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湖南省益陽市安化縣東坪鎮坐落在資江北岸,隔江南望,有一座山,本地人叫竹陽坡。竹陽坡上有一個茶亭,茶亭里住著一位75歲的老人,名叫謝觀山,終身做慈善事業——專為過路人燒茶水。
1992年10月16日上午10時許,謝觀山老人的孫子謝干軍路過茶亭去看望爺爺,見灶屋門反扣著,門扣上捆著一根爛布條。他解開爛布進到灶房,又見睡房門也反扣著,上面綁有一根棕繩。謝干軍感到很奇怪,因為爺爺平時出門都要上鎖的呀,今天怎么沒鎖呢?
他便從睡房門的一個小洞往里瞧,啊!房內的地板上有很多血,爺爺倒在血泊中……
很快,警犬大猛嗅著氣味,筆直奔到了吳家,呼叫著向吳吉雨撲了過去。技術人員化驗出吳吉雨的衣服上、鞋上留有謝觀山的血跡。
吳吉雨被武警押著走過來。他個子不高,戴深度近視眼鏡,表情呆滯。當時,偵查員問他:“你為什么要殺害謝觀山呢?”
“我作案的時候,按時間推算,已‘大學’畢業分配工作二個多月了,原先我每期都要背著父母向別人借一些錢的,一共1200多塊。每次我都和別人約定‘畢業’后有了工作再還。去年十月以來,漸漸地有人打我討債,我答應10月17日有錢還,而實際上我哪有錢呢?并且父母好像已經發現了我的問題,我很害怕,想找到解脫的途徑。我想謝觀山可能有錢。我做了這個案,不管是成功了還是沒成功,我都解脫了。”吳吉雨說完,真的露出了一種輕松的神情。
這個案子的禍根就起于高考失落。
東坪鎮有個毛家巷,毛家巷里住著一個姓吳的泥瓦匠,吳瓦匠有三兒二女,家里很窮。他決心要在吳家培養出一個大學生來,培養對象選準了第二個兒子吳吉雨。
吳吉雨懂得父母的一片苦心,決心發奮苦讀,考上大學,報答父母。五年前,吳吉雨第一次參加高考落榜了,但他沒有灰心,他說:“當時我心里這樣想,這次只差錄取線幾分,再復讀上一年難道還增加不了幾分?”第二年,吳吉雨又參加了高考,然而他的考分竟差錄取線20多分!
街坊中生出很多的議論,諸如“聰明有種,富貴有根”,“不是讀書的料就不要野貓子想吃天鵝肉”等等。這些,吳吉雨也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發放通知書的那些日子,不管有沒有人議論,他總覺得左鄰右舍都在議論他沒考上大學的事;那些考上了放鞭炮做喜酒的也似乎是故意沖著他的。吳吉雨陷入了矛盾和痛苦之中,有時他覺得再沒有勇氣復讀下去,甚至覺得沒有勇氣再活下去;有時他又覺得一定要復讀下去,不考上大學誓不為人,要活就活出個樣兒來給人看。
吳吉雨的父母不僅沒有絲毫埋怨兒子的言行,反而對兒子更加關懷備至。
吳吉雨第三次參加高考時,他母親鄧修容聽人說,天麻、雞蛋、豬腦髓蒸著吃清神補腦,因而到了臨考每隔三天蒸一大碗給兒子吃。飯桌上,要是有其他人嘴饞,哪怕是吳瓦匠,鄧修容也要做出不允許的神態,說:“你也要考大學嗎?”當然,家里人都曉得那是吉雨的“專利品”,誰也不會去動的。
就在吳吉雨第三次準備參加高考的時候,他的弟弟吳明光犯盜竊、強奸罪被判刑12年。父母整天沉默寡言,憂傷流淚。
吳吉雨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想,如果今年還考不上大學,不知周圍的人如何看吳家,也不知道父母如何看自己。因而加倍地努力苦讀,他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
