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鐘叔河(1931年-),湖南平江人,編審,原在出版社當編輯,業余做研究、寫文章,現已離休。主要著作有《走向世界--近代中國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從東方到西方》《念樓集》《天窗》《鐘叔河散文》《念樓學短》《學其短》等;編輯作品有《走向世界叢書》《鳳凰叢書》《知堂書話》《兒童雜事詩圖箋釋》等。在鐘叔河看來,萬不可以拿自己的學問作為職業。因為如果以學問為職業,那就得有老板,這個老板或者是國家或者是資本家、或者是同行里的把頭、或者是老師…那么就得聽他的話,自己的學術研究就不可能是自由的,樂趣就會減少。特此分享。
傳統讀書人多輕商,《儒林外史》里的牛玉圃,只能算讀書人中的敗類,在新認的侄孫面前,也要裝出一副看不起鹽商的樣子。予生也晚,已在“九一八”事變之后,但對讀書人輕商的情形亦曾親見,不全是從《儒林外史》里看來的。
可是,公認為傳統學人最后的代表的陳寅恪先生,卻在我出生前十多年便發表過相反的意見。一九一九年九月八日的吳宓日記中,記載過陳先生的一段話:
孔子嘗為委吏乘田,而其事均治。抱關擊柝者流,孟子亦盛稱之。又如顧亭林,生平極善經商,以致富。凡此皆謀生之正道。我儕雖事學問,而決不可倚學問以謀生。道德尤不濟饑寒。要當于學問道德以外,另求謀生之地,經商最妙,Honestmeansofliving(謀生之正道)。若作官以及作教員等,決不能用我所學,只能隨人敷衍,自儕于高等流氓,誤己誤人,問心不安。
下面還有幾句對“妄倡邪說,徒言破壞”的批評,涉及太寬,且不必引。
在這里我只想指出,陳氏所揭橥的原則——
,是頗有幾分道理的,至少在“理想國”中應該如此(吳宓系因譯述柏拉圖《理想國》而及陳氏之言)。因為學人如倚學問以謀生,即不能不隨人敷衍、屈己從人;做學問寫文章如成為營求名利的手段,即不能不犧牲獨立性和純粹性,水平和價值均不能不大打折扣。
鐘叔河作品
但另一方面,人既然是生物,便有生活要求。李后主填詞和宋徽宗作畫的條件,千百年才得一二,作為常人,自不能不尋求維持生活的手段,陳氏所反對的,只是把自己從事的學問充當手段罷了。舍此他求,則四民之中,除去士子的本業,還有農工商三條路好走。務農,做工,都需要力氣或手藝,非讀書人所能,于是“經商最妙”便成了合乎邏輯的選擇。這也是在到了哈佛,讀過柏拉圖,能用洋文表述“謀生之正道”的人才能作出的結論,因為他們早就走出《儒林外史》,進入現代社會了。
為委吏、乘田,無須“道中庸而極高明”,孔子無非把這類小差使當做謀生的手段,而這類差使亦沒有妨礙他刪詩書訂禮樂,成為一代宗師。莊子當漆園吏的情形恐怕也差不多,他絕不會在漆園里對上司朗誦《逍遙游》或《養生主》。
就是陶潛、杜甫以至寫《儒林外史》的吳敬梓,也是靠別的來源生活,沒有誰領取過一文稿費。而陳先生雖志行高潔,敢于遺世獨立,卒不能不以“作教員”終其一生,此今昔之不同也。然則,“于學問道德以外,另求謀生之地”,又豈易言哉!
時至今日,情形又已大變。人們的觀念,早已由輕商變為重商。“學者”“文人”早已職業化,各有各的組織和單位,而工薪微薄,誘惑甚多,故從企業家那里取得金錢于面子和里子均有極重大之關系,得之則群以為榮焉。有錢的老板“贊助”出了幾本書刊,開了幾場討論會,也就成了名譽理事、名譽主席,偶發雅興,想發表“著作”和“作品”,代筆和捧場者自然大有人在。至于那些靠經營或色藝發了財的“名人”“名女人”,其傳記、小說、寫真、寫假更是汗牛充棟。
看起來,這些名人、企業家倒真是“于學問道德以外”,找到了進一步賺錢賺名的大道和樂土,不知陳氏地下有知,會作何感想。
我雖不敢言“經商最妙”,亦斷乎不敢輕商。在讀了陳氏關于顧亭林的話以后,還真希望在“儒商”中能出幾個肯追慕亭林先生的人,并不奢望他寫《日知錄》,只要他在醉飽之馀有興趣弄弄學藝時,能照顧氏《與人書十》中說的,要弄就自己去“采銅于山”,不要專門從“文人”“學者”手里“買廢銅充鑄”,便很好了。
其實,以讀書人經商而大大成功的,還有一位范蠡,應該說他比顧亭林還有名得多,不知道為什么陳寅恪沒有提及。也許是他在“左提鼓,右援枹,以應(吳國)使者”時所云:
余雖靦然而人面哉,吾猶禽獸也。
這種勇敢和坦白只能是古典的,今人斷斷乎做不出,所以也就不便將他樹作典型了吧,雖然有西施小姐三陪總會有人艷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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