八。大伙哈哈哈,他也哈哈哈。小孩子問得多了,他還會一邊笑一邊戲弄小孩:怎么了?拿一塊去給你媽花花?哈哈哈哈……有時興起,隨手從肚皮上搓下一把泥來,抹在孩子臉上……天也哈哈哈,地也哈哈哈。
高人!有丑不遮丑,有丑不怕丑。天下之事,自己不嫌,何人嫌之?又何懼人嫌之?哈哈哈哈,笑而了之,驅愁去憂。
一年四季,沒見過癩子老爹穿鞋,天天一身泥水衣服,赤丫光腳地在菜地做活,腳上布滿了傷疤。賣菜的時候,常常在菜攤旁就地躺下,展成“大”字,伸開腳去,任由孩子們數點腳上的疤痕,小孩子都知道,老爹一只腳有五個疤,一只腳有七個疤。這時如有人前來買菜,老爹頭也不抬,眼也不睜,隨人自取之、自付之,來去不聞不問。老爹的作息和常人有異,大睡二十四小時,大做二十四小時,兩天一個輪回。村人見多不怪,視之為常事。
有一年七月七日夜,大概是柔情似水的牛郎織女正在鵲橋忙著如夢佳期,不顧得照管身邊籮筐里的孩子,一時不慎,那女孩從鵲橋顛落人間。第二天一早,老爹從黃瓜架下撿起女嬰,視若珍寶,取名為黃瓜秧,上學后老師改為黃秧。這女娃兒一口氣讀完了學校規定的書,成了百姓的公務員,身兼老爹的私務員。
他由癩子而榮升為“癩子老爹”,是在養女做了大官,并且給百姓辦了幾件實事以后的事。大伙肚里點燈----心里明,在看到癩子時,很自然地給“癩子”一詞加上了后綴。多年來,他就是這一帶男女老少口中、心中的“癩子老爹”,鄉里鄉親對他真心而實意,恭敬有加。
你說,咱們老百姓,有點意思吧?
很多年以后,這里的人傳說:癩子老爹是天上的菜仙下凡。他們說,癩子老爹本是《水滸中》排位第一百零二將的地刑星菜園子張青的后代,被天帝招去專門管理天上的菜園。一天玉皇大帝巡視天宮,猛然看見一股清流直注銀河,溯源一查,驚奇于人間竟然有如此美麗的菜園,立馬派張青下凡,監管這片菜地,并傳旨給他,發現好菜蔬立即貢來,讓天上的神仙飽飽口福。
后來,這一帶的人經常茶余飯后閑談:
想想那癩子老爹,一身的神像啊!
頭上哪是疤啊,一塊是太陽,一塊是月亮,老爹頭頂日月呢。一腳五個疤,那是腳踏五行;一腳七個痕,那是足踩七星。雙腳踏著十二時辰,一天在人間,一日在天上;雙手執掌兩個菜園,天天為的是神仙和百姓,哪能容得出錯?你以為人家隔日大睡不醒,懶?那是去天宮了呢……別小看那一身泥水,那就是山河在身啊,進天門的通行證。明白嗎?
你還問他到底怎么來的?還記得那年下大雨、菜地小溪漲水的事吧,她不就是直接從銀河水遁下來的嗎。水遁,你不懂。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就是迷信了。
還問他養女?黃秧對吧?嗨,官司鬧到玉皇大帝那里去了。一天織女到菜地摘菜,碰到癩子老爹,就問他要女兒。癩子老爹張口就懟她:你女兒怎么丟失的?織女哪里敢說“橋震”的事,粉臉一紅轉身跑走了。不說了,真的不說了,馬上泄露天機了……
多年以后,我還常常想起癩子老爹,那“大象”一般的存在和他的不堪的、和令人仰視的“大象”。
三、夜 練
音聲相和,前后相隨。
----《道德經·第二章》
前文說過,我的老家在皖北老子故里,當然,以后也是我的故里。老子故里嗎!
阿甲、阿乙是我發小,初學聲樂。早幾天從家鄉來看我。這倆貨上小學時就因五音不全被拒之合唱隊門外,如今老有所思、老有所樂,欲圓兒時清秋大夢。夜半,菜地無人,我帶他們離開小區,到地里的小橋邊練聲。剛到橋旁,倆人就擺開架勢,立馬開練。
借助橋邊的夜燈,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和聽著。
阿甲雙手攥拳,嘴唇用力前伸,噘成筒兒狀,像一條通往五臟六腑的隧道,一股剛猛之氣,自丹田、闖腹胸,沖嗓喉、穿“隧道”,噴迸而出:嗷嚎嚎嚎嚎……嗷嚎嚎嚎嚎……歌唱家之風儼然也,儼然!