白天當空的烈日,將一團團熊熊烈焰拋向大地,遠遠近近,田野山崗,柏油馬路,像燃起了一團團火。吳吉雨不曾有片刻休息,他捧著那厚厚的高考復習提綱,拼命地啃讀,生怕有點滴遺漏。夜晚,人們悠悠然搖著蒲扇去資江邊乘涼,吳吉雨卻穿起了長衣長褲,而蚊蟲還是咬腳,他又穿起了長筒套靴,刻苦夜讀。周圍的人看見了,都以為吳吉雨神經不正常。
然而功夫偏偏負了有心人!第三次高考,吳吉雨又沒考上。
吳吉雨在痛苦中掙扎著。他終于想出了一個解脫的辦法,他撒了個彌天大謊,說自己考上了上海財經學院。
吳吉雨的父母不知內情,高興極了。一時間,冷冷清清的吳家炊煙裊裊,爆竹喧天,左鄰右舍都來送禮祝賀。吳吉雨聽了那一句句賀喜的話,就像一根根鋼針扎在他的心上。
1989年9月初的一天,吳吉雨裝成真考上了上海財經學院的樣子,打點好行裝,拿上家里做喜酒籌集來的“學費”,真的來到了上海。為了不讓人看出破綻,他在上海逗留了幾天,把上海所有重點大學的地點、規模都搞清楚了。隨后,他提著那點可憐的行李回到了湖南安化。車子從家門前開過,他不能回去。
他來到了安化的邊遠地區洞市鄉青田村一帶。
他說他是大學畢業以后分配在縣木材公司工作的,到那里收購木材。但是從來沒人看見他收購過木材。他住在村上小旅店,身上帶的“學費”很快就吃光了。幸虧他跟父親學過檢修鄉下瓦房的技術,他就靠給別人檢修破爛瓦房混一口飯吃。鄉親們反映,他檢修瓦房的技術還不錯,價錢也不高,大家都很歡迎他。遇有下雨天,他不能給人檢修房子,也從不在別人家吃閑飯。至于他如何解決飽肚的問題,那里的人都說“不知道”。
鄉下檢修房子,大多是在春季高溫久旱的天氣進行的。吳吉雨蹲在屋頂上,毒熱的太陽烤著他的身體,很多地方起了泡,皮膚脫了一層又一層。
青田村有一位叫諶寶珍的婦女說,有一次,吳吉雨的腳掌被一個生銹的鐵釘扎穿了。并且斷了一截在肉里邊,他痛得昏了過去。鄉下的人給他噴了一口冷水,將斷在肉里邊的那截鐵釘拔了出來,流出很多烏黑的血。他包扎好傷口,咬著牙,又上了屋頂。后來腳化了膿,他照樣干。
他為什么要這樣呢?
諶寶珍說:“他要趁天晴多做事,雨天才有飯吃。”
吳吉雨不能讓父母看出破綻,他像那些真大學生一樣,按時回去度寒暑假。他的母親不知道兒子的酸楚,見兒子瘦了,黑了,逢人便說:“讀書不比做工,勞心不比勞力,是最傷身體的哩……”
因怕別人問起難為情,吳吉雨在“假期”從不和朋友一起玩,幾乎不出屋,在家里看書。
他的母親又稱贊吳吉雨,說他考上了大學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認真讀書,將來一定有大出息,并且又蒸了天麻、雞蛋、豬腦髓給兒子吃。家里其他人照樣也有想吃的,他的媽媽照樣做出不允許的神態,笑著說:“你也能考上大學嗎?”這時,大家都笑了,吳吉雨也只能跟著笑。
吳吉雨就這樣隱姓埋名,過著那奇特的“大學”生活,他不能向任何人吐露真情,也沒有任何人了解他內心的痛苦。
人,最難走出的是自己劃定的圈。這一點,中國古代的著名文人陸游早看破了,他說:“人生如春蠶,作繭自纏裹。
凡是吳吉雨做過工的地方,那些地方的鄉親們對吳吉雨的反映都不錯,包括一些很小的問題。比如玩紙牌,如果事先約定了,輸了的要從桌子底下爬過去,買糖吃等等,吳吉雨從不耍賴的。他的牌技很糟,他覺得輸了都是他的緣故,因而經常代對家受罰,這時大家便會笑得前仰后翻。吳吉雨從桌子底下鉆過去,站起來,也跟著笑。他簡直成了大家的“開心果”,所以大家都很喜歡他。
但是,吳吉雨并不經常打牌,他的空閑時間干什么呢?
