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婷

電影《此心安處》（《Here》）上映，這部電影在拍攝上“大道至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畫面采用固定鏡頭拍攝，在同一間房子的同一個地方，布置下同一景別的鏡頭，拍攝生活在其間的人們，展現他們的歡欣與悲傷、得意與失落，以及他們生兒育女、婚喪嫁娶的世俗生活。在剪輯上，電影通過情景、對話、景別等要素的某種相似性巧妙轉場，利用拼貼畫的方式不斷地更換房間內飾和人物生活，演繹出一幅幅充實的生活圖景。

電影記錄了一間房間在一個世紀甚至更長時間里發生的事，它在表現人生的紛繁主題上擁有巨大的能量，但由于電影帶有實驗藝術性質的拍攝手法，以及沒有清晰線索的情節、沒有故事聚焦的敘事，在上映之后引發了一些爭議：有人說看了一部房間裝修電影，有人說內容平庸只剩形式新穎，有人對于電影不斷切換的場景感到抓狂，說看不懂電影究竟想要表達什么……種種感受的存在都是合理的，事實上，電影在不到兩個小時里，用各種畫面的拼接營造了一種時間飛速流逝的假象，展現出幾乎可以延伸至整個人類的將近一個世紀的生活。這樣的宏大目標注定打破線性時間，留下不連貫的敘事和不明顯的主角。

誰是主角？這是一個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如果用敘事篇幅進行劃分，可以找到一個被講述的主要對象，但在永恒奔涌的時間里，沒有人是主角。因此真正重要的不是電影講述了誰的生活，而是人們正在進行怎樣的生活，以及不同的人擁有哪些相似的生活。

鏡頭永遠在角落里觀察著人們的一舉一動，和時間一樣冷靜而殘忍，它們的任務就是切換和流逝，而絕不為了任何人做任何停留。電影用這種手法表現具體人的具體生活，一種難以預演的、不容矯飾的、也終究會過去的生活。電影所呈現的每一個場景和對話，精心安排也好，妙手偶得也好，矯揉造作也好，渾然天成也好，都致力于向觀眾展現“生活”本身。從年復一年圣誕節人們的團聚、歌唱、歡笑和懷念里，從生老病死的輪回和平安或意外到來的瞬間里，從瑪格麗特五十歲生日上對自己未曾到達的生活充滿悔意的眼神里，從家庭合影里和蓋爾舉起老式相機閃爍的燈光里……電影的一切一切，都是普通人泛著銀光的、熱切的、熙攘的生活。在這里有聒噪的、喧鬧的、歇斯底里的時間，又有寧靜的、安心的、無所事事的時間。無論在哪里，人們都是這樣度過自己的日子，但現實的生活總是比電影表現的生活更加具體。現實中人們總是以第一人稱的視角，線性地、事無巨細地、一鏡到底地生活。

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證明電影中出現的是同一間房間，但室內的場景不斷地發生變化。除了電影主要講述的蓋爾和羅斯夫婦以及他們的兒子理查德一家的故事之外，還有發明折疊椅的夫婦、教小男孩如何應對交警的夫婦、給十六歲男孩慶生的一家人……這些相互陌生的人們膚色不同，生活的時代不同，所做的事情不同，但他們都生活在這間房子里，體驗著相似的情感，聯系著背后的龐大時代。因此電影在描繪生活的面貌之外，還涉及了一種哲學性質的探討。這間房間不是某個地點的某個特定空間，而是一個擁有極大共通性和普適性的概念，是從古至今人類所居住空間的巨大隱喻。在這樣的空間里，人們討論的內容、經歷的情感、產生的關系，都讓電影達成極致的廣闊，又極為熨帖地呈現出生活的面貌。人們的年齡都在增長，身邊的關系也在變化，從身邊是幼年的兄弟姐妹和忙碌的父母，到身邊是成熟的妻子丈夫和幼小的兒女，再到身邊是年邁的父母和離家的孩子，生活一直在重復中產生變化。無論是誰，都經歷著這種相似的變化和變化本身，但表現出來，他們的生活又有著各種具體的面貌，不同的家具擺放、裝修風格、房間色彩、燈光明暗……可以說一種空間就能代表一種生活，這就是電影在單一空間里呈現出的幽微與萬千。

電影用這一間房子來探討人與空間的關系，同一間房子由不同人居住，就擁有了不同的樣子，而生活在房間里的人們，特定空間也留存在他們的記憶里，因此，人和空間是相互塑造的。而后電影通過在這間房間里年華老去的人物，去探討人和時間的關系。也就是在橫向展現之后，電影還有一層縱向的展現。從理查德、瑪格麗特夫婦二人的老年生活和最后的對白中，電影告訴人們，生活的本質是一種經歷，人生沒有真正的終點，腦海中時而浮現的“未來的美好”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人總是生活在當下，當下的生活就是生活的全部模樣。

瑪格麗特在過五十歲生日時，她為培養出一個律師女兒而驕傲，可是那不是她的人生。她曾經也希望能成為一名律師，但終究沒有實現，而她最大的遺憾就是拖延了太久，“我從來沒有去過春天的巴黎，我從來沒有在黃石公園過夜……”因為總是有各種理由，總是存在一個又一個明天和明年。可是，那些在之前沒有完成的事情，最終達成時，她只能用經歷過一生瑣碎時光的感官去看世界上的新鮮東西，而沒有在感受最熱烈、感官最靈敏的時候去看她想要看的世界，這對她而言是無解的遺憾。史鐵生曾說，他要把自己的忠貞、熱情、好奇心和愛浪費在這個世界上，把一副空殼留給死亡。這也是電影想要向人們傳達的、對待終將消逝的時間的態度，就是生活在當下，生活在此處，在此處感到心安，在當下感到充盈，好好珍惜當下和此處，讓流逝的事物的價值從現在就發揮出來。

生命是一場盛大的冒險，時間和空間是縱橫交亙在生命里的兩個坐標。電影《此心安處》將橫坐標固定，帶來了一個封印人類生命的時間標本。但像紀錄片《浮生一日》這樣的作品，又把縱坐標固定，在一天內極盡收集地球上各個地點的人所過的生活，這又形成了封印人類差異性的空間標本。“你的光陰就是你的十四行詩”，在光陰里看到生命的輪廓，在原野中看到世界的多彩，這便是兩類電影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