阿乙則雙手十指交叉,捂住小腹,似有害羞狀,臉上瘦肉緊繃,肥肉哆嗦,雙唇抖動:咪咪嘛嘛,姨姨嘛嘛,大姨嘛,姨嘛……
二人奮力運作,其聲如菜刀刮窗上之玻璃;其音似麥克電流之嘯叫;其歌像發情野狗之放蕩……遠遜小時候那涼腔走調。遠處村里的公狗、母狗們,大狗、小狗們,趁著月黑風高,應和如潮,熱烈如火,夜空中盡是“汪汪”之聲。知音啊知音!嗚汪汪汪,百年難遇,百年難遇!汪汪汪嗚,你們在哪里啊,想死狗了……,
突然,傳來了“隔壁老王”家的狗叫。他家的狗叫我熟悉,每到半夜總讓我復習一下它的溫情。這廝嚎叫總以抒情打頭,中間一氣呵成不帶標點,結尾必須用省略號。你聽:嗚汪汪汪汪……,錯不了,是它!“嗚汪汪汪汪……”應和著阿甲的“嗷嚎嚎嚎嚎……”這平仄,這對仗,還有結尾的省略,抑揚頓挫,真的個……,啊呀,嘖嘖嘖,佩服佩服!
胡屠戶的黃狗也叫了,不好聽,每個“汪”都頓一下,中間都是逗號,聽起來太麻煩了。你聽:……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難聽死了。結巴!典型的結巴!不過它尾音果斷、堅決、干脆,用的是感嘆號。這小子,在菜場偷吃我買的肉也是果斷、堅決、干脆。煩死它了。
趙大媽家的狗是混在樂隊里的“竽”,有些“濫”,聽不出特色。“濫竽充數”說的就是它。
狗吠如潮,滿耳如刀,慘不能聞,痛不欲生,世界末日已駕臨這片過分多情的熱土。
第二天,村里留守的翁媼們傳說:
昨晚,菜地鬧鬼。
過了兩天,不知是誰,在小橋邊擺上了香爐,樹頭系了紅布條兒。
再過兩天,一頭齊耳短發、身上老是套著舊軍裝的婦女主任派人取走了那香爐,解下了布條兒。
隨后,婦女主任扯著我,正氣凜然地給一眾“留守”說:這就是那鬼!
癩子老爹和王寡婦等老頭老太們個個縮頭縮肩、低眉順眼,沒人敢正視我;胡屠戶瞥我一眼,趕緊把頭夾在了兩膝之間。趙大媽低著頭,緊緊摟住自己的狗;“隔壁老王”想趁機摟住趙大媽,沒敢,順勢摟住了趙大媽的狗,他自己的狗氣得蹲在一旁吐著舌頭直喘粗氣。
又過了兩天……
我去村邊農貿菜場買菜,王寡婦手直哆嗦,拎不起秤。買好的蘿卜非要再多塞給一把青菜,你不要她就哭。賣肉的宋老三,雙手攥著刀把,刀把兒都攥出了油。稱好了的排骨非要再多加上一塊精肉,說剛才稱的不準。瞄著他的刀,我也不敢不要。我最納悶的是賴子老爹,只見他接過我的紙幣,一個勁兒地翻來覆去地瞅,看看上面印的可是玉皇大帝……難道?他想玉皇大帝了?或者,這老小子在找什么接頭暗號?想不通,真想不通。
那些日子,只要我一露面,菜市上立馬安靜了不少。
后來,菜市統統不收我的紙票了,一概的手機掃碼支付,說是“安全、有人味兒”。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去菜市了,網購。
近來,我走在太陽下總是時不時回頭看看,看看我有沒有影子。
……我都快把自己當成鬼了。
兩位朋友,阿甲阿乙返回老家后發來信息說:那感覺太好了,那菜地太美了,那夜色太妙了……整個的一個大寫的:“爽”!
他們告訴我,還要再來!故地重游,舊夢重溫,快樂重拾。
他們還告訴我,其他的朋友聽說了南國有這片美麗的菜地,一些人喜歡的不得了,一些人喜歡的了不得,都想過來看看。
讀罷信息,我哭了……
無語兼無奈。
來就來吧,婦女主任會一手一個地扯著他們到村里轉轉。
來就來吧,那一千條公狗母狗們會幸福地歡迎他們,真心而實意,熱烈且熱火。
來就來吧……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任何事都不會孤立存在,該來的都會來的,“恒也”,我信也。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四、“牙兒”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
----《道德經·第二章》
昨天,家鄉真的來人了,是“牙兒”。“牙兒”他從老子的故里、皖北老家到南疆找我來了。
