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人類為贏得戰爭而不斷探索創新軍事技術,可軍事技術的進步又是一柄雙刃劍,每次技術的飛躍,勢必引發一場狂風暴雨般的社會變革與組織重構。
從戰車到重騎兵
作為最古老兵種,步兵曾一枝獨秀長達數千年,直到中亞大草原上某個不知名的民族馴服了馬。初經馴化的馬,個頭矮小、力量孱弱、不堪負重,更多是像牛一樣作為奶和肉的提供者。公元前1800年前后,一個叫作喜克索斯的蠻族,把馬以四匹為一組,套上了他們新發明的戰車。兼具機動、防護和沖擊力的戰車,對古老的步兵形成巨大優勢。喜克索斯人很快便駕駛戰車跨過蘇伊士地峽,征服了人類文明的中心-古埃及。舊世界就這樣被顛覆了。其他民族亦在戰車的輪轂下瑟瑟發抖。他們或覆亡,或迅速效仿而發展出自己的戰車以自保,車戰時代就此開始。
中國春秋時期的戰車
在戰車統治戰場一千多年后,人類又培養出一些改良馬種,它們勉強可負載一名輕裝騎手馳騁。于是,部分人開始嘗試騎馬作戰,形態各異的原始騎兵紛紛出現。這一時期的馬仍不夠強壯,騎兵普遍以騎射或騎馬機動為主,如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騎兵以更大的靈活性和更低的成本,又將戰車迅速淘汰-從“胡服騎射”濫觴,到秦俑坑中戰車已退出主戰舞臺的結果看,全過程不到百年。
騎兵在取代戰車同時,也在促進社會變革。公元前六世紀至一世紀之間,發源于伊朗高原東北部的帕提亞人培育出一種體大力壯的戰馬,它在負載身穿鎧甲的騎士之余,還能披掛金屬馬鎧。帕提亞人強大的鐵甲騎兵,建立了安息帝國。
為在農耕地區飼養這些寶貴的戰馬,帕提亞人創造了一種新的軍事組織制度-讓某一片區的農民供養特定的騎士。騎士日常負責保護該片區的農民免遭盜寇騷擾,戰時則聽王命出征。帕提亞人以此方式,在農耕地區穩定地保持了一支規模龐大的鐵甲騎兵。
羅馬人從哈德良時代起,也效仿帕提亞人建立了少量鐵甲騎兵,但因其有更先進的貨幣制度,故改用現金軍餉來供養騎兵。然而,隨著帝國的衰落與分裂,后世帝王常遭遇現金短缺甚至斷流危機,而一旦現金斷流,再強大的騎兵也會頃刻間瓦解。
于是,加洛林王朝的宮相查理·馬特就老老實實走了回頭路。他為維持日趨壯大的騎兵部隊,結合日耳曼人的傳統,復辟了帕提亞人的老辦法-回歸土地本位制,把王國的土地層層分封給軍人,交換條件是效忠國王并提供無償的軍事服務,如自備戰馬隨國王出征。這一制度被稱為“Feudalism”,近代日本學者借用中國周代分封眾建諸侯的“封建”一詞,將此制度轉譯為“封建制”。
正是這一看似開歷史倒車的封建制度,使以法國為代表的歐洲重甲騎兵得以長期穩定地保持了質量優勢。在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封建制度所產出的騎士是歐洲各國軍隊的絕對主力。為克制對方騎士沖擊,列國又大力發展廉價的長矛兵。長矛兵組成方陣保護指揮部和輜重,騎兵則作為突擊力量使用。
帕提亞人的鐵甲騎兵
至于在東方被廣泛使用的弓弩,則遭到教廷的嚴禁。1139年,教廷宣布基督徒彼此間不得使用弓弩,違者應受詛咒,理由是上帝痛恨弓弩。不過,更深層的原因是,弓弩對封建/騎士制度構成深遠威脅。要知道,培養一名弓手遠比培養一名騎士容易,而且還無須封建領主制度來配套。培養弩手則更簡單,如十字弩手只需簡單講解稍加練習,幾小時就能成才。一個賤民只要手持勁弩,就可與貴族騎士輕松對陣,且頗具優勢。對騎士團而言,弓弩無疑是對整個封建/騎士制度的挑釁與顛覆,所以必須推動教廷嚴厲禁止!
