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的冬夜,京城柳條巷深處傳來陣陣琴聲,如泣如訴。宮廷琴師柳明德跪坐在琴案前,十指翻飛,一曲《廣陵散》彈得金戈鐵馬。七歲的獨子柳如松偎在他身旁,懵懂地望著父親凝重的面容。
突然,大門被粗暴地踹開。錦衣衛千戶帶著十余名緹騎闖入,亮出刑部文書:"柳明德勾結流寇,圖謀不軌,即刻收監問斬!"
柳明德神色不變,指尖在琴弦上重重一劃,發出裂帛之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轉頭對屏風后喊道,"琴軫,帶如松走!"
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應聲而出,抱起柳如松就往后院跑。這青年名喚琴軫,本是柳明德從亂葬崗救回的孤兒,因其耳力極佳,留在身邊做了琴童,賜名"琴軫",取琴上調音之柱的意思。
"爹!爹!"柳如松在琴軫肩上哭喊掙扎。
柳明德最后看了一眼兒子,突然撥動琴弦,一根琴弦應聲而斷,鋒利的弦絲劃過咽喉,鮮血頓時染紅了焦尾琴。
"老爺!"琴軫跪地痛哭,卻聽見柳明德氣若游絲的最后一句話,"教他...琴藝...報仇..."
當夜,琴軫背著熟睡的柳如松,懷揣斷弦,混在送菜隊伍中逃出京城。一路南下,餐風露宿,全靠琴軫在茶樓酒肆彈琴討賞過活。這孩子天資聰穎,三歲便能辨音律,如今雖遭大變,卻對琴軫寸步不離。
"軫叔,我們去哪兒?"小如松仰著臉問。
琴軫望著南方的官道:"去江南。那里有老爺的故交,還有...活路。"
十年后,姑蘇城"松韻琴館"小有名氣。館主柳如松十七歲年紀,生得眉目如畫,一手琴技盡得父親真傳。更難得的是,他身邊有位啞仆琴軫,雖不能言,卻精通制琴修琴之術,凡經他手的古琴,音色必清越動人。
"柳公子的琴藝,頗有當年柳明德先生的風范。"常有客人這般稱贊。
每當此時,柳如松便神色黯然,琴軫則低頭退到屏風后。他們心照不宣——柳明德的名字在朝中仍是禁忌。這些年來,琴軫將柳明德的琴譜悉心傳授給少主,卻從未提起當年的血仇,只盼他平安度日。
這日琴館打烊后,柳如松取出家傳的焦尾琴。琴身那道血痕已被琴軫巧手修復,唯有第七根弦永遠空缺——那是柳明德自盡時斷的那根。
"軫叔,"柳如松輕撫琴身,"父親到底因何獲罪?"
琴軫正在調校一把新琴,聞言手指一顫,琴音走了調。他取來紙筆寫道:"老爺遭人陷害,詳情不知。"
"仇人是誰?"
琴軫搖頭,繼續寫道:"少主專心琴藝,莫問往事。"
柳如松突然按住琴軫的手:"你為何從不說話?是怕口音暴露我們身份嗎?"
琴軫眼中閃過一絲痛楚,緩緩解開衣領——一道猙獰的疤痕橫貫咽喉。原來當年逃亡途中,他們曾被錦衣衛追上,琴軫為保護少主,喉部中箭,雖僥幸活命,卻再不能言。
柳如松淚如雨下,跪地抱住琴軫:"軫叔,這些年苦了你了..."
琴軫慈愛地撫摸少主的頭發,就像當年柳明德對他那樣。月光透過窗欞,將主仆二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竟與十年前柳條巷那個雪夜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三月三上巳節,蘇州知府設"曲水流觴"宴,邀城中名士赴會。柳如松也在受邀之列,琴軫本不愿他去,奈何知府派來的請帖措辭強硬,推脫不得。
宴席設在滄浪亭,席間一位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格外引人注目。此人姓李,官拜都察院御史,此番南下巡查。酒至半酣,知府請柳如松獻藝。
柳如松彈了一曲《平沙落雁》,指法精妙,意境高遠。曲終時,那李御史突然拍案而起:"這指法...這韻味...你與柳明德是什么關系?"
琴軫聞言,手中茶盞"啪"地落地。柳如松尚未來得及回答,知府已笑著介紹:"柳公子乃當今琴壇新秀,想必是學過柳明德的曲子。"
李御史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柳如松:"像,太像了..."隨即又展顏一笑,"本官最愛琴藝,明日特邀柳公子過府一敘。"
回琴館的路上,琴軫面色慘白,手指在柳如松掌心寫道:"此人李崇義,乃老爺仇人!"
原來當年正是這李御史誣告柳明德勾結流寇,導致柳家滿門抄斬。如今冤家路窄,他竟認出了柳如松!
