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很古怪的朋友,一有了錢就喝酒用光,沒有了錢,就跑去當和尚。”
這是魯迅形容好友蘇曼殊的一句話,這個讓魯迅用“古怪”形容的蘇曼殊,的確與眾人不同。
蘇曼殊一生三次出家,又三次還俗;他好女色,情人眾多,卻從不與女子發(fā)生關(guān)系;他才華橫溢、詩文極出眾、書畫俱佳、精通5國語言,卻對生活之事一竅不通;他在其他方面忍耐力驚人,卻在吃上面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以至于最終竟也死于“貪嘴”……
蘇曼殊作品
蘇曼殊是個私生子,他的父親是茶商,在日本時,和自己的日本女仆產(chǎn)生感情,生下了蘇曼殊。日本女仆離開后,父親帶著年幼的蘇曼殊回了中國。
蘇曼殊回到蘇家后,深刻體會到了什么叫“異類”。因為他來歷不明,家族里的人都對他極其冷漠。因為成謎的身世,族中子弟經(jīng)常奚落和排斥他,偏偏蘇曼殊天性敏感,內(nèi)心無比悲憤,卻無處排解。
12歲那年,蘇曼殊生了一場大病。大當家大陳氏本就不喜歡蘇曼殊,這下終于找到借口整他了。蘇曼殊被棄置在了一間又臟又破的柴房里,不給吃也不給喝,饑寒交迫中,他差點沒了性命。
好在,他最終頑強地活了下來。
被棄置在柴房的那幾天里,蘇曼殊一直在暗暗發(fā)誓要逃離家族。他甚至在饑渴中悟出了“人生是個煉獄”的事實,并由此生出了要逃離紅塵這個火坑、去佛門清凈地出家的念頭。
病好后,已下定決心的蘇曼殊毅然離家出走,并一路以化緣的方式,追隨新會慧龍寺的贊初和尚而去。
贊初大師一眼就看出蘇曼殊不是俗塵人,料定這孩子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yè)。于是,他決定帶上蘇曼殊。
蘇曼殊滿以為自己找到“家”了,不曾想,他雖然身在佛門,但心始終在紅塵,原來他一直喜歡吃肉,根本就戒不了葷腥。寺里長期吃素的生活,終于讓正處于青春發(fā)育期的他忍無可忍,于是,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偷偷在寺里烤鴿肉吃了。
身為和尚,卻在寺里烤鴿子吃,這不僅犯了殺戒,還犯了葷戒,這還了得。嚴厲的方丈念了幾聲“阿彌陀佛”之后,就下令將他逐出山門了。
這之后的蘇曼殊得到了表兄林紫垣的資助,到日本留學(xué),并先后在橫濱華僑所辦大同學(xué)校學(xué)習(xí)四年、東京早稻田大學(xué)高等預(yù)科學(xué)習(xí)一年、成城學(xué)校學(xué)習(xí)數(shù)月。
長達六年的留學(xué)生涯里,蘇曼殊體會到了真正的清苦,他每月僅有10元生活費,每日睡最低劣的“下宿屋”,吃的是摻了石灰的米飯,為了節(jié)省火油費,晚上竟不點燈。
1899年,即赴日留學(xué)兩年后,蘇曼殊曾因初戀受挫,負氣從日本回到廣州。因心灰意冷,他再次想到了出家。這一次,他再次遇到了貴人,此人正是蒲澗寺方丈。方丈見他身世可憐,便決定讓他留在佛門。
蘇曼殊畫像
蘇曼殊這第二次出家是因為受了情傷,出家后,他便以情求道。可道,原本是要戒除七情六欲,他帶著“情”如何能求得道?沒多久,蘇曼殊就在佛門待不下去了,甚至有走火入魔之勢,無奈之下,他只得悄然離開蒲澗寺,再度返回日本橫濱讀書。
1903年,蘇曼殊學(xué)成歸國,他先是到了蘇州吳中公學(xué)教書,接著又到了上海《國民日報》撰稿。此間,他還接觸到了革命思想。不久,因為報《國民日報》停刊,他失業(yè),不得已投靠了興中會的陳少白。
投靠陳少白本是一條明路,可無奈兩人之間竟因為誤會沒解釋開,而鬧了矛盾。蘇曼殊是出了名的清高,他一直極其敏感,怎受得了這種因誤會而遭受的冷遇。
被陳少白冷落的那段日子,蘇曼殊腦子里全是自己少年時期在蘇家被族人排擠的畫面,他的內(nèi)心越來越悲憤。最后,他竟在一氣之下,又跑到廣州惠州的破廟削發(fā)為僧了。
誰能想到,隨著時間的推移,蘇曼殊覺得先前讓他氣到出家的事根本就不算事了,于是,他又不想出家了。
此時,距離他第三次出家,僅僅只有數(shù)月時間,他自然也未取得正式和尚的資格。怎么辦呢?蘇曼殊想了半天,想出歪主意來了:干脆趁著師父外出,把已故師兄博經(jīng)的度牒偷出來,然后溜之大吉得了。
就這樣,蘇曼殊就以“博經(jīng)”自命,并自稱“曼殊和尚”,開始了四海為家的流浪生活。有了度牒,蘇曼殊的日子就好過很多了,要知道,度牒是古代官府發(fā)給僧尼的身份證明文件,如此,蘇曼殊也算是有了正式身份了。