然而,教廷的禁令,僅能制約歐洲大陸傳統天主教國家的弓弩兵種的發展。而孤懸海外對教廷一向不怎么馴服的英國,對此嗤之以鼻,繼續發展其傳統長弓手。于是,在阿金庫爾戰役中,賤民出身的英國長弓手,就用飛蝗般的箭雨打垮了法國貴族騎士。
火炮與棱堡的較量
教廷雖嚴禁弓弩,但終究禁不了軍隊對遠射兵器的渴求。十三十四世紀之交,歐洲人在與阿拉伯人的戰爭中首次見識了源自東方的火器。這種不在教廷禁令之內的遠射武器,引發歐陸諸雄的極大興趣。而以天主教正統自詡的法國,將火器作為弓弩的合法替代者迅速發展。英國卻因已擁有長弓這樣的遠射武器,而陷入路徑依賴的泥潭,在火器發展初期重視不足,故落后于法國。
那么,騎士團為何不慫恿教廷再搞一次針對火器的禁令呢?那是因為,這次是國王要對封建領主們宣戰了。火炮在英法百年戰爭中嶄露頭角,成為攻破城堡的頭號殺手。在戰爭中初嘗甜頭的法國,迅速成為火炮的頭號擁躉和技術引領者。火炮既能打破英王的城堡,也能幫助法王打破他封疆之內那些桀驁不馴的領主城堡。法王由此建立起中世紀歐洲第一個中央集權制國家,雖不完善,但制度優勢已足以讓法國雄霸歐陸。
生產火藥和火器,需要技術(金屬冶煉與鑄造、硝的提煉、火藥的配比合成)、資源(硝、硫磺、鐵、銅、錫、鉛)和巨額資金,也需要相當規模的工業體系,自由和廣泛的商業貿易,以及足以容納相關產業活動的城市。火炮的使用者,還要有數學、化學及金屬冶煉、加工等諸多知識。這些知識技能,又恰恰屬于以工商業者為代表的新興城市資產階級。因而,從一開始,火器就成為城市資產階級和以城市為依托的新興君主政體反對封建領主的特有武器。
兼具這些有利因素的法國,當之無愧成為火器大規模運用的先行者。曾在弓弩和盔甲制造技術上遙遙領先的意大利諸城邦,卻因遠離大宗金屬產地而失去競爭優勢。
首批后膛裝填火炮
1494年,靠炮兵技術稱雄歐陸的法國,再次取得重大突破-他們將發射鑄鐵彈丸、用青銅整體鑄造的加農炮裝上兩輪木質炮車,炮車再通過一架兩輪的前車套上曳馬,炮身仰俯則可通過炮尾下方的楔子來調節。這些改進,使火炮的機動性、射程與精度大為提高。法王查理八世隨即攜帶40門這種新型火炮人侵意大利,僅八小時即攻破了曾七年圍攻不破的那不勒斯圣喬萬尼要塞。
圣喬萬尼要塞的陷落,讓眾多的歐洲小邦惶恐不安。畢竟,大炮的出現,使攻擊者獲得了以極低成本擊垮舊式城堡的手段,歐洲叢林的生態平衡被摧毀。出于對法國大炮的惶恐,意大利各小邦的軍事工程師們挖空心思開發新的防御工事。很快,比薩的工程師們發明了“比薩二重堤壘”-一種在既有的石砌城墻背后再挖一道土堤和壕溝的應急改造方案。該方案,使比薩在1500年法國人和佛羅倫薩人的聯合圍攻中得以幸存。另一種筑城法,則在半個世紀內日臻成熟。它一改歐洲舊式城堡墻高而薄的傳統,把城墻變得低矮而厚實。向敵面以石砌成楔型斜面,以利形成跳彈,削弱彈丸對墻體的侵蝕。堡頂部則厚實寬闊,利于己方火器居高臨下反擊對手的攻城炮兵。這就是“棱堡”。
