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廣州到太原的飛機,山西風味撲面而來。那是黃土、煤炭、油污、干旱,混成視覺和嗅覺上的輕度暈眩。隔座大爺有一張渾樸的臉,鼻梁高挺秀逸,神情堅毅而平靜。
起飛前就聽說太原大風,頂著一萬米高空更猛烈的風,飛機努力在飛。下降過程中,飛機劇烈顛簸,發動機發出凄厲的噪聲,但沒有誰表示吃驚,機艙里一片麻木:打鼾的打鼾,玩游戲的玩游戲,閑聊的閑聊。反正買了機票,死活都得送到。空乘的提醒也波瀾不驚,“顛簸”從她口中說出,溫柔得就像搖籃的晃動。 我是靠偷看那位大爺的相貌,才壓住了飛機在我胃里攪起的不適。
1
殘月出門時
清 梅清《杏花春雨樓圖》(局部)
《菩薩蠻五首》其一
(唐)韋莊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飛機到底穿越大風抵達了太原機場,著地的一刻,鄰座的手機就響起,似乎十萬火急,那男人立即談起生意。但見肥胖的手指戴著很寬的金戒指,脖子上掛著粗重的金項鏈,一臉酒色財氣,說話聲音之大就像全宇宙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飛機還在滑行,前艙好多人站起來取行李,空乘提醒也沒用,后艙的人也跟著紛紛站起。飛機嘆了口氣,停住了。
4月21日。太陽早早升起,照在酒店外一片破舊的樓房屋頂,太陽也變得舊了。清晨的街道疲憊,充斥昨夜的燒烤垃圾,空氣中懸浮灰黑微粒,肉眼也無法忽視。
柳樹還是那么美,楊樹榆樹嫩葉初發,春天了啊,新綠來到塵世一番掙扎。街區有一種沉底的靜,汽車停在兩邊,都蒙著塵。三五行人走得散漫,我也邊走邊看,好像活著就是在世上隨意逛逛。
歲月忽已晚,總是這樣的。到了晚年,關于這一生,我們將有怎樣的回憶?韋莊的《菩薩蠻五首》,年少時讀到的是愛情,后來讀到的是戰爭,如今讀到的是人生。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一部不由自己編導的電影,像不知道劇本的演員,匆匆上場,草草收場,所有經歷都具有事后性。 臨近劇終,回顧一生,韋莊心里充滿遺憾。很多年過去,離別情景仍歷歷在目,那天凌晨,出門時看見月亮。仿佛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他們連床帳都沒有放下,只放了一半,香燈的光變得哀傷,他的一只腳已在遠方。
美人還是從前的樣子,和淚辭別,說不出話,彈著琵琶。“弦上黃鶯語”,琴聲還是那么好聽,那么年輕。“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一個女人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變老,她自己卻老了。 往事并不如煙,到了老年,那些真正重要的經歷,反而會記得更加清晰。回憶和電腦記錄的不同在于,回憶是重新創造,是把那個時刻的生命再活一次。回憶的神圣即在其不確定性,且帶有個人獨特的濾鏡。 這首詞短短幾句,直敘別離,情味苦深,美人的叮嚀猶在耳畔,奈何三生路上,相思相負。
2
在江南的日子
清 石濤《江南春靄圖》
《菩薩蠻五首》其二
(唐)韋莊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別離之后,韋莊去了江南,不是去游玩,而是去逃難。唐廣明元年(880),韋莊在長安應舉,適逢黃巢起義軍攻入,諸事遂廢,他亦未能脫身。三年以后,他才得以逃往洛陽,而后南北輾轉,最終去了江南,那時他已年近五十。
在長江天險的庇護下,江南仍是個詩情畫意的地方。李白避安史之亂,亦曾逃往江南,在吳地他看到的早晨是“東方日出啼早鴉,城門人開掃落花。”歲月靜好得像一個夢。此時已是唐末,江南仍然在夢中,尚未被戰爭波及。
韋莊詞是回憶,回憶他當年的心情。“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意中是鄉思,卻說不得,江南這么好,為何他總是想著回去,自己都覺得不應該。“盡說”,“只合”,詞中多用此等性情語。
江南好在哪里?“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一幅春水畫圖,宛然紙上,可見江南風景之麗。下片接著回憶江南之好,“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景麗之外,更有人美。唐詩中寫江南女子,第一便是膚白。謝靈運《東陽溪中問答》曰:“可憐誰家婦,緣流洗素足。”李白《越女詞》亦道:“吳兒多白皙,好為蕩舟劇。賣眼擲春心,折花調行客。”吳地女子不僅白皙,而且風流之極。