“牙兒”是我撒尿和泥的伙伴,正宗的發小。幾十年來,大家都叫他“牙兒”,沒人知道他的真名,連他媽媽也不知道。有一次我問他媽,老人家抬頭想了半天,說:“查查戶口本吧。”后來我常想,他媽媽應該是第一個忘記“牙兒”真名的人。
“牙兒”是業余詩人,是發表了幾篇詩歌的“全國著名詩人”,也是發表了幾篇文章的“全國著名作家”。他是歌唱家!實話實說,他應該是“詩人”與“作家”中歌唱得最好的家伙,并且沒有之一,你很快就知道。這一點按下另表。
“牙兒”,因牙而名。
他的牙確實多而大,且大部分陳列在唇外。第一次看見他,老感覺他要吃你……口罩,必須戴加厚的、KN95的、那種對外噥出的口罩,一般口罩戴上去,就像嘴里噙著兩個核桃。據說,KN95設計師的靈感就來自于窺視了“牙兒”的尊容。一次做核酸檢測,還沒等摘下口罩,醫生就呵斥他,讓他把嘴里的東西吃完再來。“牙兒”到同學家去玩,推門進去,總會先讓人家狗嚇一跳。有次聚餐,班長喊“干杯”,就聽“啪”的一聲,“牙兒”舉得急了一些,啤酒杯撞在牙上,碎了。
“牙兒”的牙也有實際用處:只要家里煎雞蛋,他就杵立灶旁,媽媽對著他的牙磕雞蛋,,一次一蛋,一蛋一磕,方便極了。婚后,媳婦見此大喜:“咦,嚴重!還有這功能!嚴重,嘻嘻。”婚后的小兩口,沒事就煎蛋、炒蛋,凡是用蛋的飯食,他們都喜歡做,并且幾十年樂此不疲。
“嚴重”,是“牙兒”老婆的口頭禪,每句話中必有“嚴重”。當年非“牙兒”不嫁,說的是“異相之人必有嚴重異福”,“嚴重愛的就是嚴重的那口牙”。去市場買菜,張口就是:“恁這菜嚴重的多少錢一斤?”賣菜的常常一臉懵逼。
看到“牙兒”在這疫情期間從老家跑來,我就懇切地問他有沒有事讓我幫忙。“牙兒”告訴我,他聽說了那塊可愛的菜地,打算去那里找找靈感,給家鄉合唱隊寫一組《菜地之歌》。我非常高興,告訴他,好好寫吧,我們菜地,都是歌,遍地是歌。
“牙兒”又訥訥地說,也想在那菜地練練聲,順便看看“古橋”;又說家鄉的幾個老娘們兒讓問一下,菜地里能不能跳廣場舞,她們自帶音響。“牙兒”還特別強調,她們在國外跳過廣場舞呢……
“牙兒”還沒說完, 我就想起了敬愛的婦女主任,想起了那些可愛的老大爺老太太們。那一會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岔開了“牙兒”的話,告訴他最近幾天疫情防控很嚴,你先在這客廳住下,咱們多敘敘舊。
一夜無話,各做各的夢。
哪里啊,一夜有話!
一夜嚴重有話。
一早上起來,“牙兒”就嚷著去菜地,我們推門一看:樓被封了!疫情。
怪不得半夜的時候聽到狗叫,是隔壁老王家的狗“嗚汪汪汪汪……”地叫。老王隔壁趙大媽家的狗也叫,叫得沒標點,沒特色。我當時還以為趙大媽家進了生人。
事情嚴重了。
嚴重的是遠在家鄉的“牙兒”的老婆嚴重地發怒了,非常嚴重的雷霆之怒,是摔碗、摔碟子之怒,快要砸電視機了……。她嚴重地懷疑:“牙兒”和人開房,被嚴重地封在賓館。網上過去嚴重有“開房被封”的報道。接著嚴重的是:“我男人”必須、馬上、立即、立刻嚴重回家!否則……嚴重!我電話解釋,她破口而出:你這貨嚴重的不是好人!嚴重的不要臉!
封樓,公布的是“七天之癢”。其他無憂,有政府在,咱也不怕。但是,“牙兒”嚴重啊!如果說偌大年紀的“牙”和人開房,或者說如此尊容的“牙兒”和人開房,全國人民都不相信!但她女人信啊。女人對他情深,認為自己挑選的男人是“貴像”,平日看管甚嚴,深恐其他女人朝丈夫牙上磕蛋。就這樣,“牙兒”的女人嚴重固執地讓“牙兒”開了房。
但是現在怎么辦呢?“牙兒”如果不立即返家,老婆那里可能真嚴重了……女人的偏執有時不可以理喻之。嚴重得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的嚴重!
怎么辦?被開了房的“牙兒”心急火燎,牙疼了,嘴腫了,嚴重上火。
怎么辦?叫天地,不靈不應;求人事,無功無用。
都是菜地惹的禍!菜地啊菜地,“牙兒”是為你被開了房……怎么辦?
想到菜地,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她——婦女主任!