彼時的意大利工程師們四處攬活,將棱堡防御技術迅速擴散開來。至16世紀末,憑借棱堡工事的保護,防御方又重獲對進攻方的優勢。
在這一輪防御體系重構中,以法國為代表的中央集權國家,嚴格限制轄下封建領主對舊城堡的改建,因而新型棱堡僅建在邊境線的要點上。于是,歐洲大國的現代邊界線被這些棱堡點點連線給勾勒出來。它們雖逃不過被更重更大的火炮摧毀的命運,但也完成了劃分歐陸各國邊界的歷史使命。
棱堡為弱者再次提供了自保手段,其弊端就是工程造價太貴,因而只有那些極其富裕的小邦或城鎮(還得是中央集權鞭長莫及之處)才修得起。可一旦這些小邦或城鎮建起了棱堡,它們就敢于挑戰大國之君。16世紀下半葉的尼德蘭,就是如此。
“棱堡”設計圖
不斷進化的方陣
尼德蘭地處萊茵河、馬斯河和斯海爾德河入海三角洲,陸海貿易發達,西班牙帝國一半財政收入都來源于此。1568年,尼德蘭的新教教徒起義反抗天主教的西班牙國王,憑借無數棱堡和縱橫溝壑的地形,他們竟與西班牙大軍糾纏40年之久。
針對西班牙軍隊引以為傲的“西班牙方陣”,尼德蘭統帥拿騷的莫里斯親王創造了一套新的陣形戰術。
其實,“西班牙方陣”是一種冷熱兵器混編的龐大陣形,原是西班牙人總結在意大利對法軍作戰經驗而創建的。較法軍以瑞士長矛兵、重騎兵、攻城炮為主的兵種編成,西班牙人加強了滑膛火槍手,并善于構建野戰工事來保護己方的步兵免遭對手優勢重騎兵的蹂躪。
16世紀后半葉是“西班牙方陣”的極盛時期,它以輕重火器結合長矛兵左刺戰術,一度稱霸歐陸。到尼德蘭戰爭后期,“西班牙方陣”逐漸暴露出短板。如前所述,“西班牙方陣”設立初衷,是為對付法國優勢騎兵。因騎兵機動性強,故必須考慮四面受敵情況,而只有方陣才能保證各方向都有均衡的火力輸出。所以,“西班牙方陣”通常為1500至3000人的大陣,每個橫隊正面為50至60人,縱深則多達20至40行,火槍手被長矛手包圍在中央。面對四面圍合的法軍重騎兵,西班牙火槍手可在長矛手圍成的方陣中央,從容地輪流前出射擊、退回裝彈,周而復始,這就是后世軍隊編制中“團”的雛形。
要保持一個如此龐大的陣形,就只能放棄戰場機動性,而且眾多人員猬集一團,中彈概率也大幅增加。若只有一面迎敵,則陣形中后方的大量人員、火力又無用武之地,處于閑置狀態。針對“西班牙方陣”的不足,莫里斯效仿羅馬的步兵大隊,創建了規模小得多的“莫里斯橫隊”。簡言之,“莫里斯橫隊”就相當于把“西班牙方陣”從正方形拍扁拉長成5倍邊長的矩形,再切成5條小塊(莫里斯橫隊通常為550人,橫隊正面仍為50人,但縱深只有5行火槍手),只突出一個方向的火力輸出,完全放棄其他三個方向,純靠戰場機動來彌補側背空虛,這就是“營”的雛形。
不斷削減縱深長度,擴大橫隊寬度,把“方陣”先拍扁再拉長,這就是16至17世紀間歐洲軍事革命的主流方向。
西班牙方陣圖示
然而,決定陣形縱深長度的,是火槍的再裝填速度。莫里斯之所以敢于把他的火槍手縱深減少為5行,是因為在他的時代,經過嚴格訓練的火槍手配合改良后的火槍,令裝填速度大幅提高,只要5人輪流裝彈即可保持不間斷射擊,而較早時要8至10人。隨著火槍的輸出威力越來越大,長矛手漸漸變得無所事事,因而其占比也越來越低。不過,仍沒有哪支軍隊完全撤編長矛手,畢竟肉搏的威脅依然存在,直到17世紀法國人發明了刺刀。