江南如此誘人,他卻無心眷戀。大愿未了,一個地方再好,也留不住你。“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不是不想還鄉,是不想回去看到故鄉喪亂,寧愿羈旅漂泊,不到老不回去。末二句與起始兩句,語極哀傷。
唐乾寧元年,韋莊終于返回長安,翌年再試及第,任校書郎,雖已年屆六旬,總算了卻大愿。四年后,他奉詔隨諫議大夫李洵入蜀宣諭,得識王建,回朝歷任要職,然而好景不長,唐王朝氣數已盡,他再次入蜀,任西蜀掌書記,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生在亂世,人如飄蓬,如行荊棘斷垣中,只能各顧性命。
3
不要過臨時生活
明 居節《江南新雨》
《菩薩蠻五首》其三
(唐)韋莊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人生沒有早知道。早知道唐朝會滅亡,就不會想著還鄉了嗎?不,還是會的。有些事必須要做,哪怕最后沒有結果,也一定要做。不做就會不甘心,做了,成與不成,即或有所惋惜,但不會后悔。所有未了之愿,都會繼續活在心里折磨你。
多年以后,當江南徹底成為過去,暮年將至的他,才忽焉嘆曰:“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人在三十歲時,會覺得二十歲很年輕,到了四十歲,又覺得三十歲挺年輕。韋莊此時已經六十多歲,想起在江南的日子,雖那時也快五十了,但感覺是“當時年少春衫薄”。逝去的時光,因為逝去了,所以變得美好,關于江南的回憶,似乎是快樂的,至少有很多可以縱情歡樂的時候。
“卻憶”的“卻”,這個字很沉痛,也很諷刺。人大概就是這樣的物種,永遠想著缺失的東西,渴望不能得到的事物,夢想達成這樣那樣的愿景,所以常常看不見眼前,看不見身邊擁有的一切,真正的生活似乎總在別處,總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此時此刻所過的,僅僅是一種準備性的、臨時的生活。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這畫面真是華美,他好像不是落難王孫,而是富貴公子,銀鞍白馬,春日冶游。回憶十年二十年前,誰不覺得自己意氣風發呢?
韋莊的寫法有味,中間四句拆開,分在上下片,仿佛沉浸于回憶,情思徘徊。“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回想此情此景,當時竟沒有好好享受,實在可惜。
“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結句傷痛,語氣決絕,辜負了江南,也辜負了那些年。然而,還是那句話,就算重新選擇,他也會是同樣的做法。“此度”若指現在,則無話可說,現在他無所希望,此生已矣,當然白頭誓不歸。
卻說我那天不覺到了汾河邊,汾河還在,還有不少水,聞得到水的腥味,水上一條金黃的塑料龍,僅此而已。這里沒有漢武帝的《秋風辭》,沒有李白的“思歸若汾水”,沒有任何詩意,有也是反詩意的詩意。叫作汾河的那條河,如今只剩下一個名字。
河邊逛公園的閑人,和汾河一樣漠然。太陽照在河上,不再是早晨的太陽。我向一位本地阿姨問路,她回答時站起身,鼻音濃重,目光深深像親人。她的老伴坐在一塊石頭上,面容樸實,衣履謙卑,讓我遙想古代的山西農民,他們都很會種地。
白云寺旁邊有個村子,就叫白云寺村,在景區里,也只剩下名字依然美麗。村巷逶迤,但是死寂,沒有人走,沒有孩子嬉逐。村民沒有遷出去的,都在做民宿或開餐館。
村前臨公路一片地,約三四畝,翻耕得十分平整。下半晝兩個村民在鋤地,從停車場望過去,他們像農民的遺跡。在旅游業包圍之中,他們的鋤地也不像鋤地,而像是對農業生活的展示。 小賣鋪的大娘告訴我,地里種著玉米,還沒出芽。可以想見,到了七八月,這片地綠油油,玉米該有半人高。那時游客更多,對于他們,玉米不再是夏季的糧食作物,而是觀賞植物,是玉米的前世或記憶。這里有一種悲哀,一曲農業時代的挽歌,還沒有被真正唱過。
撰文/三書
編輯/劉亞光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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