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我和家人離開北京,來到三亞,住在朋友提供的公寓里。傍晚,我們坐在公寓的陽臺上,沐浴微風,眺望遠處層巒疊嶂的山勢,遼闊壯觀,心曠神怡。
心曠神怡不只是視覺的向往,還有微風徐徐吹來的愜意悠然。七年前,我們在三亞海棠灣住過一陣,領略了什么是風急浪高,囂張的海風每天吹得我一陣陣頭痛。所以我這次來三亞帶上了三頂帽子,心想當三頂帽子都被風吹走后,差不多是我們回北京的時候了。
我的想法當然錯了,這里的微風彬彬有禮,會讓我把三頂帽子安然如故帶回北京。
初來這里時,我常去下沉式的Y酒店,坐在西班牙餐廳的長桌旁,感受微風吹拂。敞開風格的建筑結構讓微風有了細致的變化,我因此想到了一個詞,這是莎士比亞派遣記憶的信使前來告訴我的。
莎士比亞本能地把風和自由組織進一個句子,在《暴風雨》中,普洛斯彼洛對愛麗兒說:“你將像山上的風一樣自由。”在《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里,阿伽門農對埃涅阿斯說:“請你像風一樣自由地說吧。”
就是自由。山谷微風來到通透的敞開式建筑里,依然自如進出。墻體的存在試圖要規定它的進出,它的自由訴求因此表達出來了。
公寓陽臺上的微風坦率直白,撲面而來時毫不猶豫,而西班牙餐廳里微風的方向并不總是一致,有些遲疑,有些暗示,有時候迎面而來,有時候在背后提醒,似乎要表達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這是什么樣的微風,我找不到準確的表述語句,只找到一連串的不是,不是杜甫“細草微風岸”的風,不是高駢“水晶簾動微風起”的風,馮延巳的“吹皺一池春水”是因為“風乍起”,過于突然,也不是,更不是“風蕭蕭兮易水寒”里的風。山谷微風不是壯志凌云之風,不會去送別荊軻,它知道自己普通微小,所以低調,其低調有點像我少年時期在炎熱夏天里尋找的穿堂風。
那時候我們搬家到了海鹽中學后面,不再與醫院的太平間面對面了,我的午睡也從太平間涼爽窄小的水泥床轉移到中學教學樓走廊通風的水泥地上。
當時一層走廊的兩端沒有門,中間有大門,空蕩蕩的大門,我中學的四年只見過門框沒見過門,這應該是穿堂風樂意光顧的原因。暑假,我經常在午飯后光著上身,穿著拖鞋,卷起自己床上的草席,扛在肩上,走過池塘,走進海鹽中學那幢教學樓的走廊,探尋穿堂風,從這頭走到那頭,既感受風向,也感受風力,然后選定一個和風習習的位置,鋪開草席,席地而睡。
可是穿堂風是自由主義的風,一會兒從這邊過來,一會兒從那邊過來,有時候風吹不斷,有時候突然沒風。我的午睡因此充滿了缺陷,經常是躺下后還沒睡著就沒風了,就得起身卷起草席去找下一個風點,確定那里的風還會吹一會兒,再躺下去,可是馬上又沒風了。躺下,起身,再躺下,再起身,如此反復,睡意全無,這是穿堂風留給我的清晰記憶。
如今的穿堂風在炎熱夏天里已經不受重視,涼風習習不再是從自然界長途跋涉而來,而是從制冷空調里出來。我童年時享受過人工涼風,準確的說法是手工涼風,那時候人們的家里沒有電風扇,人們習慣在夏天的晚上坐在戶外乘涼,人手一把蒲扇,一邊給自己扇風一邊與鄰居聊天。我假裝認真聽他們說話,站在扇過來的風這邊,搭上一陣子順風,這個大人手累了放下蒲扇,我就走到另一個仍在扇風的大人旁邊,繼續搭順風,他們笑的時候我也跟著笑,其實我根本聽不懂他們說的話。
這里的山谷微風不是當年中學教學樓里的穿堂風,這里白天的上坡風和晚上的下坡風持續不斷,因此我坐在Y酒店西班牙餐廳長桌旁時,感受的不是微風的離去和到來,而是微風的細致和變化,還有微風的不可知,我開始了無邊的遐想。
多少豪杰壯舉,不論是壯士一去不復還,還是壯士凱旋,只要進入歷史的長河就會無足輕重,維吉爾說:“一絲微風勉強把他們的名字吹入我們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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