五、婦女主任
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
----《道德經·第六十三章》
一頭齊耳短發、一身舊軍裝的婦女主任推門進來,一眼看到“牙兒”,嚇得轉身奪門。我雙手拉住,苦拽回身,柔聲釋說:不怕。我發小。
婦女主任小步挪到沙發上,半邊臉對著我,雙眼斜著我,用含冰的語氣說,“有證件嗎?”我知道她有點小緊張,也知道是問“牙兒”的事,就替“牙兒”回道:“有,全套。”
“牙兒”是個明事兒的家伙,立即拿出手機,調出什么核酸、什么疫苗、什么行程等一應電子證明,并朗聲而自信地向婦女主任字字招來。
“牙兒”一開口,我那客廳立馬換了季節,溫暖如春、溫馨如花、溫意如水……,典型的“春風拂過山崗”。
像開著慢速搖頭的電風扇,婦女主任慢慢把整個臉轉向了我。
現在騰出筆來,給看官說明:“牙兒”嗓音極美,據說在娘胎里被天使吻過……比中音低那么一點點,比低音高那么一扭扭,不看“牙兒”的臉,你一定就以為,這聲音一定是世界音樂大佬誰誰誰的聲音,不,比誰誰誰更美。其實,地球人都知道,當今舞臺上,很多長得丑的唱得好,一些唱得好的長得不能看,譬如……,不不不,沒有譬如。干脆這么告訴你吧,上學的時候,全班的女生,不,全校、全……的女生都喜歡閉著眼睛,醉醉的、傻傻的聽“牙兒”說話和唱歌。這不,婦女主任一下著了調兒了,瞇縫著眼,傻傻的、醉醉的……
“會唱歌?”婦女主面對著我,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我很吃驚又很不吃驚。婦女主任喜歡民歌,常常自己哼著“我家有條谷水河……”遇到“牙兒”如此的音喉,當然有所感觸。但此時此刻,我知道她是問“牙兒”,忙示意“牙兒”唱幾句。
看看,婦女主任真要傻了,真要醉了……這時,婦女主任一不小心或許是情不自禁地向“牙兒”瞥了一眼,差點從沙發上出溜下去……
再說這唱歌,本就是“牙兒”拿手的好戲中的好戲,當然,還有寫詩。此刻讓他展示歌喉,簡直就是:咱“牙兒”困了,有人展好了鋪;咱“牙兒”渴了,這有人端上現成的碧螺春,一氣茶;如果婦女主任想磕雞蛋,那簡直就是個好、就是個妙、就是一個呱呱叫……
“牙兒”大嘴一張,一股泉水叮叮咚咚地流了一地:
淚蛋蛋掉在酒杯杯里,你說我咋就愛上了個你……。
婦女主任臉一紅,好像眼圈也紅了。她手一擺,“牙兒”大嘴就不敢張了。“牙兒”的酒杯杯碎了……泉水流錯了地方。
好了,要說說咱們婦女主任了。
話說咱婦女主任,就是開在這一帶百姓心里的木棉花。她沒有父母,是生產隊養大的孩子,和丈夫是老鄉,都是老子故鄉谷水河畔的人,算起來,和我老家相距不遠。那一年,她和丈夫雙雙接受對越作戰炮火的洗禮,丈夫為戰友排雷當場犧牲,被炸得尸骨全無,只找回半頂燒焦的軍帽。作為妻子的她,揣著半頂軍帽,戰后再也不愿離開這土地。戰前夫妻二人有約,勝利后一起回家劃船看月亮。像小時候那樣劃船唱歌……
我家有條谷水河,
哥劃小船來接我。
乘月同上銀河去,
一船清波一船歌。
但是,丈夫“爽約”了,他把屬于自己的一半月亮永遠留在了南疆。丈夫不走,她也不走,她用自己心中的半個月亮,陪著丈夫一起,夜夜月圓……
多年來,她沒有再嫁,不留積蓄,一年四季,身上就是一套舊軍裝,頭上就是短不掩耳的發式,透著女兵的精明干練。你猛一看去,會以為遇到了《紅色娘子軍》的吳瓊華……
她曾為村辦企業捐出過款,也曾為生病的孩子獻過血,還曾為失學的孩子繳過學費、為患病的村民捐過一個腎,并且贊助了幾名貧困大學生,對他們唯一的愿望就是“學成歸來,一起建設這塊紅土地”……。她把自己的每一元錢,都花在了村里百姓身上,把自己的每一滴汗水,都灑在了丈夫長眠的土地上,她深深愛戀著這浸染著丈夫鮮血的每一寸泥土。
部隊沒有忘記她,老首長曾親自帶隊,給她送來“心系百姓,軍人楷模”的嘉獎,給她送來幾套各式的軍服 ,并一再叮囑她:有事找“娘家”。
她既是全村留守老人的女兒,又是全村留守兒童的媽媽。既做百姓的父母官,又把百姓當爹娘。村里很多老人要認她做干女兒,她說,我不就是你們的女兒嗎?永遠當你們的親閨女。一句話說哭了一個村……
在丈夫倒下的地方,她栽下了一棵木棉——南國英雄樹。她用滿腔的心血澆灌著它。木棉樹多情,年年開著玫瑰色的夢,如火,如血。
婦女主任看完“牙兒”的各類防疫手續,又得知“牙兒”是為菜地創作專程而來,她低頭嘟囔了一句“看來是個好人”,就陷入了沉思。
我清楚地知道,大疫當頭,誰敢從封閉區域私下放人出去啊?難題,給婦女主任出了個天大的難題。
一會,婦女主任抬頭對我說,“去做志愿者吧,可以到處走動。”
我立即明白了!好聰慧的女子!