吳吉雨是這樣回答說:“有三件事,讀書,寫小說,給女朋友寫信。”
審訊人員問:“你有女朋友?”
他說:“沒有……但是,也……可以說有吧。我給她寫過100多封信,差不多20多萬字,她是我小學、中學的同學,我們同桌坐過很多期。她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眸子很黑很亮。小學通學的時候,我在課桌偏她那邊一點點的地方劃了一條界限,不準她的手臂移過來,只要移過來一點點,我就打。有一次我把她打疼了,我永遠都不能忘記她那流淚時的眼睛。后來讀中學了,我不再在課桌上劃界限了。六月天,她穿青色無袖短衫,雙臂圓圓的,又白又嫩,我倒希望她的手臂向我這邊移過來一點點……”
吳吉雨一副走火入魔的樣子,越說越有勁,眼里閃著異樣的光。
審訊員打斷了他的話,然而又希望從他的那些信中得到一些什么,于是又問:“那些信呢?”
“全在我家里,沒發出一封。”
“為什么?”審訊員感到好奇怪。
吳吉雨苦笑了一下,說:“她是真正考上了大學的,我怎么能向她求愛呢?我只是假想我也考上了,或許我們的學校就在一個城里,或許就是一個學校。有時我還假想她給我回了信,我只是給她復信。真的,我真的這樣想過,而且有時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回事。這時,我就置身一種極為幸福的境界了。我有時全身發抖,我想我是能娶到她的,等我事業有成的那一天,我把寫給她的這些信一次給她,那時我一定能再次看到她那雙淚汪汪的眼睛……”
“你如何事業有成?”
“我寫小說,我想我是能寫的,縣文聯辦的那個《山花》雜志,我認真讀過那里邊的文章,也沒有什么了不起,我也寫得出的。我向《山花》投過幾篇稿,但是都沒有發表。”
吳吉雨突然不說話了,兩眼望著窗外,眼圈漸漸地紅起來,臉上露出了沮喪而又憤憤然的樣子。
審訊員想,如果《山花》發表了吳吉雨哪怕是一篇很小很小的稿子,他也會激動不已的,或許因此而一發不可收拾,真正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然而,恐怕就是《山花》編輯部里的人,也不見得會將《山花》當作一回事。況且,吳吉雨也無法知道,《山花》是縣文聯為了團結業余作者所辦,一年只發一期,稿子大多是事先約好了的,經費也要自行籌集。像吳吉雨那樣的作者寄的稿子,未必有人細細地看過。
這樣,高考失落的吳吉雨要站立起來,的確是很難的了。但他還在苦苦地盼望自己將來“事業有成”,他希望有女朋友,希望得到作為一個人應當得到的最起碼的東西。
1993年元月5日,吳吉雨就要被綁赴刑場執行槍決了,法官最后一次問他有沒有遺言,他把頭低下去,想了很久,說:“第一,請你把我的情況報道出去,告訴廣大的青年朋友,不要走我這條路。條條道路通四海,何必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呢?第二,我不曉得我媽媽是不是……承受得起,請你做做我媽媽的思想工作……”
吳吉雨流著淚,聲音越說越小。片刻以后,他又說:“我幾乎忘了,你千萬不要把她的名字說出去,她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給她寫了那么多信。如果讓別人知道了,她會傷心的。”
出人意料的是,法官收到了那位姑娘的來信,她是學中文的,要法官將吳吉雨寫給她的信交給她。也許,她根本就忘記了吳吉雨打她的事;就是想起來了,也可能覺得是一段少年時美好的回憶。她在信中說:“吳吉雨真傻。如果讓我知道了他的心思,我會鼓勵他安慰他的。至少,我不會鄙視他!”
那么,我們的青年朋友們,善良的父母們,以及我們的家庭、學校和整個社會,應當從這個苦澀的故事中得到什么樣的啟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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