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入西藏之前,天葬于我,不過是古老傳說里帶著神秘色彩的只言片語。
我曾想當然地覺得,在時代飛速發展的今天,這種原始習俗早該被拋進歷史的垃圾堆,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可一次高原之旅,徹底推翻了我所有的認知。
當最后一層白布從卓瑪央金的遺體上揭開,高原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她身上,那一刻,我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當處理到頭部時,我的心猛地一緊,前所未有的震撼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著天葬臺,既害怕又忍不住想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接到了大學同學云桑的邀請。
云桑是個土生土長的藏族小伙,大學時期,他總是帶著質樸的笑容,給我們講述他家鄉那片神秘而廣袤的雪域高原的故事。
他口中的雪山、草原、牦牛,還有那獨特的民俗文化,像磁石一般深深吸引著我。
這一次他盛情邀請我去他生活的地方游玩,我沒有絲毫猶豫,便踏上了這片向往已久的土地。
初到高原,那稀薄的空氣讓我每呼吸一次,鼻腔都傳來一陣刺痛,仿佛這片神秘的土地正以它獨有的方式與我交流。
強烈的日光毫無遮攔地灑下,刺得眼睛生疼,干燥的風呼嘯而過,刮在臉上像砂紙摩挲。
我努力適應著這里的一切,期待著接下來的旅程。
到達拉卓村的第三天傍晚,寒風如刀子般割著臉頰。
我和云桑躲進了一家小茶館,試圖驅散身上的寒意。
茶館不大,用粗糲的石頭砌成的墻壁,散發著古樸的氣息。
風從門縫里擠進來,吹得酥油燈左右搖晃,燈光忽明忽暗,映照著茶館里寥寥幾個村民的面龐。
我們圍坐在燒木柴的爐子旁,爐子散發著暖烘烘的熱氣,鍋里煮著的酥油茶咕嚕咕嚕冒著泡,散發出濃郁的奶香與茶香混合的味道。
這時一個村民神色凝重地走進茶館,他腳步急促,身上還帶著未抖落的寒風。
他與其他村民低聲交談著,聲音低沉而壓抑,臉上的表情讓茶館里的氣氛瞬間變得沉重起來。
云桑原本掛著笑容的臉一下子嚴肅起來,他放下茶碗,身體前傾,全神貫注地聽著。
我忍不住輕聲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云桑皺了皺眉頭,聲音低沉地說:“村里的卓瑪央金去世了,明天要舉行天葬儀式。”
“天葬?”聽到這兩個字,我心里猛地一緊。
雖然知道天葬是藏族傳統的喪葬方式,但從沒想過自己會有機會親眼見證。
在我的認知里,死亡總是被層層包裹,在城市里,醫院的太平間、肅穆的殯儀館,一切都被現代文明所規范,死亡似乎被刻意隱藏在人們的視線之外。
而這里死亡卻以一種如此直接、如此貼近自然的方式呈現。
“是啊,”云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惋惜,“卓瑪央金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跳舞跳得最好。
前天晚上,病魔還是把她帶走了,她才二十二歲。”
“你和她很熟嗎?”我問道。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云桑的眼神有些黯淡,陷入了回憶,“村里的男孩都喜歡她,她就像我們心中的太陽。
她一笑整個村子都亮堂起來。
小時候我們一起在草原上放牛放羊,在河邊嬉戲。
她總是那么活潑,笑聲能傳得很遠很遠。
只是她身體一直不太好,大家都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可真到了這一刻,還是覺得太突然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窗外的風呼呼作響,像一頭頭咆哮的野獸。
屋檐下的風鈴在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空靈。
我望著窗外那輪高懸的明月,思緒萬千。
在城市里,死亡似乎離我們很遙遠,人們忙碌于工作、生活,很少去直面這個沉重的話題。
而在這里,它卻如此真實,仿佛就在身邊。
卓瑪央金那鮮活的形象在我腦海中不斷浮現,云桑口中那個能歌善舞的姑娘,怎么就突然沒了呢?