過一會,“牙兒”也立即明白了,立即整理自己。
戴上一個薄薄的一次性口罩,又加上一個厚厚的KN95,包住了那些牙,“牙兒”沒有嘴了。婦女主任就帶著沒有嘴的“牙兒”去了“志愿”。
他們走后,我想起了偉人的一段話,激動地慨而頌之: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六、考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道德經·第十章》
前天,家鄉兩位業余“考古”的發小千里迢迢來了。那兩個練聲的阿甲和阿乙回去告訴他們,說南國菜地里面有一座橋,好像很古,他們就屁顛屁顛跑來找我了。
兩位都是六、七十歲的人了,幾十年來北上南下,尋古探幽,搗鼓了不少鮮事。年輕時,在動亂的年代,他們就“考古”過人家的墳,被墳主“拷問”過。還有一次,他們扛著“洛陽鏟”,夾著破口袋,見人就問:“哪里有古墓?哪里有古墓?”問順了嘴,問暈了頭,碰到了警察,警察說知道,帶你們去吧。于是兩人跟著警察找古墓,順利地進了派出所……類似的事聽郭德綱相聲大師說過,不知說的是不是他們倆。
日上三竿,天通地明,二人現身菜地。
踏入菜地,兩人環顧四望,頓時驚呼:這!分明是董永七仙女挑水澆園之所在。
來到小橋,二人眼睛亮了起來,猶如空腹三天的漢子瞅見熱騰騰的肉包,更像沙漠跋涉的旅人望見水淋淋的綠洲。一個摸著粗糙的橋身,說有趙州橋的感覺;一個指著橋頭突出的地方,說咋看咋像盧溝橋的獅子……再瞅瞅建橋的石條,兩人感覺有北京周口店山頂洞口那石頭的質地,至于橋頭那幾塊供人歇腳的石塊,他們幾乎可以斷定,和女媧補天的石頭差不多,再過不久里面就會蹦出幾個孫悟空,或者又可以出世幾部《紅樓夢》……
二人結論:古橋,古橋啊!不是東周就是西周!
二人唏噓:文物啊,文物!睹之一眼,三生有幸。
其實,哪兒的事啊!當地政府要改善文化環境,吸引外資,要求修舊如舊,建新如舊。這橋,剛剛修整完工!
我哪里能忍心告訴他們:不是西周的,不是東周的,它是上周的……當然,我就是告訴他們,他們怎么會信。
此刻,這兩個貨正在我書房里翻著《康熙字典》和《怎樣查字典》趕寫論文呢。邊查邊寫邊“嘻嘻嘻”地樂著。我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心里就想:不就是個玩嗎!老了,找個樂,蠻好蠻好。
哪里想到,后來出了意外……
后來,真出了意外!
那個“無”,偏就生出了“有”。
七、反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
----《道德經·第二十三章》
偌大的菜地,無房無墳無坡的平整地盤,風景如歌如畫如詩的田園,在“賣地財政”的大潮中沒被“開發”成白花花的銀子,沒成就幾個拒腐反貪的英雄或拿下幾個納污受賄的敗類,這本身就是一個難以想象的存在。
這幾天,菜地熱鬧極了。西裝革履充大擺譜的,便衣小帽示雅裝儒的,攜著紅女綠女,從豪車和很豪的車上伸腿露頭現出身來,直奔菜地里那座“古橋”,一個個像下鍋的餃子,又像覓食的螞蟻。
事出反常必有因,事無正因必有妖。
妖在何處?
我那兩位業余“考古”的發小花了一點版面費,居然發表了他們那狗屁的“考古論文”。《子虛報》和《烏有網》直告世人:周代古橋現是南粵紅土地。這倆小子,出名露臉,真的“現世”了。
不幾天,菜地開始喧鬧起來。小橋邊的樹叢竹枝上,被好事者掛上了紅的黃的等各色彩帶,好像一條條飄舞的經幡。橋頭一旁,擺上了土地爺的神像,香燭繚繞,猶如誰家祭祖的神龕……一個外地大肚子老板,站在那里像個有腿的梨,說要在這寶地建“xxx大舞臺”;一個靠在肥婆身上的竹竿,說要在這橋邊建一座全是貝殼“xxx歌劇院”;一個好像剛剛放下取經耙子的豬,摩挲著身邊花兒的背,甕聲甕氣地說:俺捐個“高爾夫”,你看可得勁兒……
各擺各的譜,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牛逼,有美女在側,誰也不能跌價掉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頃刻瞪眼咧嘴,互噴互掐,狼煙陡起:鑲黃的手戳著冒油的臉,賊亮的鞋踹向滾圓的肚,含金的嘴泄著最賤的話;……一眾女高、女低污言幫襯,嚶嚶哼哼,嘰嘰歪歪,真個熱鬧。
一時間,菜地上“飄風”、“驟雨”齊至。
菜地的呼吸急促起來;
菜地的心臟顫抖起來;
菜地的神情緊張起來……
婦女主任覺察出了“這味兒”不對:這不是我方戰壕的氣味,不是戰友營房的氣息,不是木棉開花的味道……前方有雷!
婦女主任心里有底,“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⑾。”喝谷水長大的女兒,她懂!望了望遠方的木棉樹,婦女主任大步走進了那飄揚著黨旗和國旗的大院,走向那飄著軍旗的營房,像極了放學回家找媽媽的女兒。
身經百戰的老首長親自接待了這位部隊的女兒;地方黨政主要領導認真聽取了這位基層父母官的匯報。
上級領導明確告訴她:
建大舞臺,去問問群眾愿意不愿意!
建歌劇院,去問問群眾同意不同意!
建“高爾夫”,去問問群眾滿意不滿意!