刺刀出現在17世紀上半葉,最初僅是一個可直接插進滑膛槍口的矛頭,既不穩固又妨礙射擊,拼刺時用力過猛還易損傷槍管。直到1688年,法國元帥德·沃邦發明了用專門套管將刺刀固定在槍管外部的套管式刺刀,火槍手才終于與長矛手完美地合二為一。
當然,火槍也在不斷進化。隨著使用預制子彈的燧發槍的出現,再裝填速度進一步提升,橫隊的縱深進一步縮減到4人,甚至2人。這樣一來,同樣人數的軍隊,能控制的戰線卻越來越寬。
然而,這種正面寬縱深小的超長橫隊陣形,在戰場上很難整體轉換方向。行軍速度也不能太快,即便是在平坦無阻的地形上,也只能以每分鐘70至75步的速度緩慢運動,否則隊形易散亂。而過長的正面,又使長橫隊的兩翼力量單薄,易遭敵人騎兵的襲擊。因此,已方的騎兵和重炮就只能配置在兩翼加以保護,整個會戰期間最多只能進行一次轉移。
這個過長的陣形在接敵過程中,常分成中央與兩翼三個部分。因此,有經驗的統帥就會使兵力占優勢的一翼繼續前進,力爭從敵人較弱的側翼完成戰術迂回,而另一翼則停止前進,積極鉗制當面之敵。這就是讓普魯士的腓特烈大帝稱雄于世的“斜線戰術”。
因在戰斗中變換隊形極其費時,還易造成混亂,所以這一時期的統帥在會戰中絕不輕易改變隊形。一旦步兵進人戰斗則會戰的勝負便由一次殲滅性的突擊所決定了。這種戰斗方式,比拼的是雙方軍隊的數量、訓練、裝備和意志力。后人把這種戰斗形式,形象地稱為“排隊槍斃”,即被機械地束縛在戰列線上的士兵,無須任何主觀能動性,嚴酷的軍紀和軍官手里的皮鞭、軍棍,就足以讓他們服從。
歐洲列強用這種方式廝殺了上百年,直到英國人在北美碰上起義的亂黨大陸軍。在北美,訓練有素的英軍碰上了連基本陣形都排不整齊的起義軍。然而,就是這群“烏合之眾”,因戰爭勝負事關切身利益乃至身家性命,故戰斗意志頑強。他們多有狩獵經驗,往往自購精良裝備參戰,其火槍射程、精度也較英軍普通士兵為佳。所以,北美起義軍并未像英軍所希望的那樣,在平坦開闊地上與英軍玩“排隊槍斃”的游戲,而是慣用詐計將英軍引人茂密的森林,再分成若干小兵群,利用每個天然掩蔽物,朝敵行軍縱隊打冷槍。如英軍忍受不了這種偷襲,擺開橫隊企圖接戰,他們就會迅速撤退,而被長橫隊陣形拖累的英軍,根本追不上。
號稱“排隊槍斃”的步兵橫隊戰術
歐洲人發展了近兩百年的橫隊戰術,第一次碰上了解不開的難題。猶如蠶被螞蟻圍噬,雖有蠻力但無從施展的英軍最終認慫,北美十三州宣告獨立。戰爭技術的革命,讓世界格局再次發生逆轉。不過,這僅僅是這場歷史大劇全歐洲列強獻上一堂觸動靈魂、深人骨髓的近代軍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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