我想著明天即將見到的天葬儀式,心里既好奇又害怕,各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我久久無法平靜。
第二天一大早,云桑來問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參加天葬儀式。
我心里既好奇又害怕,猶豫了片刻,好奇心最終占了上風。
我渴望了解這片土地上獨特的文化,想要親眼見證這種與自然緊密相連的生死觀。
“但你得答應我,”云桑表情嚴肅,認真地看著我,“絕對不能拍照,也不能有任何不尊重的行為。
天葬對我們藏族人來說,是最神圣的儀式,不是供人獵奇的表演。”
我連忙點頭,表示一定會遵守。
雖然嘴上答應得很干脆,但心里還是有些緊張,不知道即將面對的會是怎樣的場景。
我在心里默默告誡自己,要尊重這里的一切,尊重每一個生命與死亡的輪回。
天剛蒙蒙亮,我和云桑就出發了。
我們搭了一輛舊吉普車,車子發動時發出一陣轟鳴,車身劇烈地抖動了幾下。
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藏族大叔,他熟練地掛上檔,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往山上開。
山路崎嶇不平,到處是坑洼和石頭,車子顛簸得厲害,我緊緊抓住座位兩邊,才不至于被甩出去。
透過車窗,我看到遠處的山巒還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晨霧之中,山頂上覆蓋著皚皚白雪,在晨光的映照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芒。
“卓瑪央金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我開口問道,同時也想多了解一下這個年輕的逝者。
“她跳卓舞跳得最好,每年衛塞節,大家都圍著她看。
她的舞姿輕盈優美,像是草原上自由奔跑的羚羊。
她說話聲音很甜,笑起來特別好看,就像春天盛開的花朵。”
云桑的語氣里充滿了懷念,他的眼睛望著遠方,仿佛又看到了卓瑪央金在舞臺上翩翩起舞的模樣。
“她是怎么生病的?”
“肺病,”云桑嘆了口氣,“高原上很多人都被這病折磨,醫生說她肺里全是積水,已經治不好了。
她一直在和病魔抗爭,那么堅強,可還是沒能戰勝它。”
一路上我們碰到不少同樣去參加天葬儀式的村民。
他們有的騎馬,有的步行。
騎馬的村民身姿矯健,穩穩地坐在馬背上,韁繩在他們手中輕輕晃動。
步行的村民們步伐堅定,他們的臉上帶著一種平靜,沒有哭聲也沒有哀嚎,仿佛已經坦然接受了死亡的降臨。
他們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質樸而莊重,與這片廣袤的高原融為一體。
快到山頂的時候,云桑指著遠處盤旋的小黑點說:“看,那是禿鷲,它們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
聽到這話,我的胃里一陣翻騰,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涌上心頭。
禿鷲,在我的印象里,總是與死亡、腐朽聯系在一起。
它們那寬大的翅膀在天空中盤旋,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使者,宣告著生命的終結。
我看著那些小黑點,心中充滿了不安,想象著即將到來的場景,手腳都有些發涼。
等我們到達天葬臺時,已經有不少人在那里等候了。
天葬臺位于一片開闊的高地上,四周環繞著皚皚雪山,天空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云彩。
陽光毫無保留地灑下來,照耀著這片神圣而又神秘的土地。
天葬臺是一個平整的石臺,大概有一間屋子那么大,臺子由粗糙的石頭砌成,歲月在上面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
臺子周圍散落著一些刻有經文和圖案的石塊,那些經文和圖案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氣息。
臺子旁邊,一座白色的小佛塔靜靜矗立著,塔身上掛滿了經幡,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在訴說著古老的故事。
遠處的山坡上,幾十只禿鷲靜靜地站著,它們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爍著黑色的光芒,它們的存在,讓整個場景籠罩在一種神秘的氛圍之中。
云桑帶著我站在人群后面,與天葬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現場大概有三四十人,大多是當地的藏族村民。
他們靜靜地站著,有的人手里拿著經筒,嘴里小聲念著經文,表情莊重而肅穆。
他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對生命的敬畏和對逝者的祝福。
在他們中間,我感受到了一種強大的凝聚力,一種對傳統和信仰的堅守。
就在我努力平復內心的恐懼時,人群中一陣騷動。
一隊人緩緩走上山坡,中間抬著一個用白布包裹著的東西,不用猜也知道,那里面是卓瑪央金的遺體。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他身著深紅色的僧袍,僧袍在風中微微飄動。
他手持法器,法器上鑲嵌的寶石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他神情莊重,每一步都邁得沉穩而有力。
“那是康佳活佛,”云桑在我耳邊輕聲說道,“他會為卓瑪央金誦經超度。”
抬尸體的人后面跟著一群村民,我想他們應該是死者的家屬和親友。
他們的臉上沒有悲痛欲絕的表情,只有一種平靜的哀傷,似乎已經接受了卓瑪央金離去的事實。
他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坦然,仿佛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種旅程。
遺體被小心地放在天葬臺中間的一塊石板上。
康佳活佛開始念誦經文,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山谷間回蕩。
那經文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凝重起來。
其他僧人也跟著一起誦經,形成一種莊嚴肅穆的和聲。