婦女主任得到了旱天的雨,得到了三伏的風。隨后又帶著幾位村民,走進了社科院,走進了考古所,走進了橋梁協會……他們像一群迎接暴風雨的海燕,在天地之間翻飛翱翔。
紅土地上的專家們、南粵大地的專家們,除去專業知識的點撥外,給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橋古不古,去問問和它朝夕相伴的鄉親們。
短短一句話,如雨中的傘,如雪中的炭,如暗夜的燈。
航向已經指明,迷霧已經撥開。婦女主任帶著菜地殷勤的囑托和木棉樹殷切的希望,在群眾鼓勵的目光下,開始了勝利大反攻。
狂風再猛,也有停歇的時候;
暴雨再大,也有放晴的時候。
八、變
為無為,則無不治。
----《道德經·第三章》
春去春又回,花落花又開。
經歷過一場風雨,天空更藍了;
經歷過一場風波,人心更明了。
我那兩位業余“考古”的發小,真心誠意地,用書面和口頭的方式,公開承認了錯誤,表示扔掉“洛陽鏟”,金盆洗手,從此告別“考古”,開始新的生活。
我那兩位業余“練聲”的發小,在老子故里我的家鄉,加入了“老子合唱團”,天天和一幫離退休老哥們一起,用歌聲尋找逝去的青春。據說業余“考古”的那倆貨已經加入合唱團,開始了他們新的青春歲月。
“牙兒”創作出了《菜地抒懷》組詩,正在請音樂家譜曲。“老子合唱團”的一眾高、中、低音們,摩拳擦掌、刷牙漱口、洗臉凈面,就等著來我們菜地亮亮嗓子,一展心懷。
家鄉的那幾位跳廣場舞的老娘們兒,組織起“徐娘舞蹈隊”。消息傳到南國,咱們的老鄉、婦女主任建議把名字改成“谷水舞蹈隊”,讓古老的谷水舞動起今日嶄新的生活。老娘們高興,一天到晚廣場舞扭得越發得歡實,身體扭動的幅度越發大了起來,廣場的地皮打擺子似的天天跟著抖動。老娘們說,打算還到國外展示展示!似乎就在最近。
上級領導加大了輿論領域整頓力度,徹底凈化改革環境,還人民一片精神凈土。《子虛》、《烏有》兩家媒體,有關部門根據其一貫表現,對其吊銷執照,取消資質,懲以重罰。
那些“開發”大佬們各帶各的“蜜”,有的“孔雀東南飛”,有的“西北有高樓”,有的北上,有的南下,另尋“新歡”、另尋其樂、另找“得勁兒”的地方去了。此事按下不表。
菜地開始發生巨大變化。
經上級批準,村里成立了“四季青有限合作公司”,經大伙推舉,上級任命婦女主任兼任董事長。百余畝的土地連地成片,片片菜田由機耕路連接;幾百戶村民互助合作,整地、種菜、收獲、加工、出售,一條龍操作,集中管理,集約經營,集體受益。開展軍地共建活動,老戰友幫忙,又引進了“蔬菜深加工流水線”,建立了“蔬菜加工廠”,大大提高了菜地的經濟效益。依托省城地利,利用南國氣候的天時,這片熱土成了周邊城市主要的菜籃子。菜地,煥發出新時代的勃勃生機。婦女主任帶領大伙,走上了共同富裕的金光大道。
在木棉樹又開花的日子,蔬菜產品出廠了,一箱箱的蔬菜罐頭,蔬菜面條,蔬菜餅干等各類蔬菜食品……如大河流水般奔向了市場。各地訂單不斷飛來,婦女主任攥著標有“八一”軍徽標志的第一份訂單,淚灑南國晴空。
機械化解放了生產力。“青壯創業去”,老人們也安閑下來。老頭無所作,老婆無所做,飽暖思“吟”,飽暖思“動”。婦女主任請來了專家、教師,于是,“村辦老年大學”找他們來了:唱歌、跳舞、練太極,學畫畫、學剪紙、學刺繡……。
這一下可眼饞壞了隔壁老王和老王隔壁的趙大媽:兩家都有狗,他們在大學里唱,狗就在家里哭。咋辦?干脆,二人互助吧!一人半日上學,一人半日養狗。這一互助,狗兒高興了:鏟屎的才半日啊,咱們是全日啊!啊哈哈,啊嗚嗚,啊汪汪……太TM令狗開心了。于是,老王的狗和趙大媽的狗,一天到晚纏在一起,過起了沒羞沒臊的幸福生活。不過,他們常常想起那一晚、想起那知音。朋友,在哪里呢?
嗚汪汪汪汪……。
“為無為,則無不治。”⒀治理天下,順應規律,順應天時,不為私,不利己,就人和,就萬事順之。信也。
九、歡
圣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
----《道德經·第四十九章》
那年年底,“四季青有限合作公司分紅暨表彰大會”隆重召開。
莊嚴的主席臺以寬闊的菜地為背景,紅旗飄飄,彩綢飛舞,生機勃勃的菜地顯得尤為嬌美。
駐地部隊送來了熱情洋溢的賀信,祝賀“‘軍地共建’結碩果,菜園盛開幸福花”。
我的家鄉,老子故里,也是婦女主任的家鄉,那個有條谷水河的地方,由政府領導親自帶隊,組團前來參觀“菜籃子”,學習、交流“辦好菜籃子,一心為民眾”的工作經驗。
菜地,已經成為新生活的主角。
應婦女主任所邀,家鄉的合唱團、舞蹈隊千里迢迢從皖北老子故里趕來,從谷水河畔趕來,要在大會上表演大合唱,表演廣場舞,還表演剛剛排練完的旗袍秀,把贊歌獻給生產幸福的菜地,獻給帶領大伙致富的老鄉、尊敬的婦女主任。
我告訴他們,“旗袍秀”還是不要演了,你們這不是班門弄斧嗎?人家穿旗袍的時候,咱們還披麻袋片呢。老娘們兒不愿意了,跟我說:“沒事,咱和南方的不一樣,咱的叉開得低。”
我的開放又保守的“徐娘”們啊。無語!