"我們連夜離開姑蘇!"柳如松急道。
琴軫搖頭,寫道:"一動不如一靜。他未必確定,逃反而坐實。"
第二日,柳如松稱病未赴李府之約。誰知傍晚時分,衙役突然闖入琴館,搜出一包"禁書",當場鎖拿柳如松。琴軫拼命阻攔,被差役一棍打暈在地。
等琴軫醒來,琴館已被查封,柳如松關在蘇州大牢,罪名是"私藏逆書,圖謀不軌"——與當年柳明德的罪名如出一轍。
蘇州司獄司大牢陰冷潮濕。柳如松戴著二十斤重的枷鎖,蜷縮在角落里。隔壁牢房的老犯人低聲道:"小伙子,你得罪李大人了?他今早親自來打過招呼,要好好'照顧'你呢..."
正說著,獄卒提著水火棍進來,不由分說將柳如松拖到刑房。李御史端坐太師椅上,悠然品茶。
"柳公子,別來無恙啊。"李御史笑道,"令尊在天之靈可好?"
柳如松怒目而視:"奸賊!你害死我父,如今又要害我!"
李御史不以為忤:"父子同罪,也是一段佳話。不過..."他話鋒一轉,"你若愿交出《廣陵散》古譜,本官或可網開一面。"
原來當年柳明德藏有《廣陵散》真跡,李御史垂涎已久。柳如松冷笑:"休想!"
"那就別怪本官無情了。"李御史一揮手,"上夾棍!"
十指連心,柳如松痛得幾度昏厥,卻始終咬緊牙關。最后李御史惱羞成怒:"關進水牢!看你能硬到幾時!"
與此同時,琴軫正在城中四處奔走。他先求見知府,卻被拒之門外;又去求柳明德故交,卻發現他們或已離世,或避而不見。絕望之際,他突然想起柳明德臨終托付時,除了斷弦,還塞給他一塊玉佩,說是"江南有難,可持此物見巡按林大人"。
可林巡按現在何處?琴軫走遍蘇州城,終于打聽到林大人近日將到松江府巡查。他當夜便收拾行裝,準備前往松江。臨行前,他來到大牢外,隔著高墻默默祈禱:"少主堅持住,軫叔一定救你出來..."
琴軫星夜兼程趕到松江,卻得知林巡按已啟程返京。他追了三日,終于在常州驛站追上巡按儀仗。
"冤枉啊!"琴軫跪在驛道中央,高舉玉佩,卻因不能言,只能"啊啊"嘶叫。
侍衛要趕他走,轎中卻傳來一聲:"且慢!"一位五十多歲的官員掀簾而出,看到玉佩后神色大變,"這...這是柳兄的貼身之物!"
琴軫連連叩頭,取出早已寫好的冤情狀紙。林巡按看罷,長嘆一聲:"柳兄含冤十年,今日方得昭雪。"當即下令改道蘇州。
三日后,林巡按帶著琴軫直入蘇州府衙,亮出尚方寶劍,當場拿下李御史。經查,那包"禁書"實為李御史派人栽贓。更令人發指的是,衙役在搜查李府時,竟在密室發現了當年誣陷柳明德的原始供狀——上面有李御史的親筆偽造痕跡!
柳如松被釋放時,已不成人形。琴軫抱著奄奄一息的少主痛哭失聲。林巡按請來名醫診治,所幸十指未斷,調養數月便可恢復。
結案那日,李御史被押赴刑場。柳如松拖著病體,在琴軫攙扶下到場觀刑。刀光閃過,十年血仇終于得報。柳如松跪地大哭:"父親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回到琴館,柳如松取出焦尾琴,鄭重地安上第七根弦。琴軫卻突然倒地——原來他為救少主,連日奔波,又強撐著一口氣,如今大仇得報,心力交瘁,舊傷復發。
"軫叔!"柳如松抱住琴軫,卻發現他嘴角含笑,手指輕輕撥動,仿佛在彈一曲無形的琴。
"松兒..."琴軫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如裂帛——這是柳如松十年來第一次聽他說話,"聽...我彈..."
琴軫的手指在虛空中撥弄,柳如松淚流滿面,仿佛聽見了《廣陵散》的旋律。曲終時,琴軫的手緩緩垂下,眼中光芒熄滅,唇邊卻帶著欣慰的笑容。
柳如松將琴軫葬在柳明德衣冠冢旁,墓碑上刻"義仆琴軫之墓"。守孝三年間,他譜成《義仆操》,將琴軫的事跡融入琴曲。每當彈到高潮處,第七弦總是應聲而斷,仿佛冥冥中有人在和音。
后來有人傳說,月明之夜路過雙墓,能聽見一老一少兩個琴聲合奏《廣陵散》。老的沉穩厚重,少的清越激昂,和諧如一,宛若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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