他們的誦經聲交織在一起,仿佛是在為卓瑪央金的靈魂指引著通往天堂的道路。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從小木屋里走出來。
他的皮膚黝黑粗糙,布滿了歲月的痕跡,一看就是常年在高原上風吹日曬的結果。
他的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沉穩與堅定。
他就是天葬師利吉。
“他做天葬師已經二十多年了,”
云桑向我介紹道,“在我們這兒,天葬師是很神圣的職業,他們幫助逝者完成最后的旅程,是連接人間和天堂的使者。
他們懷著對生命的敬畏和對傳統的尊重,從事著這份特殊的工作。”
利吉走向放工具的木箱,動作沉穩而有序。
他先是雙手合十,朝著遺體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那一躬,飽含著他對逝者的尊重。
然后從木箱里拿出一套工具,有一把彎彎的匕首、一把短斧、幾把不同形狀的切割刀,還有一副厚厚的手套。
那些工具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每一件都仿佛承載著無數的故事。
他在遺體前盤腿坐下,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鈴鐺和一面小手鼓。
鈴鐺隨著他手腕的擺動,發出清脆的聲響,手鼓在他粗壯的手指敲擊下,發出低沉的聲音。
他開始念誦經文,聲音低沉而渾厚,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這是古老的“施身法”儀軌,據說能幫助亡靈順利離開肉體,前往另一個世界。
他的臉上表情凝重,眼睛微微閉著,沉浸在這神圣的儀式之中。
利吉的表情隨著咒語的吟誦越來越嚴肅,額頭上的皺紋愈發明顯。
他的眼神專注而堅定,緊緊盯著卓瑪央金的遺體,仿佛能看穿她的靈魂。
他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與僧人們的誦經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旋律。
在這旋律中,我仿佛感受到了生與死的對話,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與輪回。
吟誦完畢,利吉站起身來換衣服。
他脫掉那件漂亮的暗紅色法衣,露出古銅色的上身,肌肉在寒風中微微顫抖。
他從箱子里拿出一套簡單的工作服,一件沾滿血漬和油脂的粗布圍裙,圍裙上的污漬見證了他無數次的工作。
一雙磨損嚴重的黑色手套,手套的指關節處已經破了幾個洞。
還有一個皮質頭罩,上面刻著一些神秘的符號,那些符號仿佛隱藏著古老的秘密。
他穿上這身衣服,動作熟練而認真,就像一個即將投入戰斗的戰士,帶著堅定的信念和無畏的勇氣。
此時我們注意到山坡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聚集了至少五六十只禿鷲。
它們靜靜地站著,有的在梳理羽毛,用尖尖的嘴巴整理著身上的黑色羽毛。
有的抬頭望著天空,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更多的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葬臺上的遺體,它們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那光芒中似乎蘊含著對即將到來的“盛宴”的期待。
“它們能感覺到死亡的氣息,有些可能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的。”云桑小聲說道。
這些禿鷲仿佛是大自然派來的使者,它們遵循著自然的法則,參與著這場生命的輪回。
利吉穩步走向遺體,每一步都充滿了儀式感。
他先對著遺體的頭部方向鞠躬,再次表達他對逝者的敬意。
然后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遺體的白布。
他的動作迅速而準確,手指靈活得讓人驚訝,很難想象這是一雙常年與死亡打交道的手。
他的眼神專注而虔誠,仿佛在進行著一項無比神圣的任務。
當最后一層白布被揭開,卓瑪央金的遺體完全暴露在高原明亮的陽光下。
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盡管已經離世,但她的美麗依然讓人動容。
她的頭發烏黑亮麗,像黑色的綢緞一樣散開,與冰冷的石板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的面容安詳寧靜,仿佛只是在沉睡。
病痛雖然讓她變得憔悴,但依然掩蓋不住她生前的風采。
只是她的皮膚已經失去了生命的光澤,泛著青白色,讓人看了心生憐憫。
她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在向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
利吉站在遺體旁邊,深吸一口氣,然后帶著一種虔誠的態度,開始了他的工作。
他先用一種特制的油膏涂抹在刀刃上,油膏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
再用食指和拇指試了試刀鋒的鋒利程度,確保每一刀都能順利進行。
確認無誤后,他雙手握住匕首,在卓瑪央金的脖子上輕輕劃了一道口子。
血幾乎沒有流出來,只有一條暗紅色的線出現在她白皙的脖子上,那道線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仿佛是生命與死亡的分界線。
接著他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遺體,從四肢開始,動作迅速而不失莊重。
他的每一刀都仿佛經過精心計算,有著特定的位置和意義。
他的表情專注而平靜,眉頭微微皺著,眼神中沒有恐懼,也沒有厭惡,只有對工作的認真和敬畏。
他的雙手熟練地操作著工具,切割著肌肉、分離著骨骼,每一個動作都流暢而自然。
在他的手中,死亡不再是可怕的終結,而是生命輪回的開始。
當他處理到卓瑪央金的頭部時,我的心猛地一緊,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感涌上心頭。
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葬臺,既害怕又忍不住想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