我的可愛又可恨的“悍婦”們啊。無語!
不出所料,“旗袍秀”掌聲寥寥。
村里的人說,很多村里人說,村里的人都說:遠不如大街上、超市里的“旗袍”有看頭。
老娘們兒會后反省:叉開得再高些就好了。
老娘們兒會后結論:再演出,兩邊的掌聲一定會熱烈!
演出在繼續。
大合唱登場。
報幕:菜地抒懷。
聽到歌唱“菜地”,大伙感到無比親切,就親切無比地鼓掌,掌聲令人心頭發燙,眼睛發酸。
這時,胡屠戶轉頭親切地問坐在身邊的王攤主,啥叫“束懷”。王寡婦正專心聽歌,不親切地告訴他,“束懷就是扎緊你的褲腰帶”。屠戶一臉茫然:操,聽個節目咋還讓我……?啊噢,是了,我坐的不是地方……胡屠戶趕緊站起,“束”了一下“懷”,喚著黃狗,一起賣肉去了。
雖然準備得很充分,但合唱演出時,村民敏銳地發現了“領唱有問題”!“牙兒”是領唱,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這領唱,只能在幕后,不能露臉!大幕拉開,觀眾只聽歌聲美,不見真人面,有的人當場就有意見,說領唱是假的,忽悠!拿歌唱家的錄音忽悠。否則……非要見見這位歌唱家。婦女主任果斷而溫柔地、像“治大國如烹小鮮”⒂一般,“烹”了一眾“小鮮”,演出順利進行,觀眾一飽耳福。大伙兒一齊想,耳福不也是福嗎?就是好聽呢。
“牙兒”的老婆也來了。“牙兒”的老婆不在合唱團,也不在舞蹈隊,本不該來,但她哭著喊著要跟來,不然,這小子“嚴重的別想邁出門坎”!我知道,她是擔心“牙兒”又來開房。
來到后的第一天,她就悄悄地去感謝了婦女主任,乖巧而不安地給婦女主任說“讓您嚴重費心了”。婦女主任哪知道“開房”的烏龍,認為是說當初“志愿”的事,大氣地手一揮,說“沒事沒事”。“牙兒”老婆很吃驚,心里想,看人家這嚴重氣度,“開房”都沒事,南方真是嚴重的開放!佩服!嚴重佩服!二人各自有話,話中各自有意,隨后各自哈哈哈作別。
后來的日子,“牙兒”老婆仍不時忿忿地嚴重地想,“開放、開放,不就是開房、開房嗎!這個嚴重的南方,決不能讓老公嚴重的自己一個人來!想開房?沒門兒!”
活動結束后,婦女主任帶著家鄉的客人參觀了“蔬菜加工流水線”,到菜地小橋邊照了集體像,老娘們兒拉著婦女主任合影,她們自己又在小橋上擺了幾個造型,咧著嘴哈哈哈、咯咯咯、嘻嘻嘻地拍了照,開心的笑聲穿透了厚相機,隨風落到了溪水里,流向天上的銀河。北國谷水河的道道清波在南國菜地的小溪里蕩漾開來……
有月亮的晚上,你要聽到來自月宮的笑聲,那就是“谷水舞蹈隊”的老娘們兒又遇到開心事了。
百姓樂之,世恒樂之!“圣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 ⒃而今太平盛世,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誰能不高興?
咱們老百姓,今兒真高興!
咱們老百姓,天天都高興!
十、人 民 女 兒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道德經·第七十九章》
雨水足,菜地興旺;
陽光好,公司興旺;
東風勁,百業興旺。
菜地擴充了百畝,公司變成了集團,婦女主任早就被任命為執掌本地政府的一把手,但仍是大人孩子口中心里的婦女主任。在有太陽的世界里,婦女主任帶著大家,拿菜地做舞臺,一天天地演繹著美好的生活和生活的美好。
一天,她正在“蔬菜加工擴建工地”查看工程進度,癩子老爹慌張跑來報告:菜地發現死狗,死狗肚里有袋,袋里藏有白白的“洗衣粉”……
如同戰士聽到槍響,獵手發現目標,婦女主任立即安排封鎖消息,立即布置封鎖現場,立即撥通上級電話……
很快省緝毒大隊派員到場。原來,毒梟驅趕藏貨的動物偷偷越境,然后捕殺取貨,死狗是走失的一條。并根據線報,這伙毒販將于明天夜間,在菜地橋下遞貨接款。省緝毒大隊和婦女主任商定:武警部隊負責抓捕,婦女主任帶人警戒外圍。
接頭毒販全部落網,但在外圍接應的兩人聽到動靜,駕車而逃。婦女主任和駕駛員驅車追捕。因四處有卡,毒販又搶回菜地,菜地路窄,毒販眼看無路可走,隨即高速剎車、轉動方盤、180度漂移,兩車迎頭相撞在菜地橋頭……
血泊中的婦女主任醒來,看到一毒販正手拿利刃刺向一旁昏迷的駕駛員,立即伸臂攔擋,另一毒販把槍對著婦女主任摟動了扳機,那把利刃順勢刺入婦女主任胸膛……鮮紅的血,浸染著身下的菜地,慢慢匯入小溪的清流,匯入谷水河的清波,匯入天上的銀河。
天塌,地陷,山崩,海嘯。
婦女主任走了……在她閉眼的瞬間,眼前祥光閃耀,她分明看到,丈夫來了。她的丈夫滿含微笑,還是像當年那樣,劃著小船,向著她飄啊飄……。她知道,丈夫接她來了。
遠遠地,那是誰在唱啊:
我家有條谷水河,
哥劃小船來接我。
乘月同上銀河去,
一船清波一船歌。
根據她生前遺愿,當地政府鄭重決定,婦女主任的骨灰灑在她親手栽下的木棉樹下,灑在丈夫長眠的那片紅土。
送她的那天,小雨不絕。老人們說,那是天在哭。
送她的那天, 拋向空中的紙錢,一片片都是垂直落下。老人們說,咱閨女不愿走。
送她的那天,為她挑幡的是部隊的工程車,十幾米高的車臂頂端,鑲嵌著莊嚴的“八一”軍徽,軍徽下,高懸一幅雪白的綢緞,老首長親筆手書的“人民女兒”四個大字,光耀天日。
幡車的后面,是十里八鄉的老人,有拐杖,有輪椅,還有幾副擔架……他們來送女兒。
老人的后面,是兒童,是學生,是懂事的孩子……他們來送媽媽。
機關放假了,商店停業了,飯店關門了,工地停工了……干部們、市民們,各行各業的群眾,走向老人,走向孩童,走進送行的隊伍,他們來送戰友,他們來送親人。
小溪嗚咽,貓狗趴窩,菜地無顏色,天空無飛鳥。
送行的隊伍經過菜地時,“人民女兒”的白幡無風自飄,一時間,天上地下哭聲如潮……
天道無親。行善道之人,百姓為親,天下為親。
后記:
第二年,南方遭雪災,百年不遇。雪壓霜欺,菜地無收。
又一年,當地“新規劃”出臺,菜地被劃定為“高檔住宅區域”和“旅游觀光購物區域”。滄海桑田,日月經轉,菜地將開始它下一世的輝煌。
木棉樹那里,政府建設成了“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一年到頭人流不斷,鮮花不斷,紅領巾、黨團旗幟經常飄去飄來……百姓心里有桿秤。
菜場不在。群眾購物另有為民的超市。當年的攤主們,年事已高,大都不愿意跟兒女養老,愿意去養老院,愿意跟著政府養老,說還是跟政府放心,心里踏實。有吃有住有養老金,過自己舒心的日子。太平盛世,多好。
“牙兒”也走了,死于一次整容醫療事故……幾天后,人們發現他老婆沒有任何癥狀地,在床上永遠地睡去。醫生和大伙說她想死。是啊,愛沒了,想死也就死了。
趙大媽去了外地女兒家,去照顧女兒的女兒了,把狗兒托給了老王。常常是兩只狗牽著老王,一天溜他一次。天氣好的日子,大家常看到,一人兩狗在慢慢地走夕陽。他們都老了……
癩子老爹一直堅持不去養女那里享福。菜地消失了,癩子老爹也消失了。據說在木棉盛開的月夜,曾有人聽到婦女主任在樹下和他談話……
王寡婦沒大變化,還是一笑就露虎牙,還是常拿眼飛人。《是非集》快要付梓的時候,被她親手撕掉了。她告訴我,重新寫!寫一本《靠山》。我翻看了一下她剛剛寫的幾篇文章,第一篇寫的是“菜地”。她說:菜地是菜的靠山,天空是鳥的靠山,母親是兒的靠山,政府是我的靠山……還沒讀完,我的眼睛濕潤了。
家鄉的幾位發小和廣場舞的老娘們兒,紛紛在菜地那小區買了或租了房子,說老了,到南方過冬,陪陪木棉樹,陪陪老鄉婦女主任,不然,他們想家……。
有時,我望著遠處高高的木棉樹,常常想,人生一世,是要做些有頭有臉的事,為人家,也為自己。
胡屠戶的肉案還在,兒子是大企業家,孫子大學畢業,沒跟老爸混事,覺得“累”,覺得還是殺豬好,覺得還是賣肉好:案后一站,雙刀在手,眼中無活物。這感覺,哇塞,整個世界都是咱的了……有次,路過他的肉攤我想起一個段子:一人買肉,斤兩不足,賣肉者欲補之一塊豬臉。買肉之人忙拒之,說:我不要臉,我不要臉。
我常想,我如果是那購肉之人,該如何回之?是要臉,還是不要臉?
最近又聽說,百姓自愿集資在木棉樹附近,面對著當年的菜地,建一座“三王廟”,現在正由胡屠戶的兒子、那位企業家牽頭,向政府走程序報批。
不知他們要祭奠的是哪三位,您知道嗎?
2023.11.24 南國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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