蘇曼殊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靠著這個假身份,居然讓自己出圈了。這很容易理解:凡事后面來個“+”,就是與眾不同啊,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是活生生的“流量密碼”啊。
蘇曼殊
很快,有留學(xué)經(jīng)歷、能寫能畫、還結(jié)識眾多名流的蘇曼殊名氣就大了起來,很多人都以結(jié)識他為幸。尤其,蘇曼殊沒事還寫點詩文,一經(jīng)傳誦,他的名氣自然也越發(fā)高了。
蘇曼殊的眾多詩詞中,尤以愛情詩最為膾炙人口,其中《本事詩》里的“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更是感動了無數(shù)人。
蘇曼殊與他身邊的眾多女子演繹出了不少“奇葩事”,他經(jīng)常穿著袈裟逛青樓,到了青樓后,每次都只與青樓女們討論詩文、給她們作畫、喝酒吃菜,完事之后就飄然離去。往返青樓無數(shù)次,卻能全身而退,這種種,當真令人咋舌。
因為蘇曼殊喝花酒的方式有些特別,所以,妓院的人一提起他,就都有說不完的話。蘇曼殊將青樓女們當成自己的知己,他從不玩弄青樓女,還為她們排遣身世沉淪的傷感。日久后,他有了很多“情人”,留下名姓的就有雪鴻、靜子、佩珊、金鳳、百助楓子、張娟娟、花雪南等數(shù)人。
蘇曼殊還有女弟子,他對女弟子從來沒有顧忌,卻也從未曾有實質(zhì)男女關(guān)系。有一次,他竟裸身闖入女弟子何震房間,指著洋油燈大罵……
或許是因為經(jīng)常在佛門和紅塵之間來回的緣故,蘇曼殊從來不曾對自己的生活有過計劃,他的生活一直處于雜亂無章的狀態(tài)。
簡單說來,他的總部在上海,但頻繁在大江南北、日本、東南亞各地晃蕩。他有時教書,有時賣文過活,有時又在寺里寄食,有時又跟朋友借貸度日。
因為生活從來沒有任何“計劃”可言,他的經(jīng)濟經(jīng)常出現(xiàn)問題。
有一次,蘇曼殊又囊空如洗了,他的朋友到他住所看他時,見他已經(jīng)餓了幾天,躺在床上動都不能動了。朋友感嘆:“我如果來遲了一步,你就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了,你就活活餓死了。”
朋友為他買來飯菜,又給他留下了一大筆錢,然后離開了。
幾天后,朋友又回來看他,一看,嚇了一跳:他居然又是之前看到的餓了幾天,快餓死的模樣。朋友大為不解問:“我不是給了你那么大一筆錢?你怎么還餓成這樣?”
蘇曼殊聽了,苦笑道:“我拿著你的錢,確實吃了幾頓飽飯。我吃飽了以后,就去逛街,看到一臺做工極其精美的自行車,我心里覺得喜歡,就買了一臺。路上又看到一個乞討的人,他們說已經(jīng)三天沒吃東西了,我就把我剩下的錢全部給他了。”
朋友聽了哭笑不得,又接著問:“你都不會騎自行車,你買車干什么?”蘇曼殊聽了道:“我沒有想過要騎它啊,我就是看著喜歡,就買下來了。”
蘇曼殊
蘇曼殊沒有任何計劃的特點,導(dǎo)致他經(jīng)常暴飲暴食。有時,他甚至?xí)谩俺浴焙退诉M行賭博。有一次,他和人打賭說自己一次能吃60個包子,可吃了50個的時候,他怎么都吃不下了,朋友勸他認輸,他不肯,愣生生再吃了10個,直把自己吃到肚子痛得打滾,才作罷。
蘇曼殊極其喜歡吃糖,他對甜食的鐘愛,到了讓常人無法理解的地步。他經(jīng)常性抱著糖果罐子,最多的時候,一天吃掉了30包糖,如果沒錢了,就到處撿糖罐子去賣錢,然后繼續(xù)買糖。有一次,他囊中羞澀,可又極想吃糖,于是干脆把自己的金牙敲下來,去買糖吃。
章士釗知道這件事后,特地寫了一首詩詞調(diào)侃他,詩云:
“齒豁曾教金作床,只緣偏嗜膠牙糖。忽然糖盡囊羞澀,又脫金床付質(zhì)房。”
因為章士釗的這首詩,蘇曼殊還得了個“糖僧”的雅號。
蘇曼殊對甜食的極度鐘愛,實際是他“自救”的法子。現(xiàn)代心理醫(yī)學(xué)早就證明:吃甜食,會讓大腦分泌一定的多巴胺,多巴胺的分泌能讓人感覺到快樂。所以,某種程度上,吃糖能緩解抑郁癥的抑郁情緒,但也僅此而已。
蘇曼殊存在嚴重的心理問題,他天性敏感,幼年又遭遇了太多排擠、奚落,這導(dǎo)致他極其抑郁。成年后的遭遇也進一步刺激了他,中年時,他的抑郁癥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
在那個沒有心理醫(yī)生的年代,蘇曼殊的病注定是無解的。
蘇曼殊靠甜食治心理疾病不僅未起作用,反而給他帶來了很嚴重的身體問題:他患上了胃病,時常牙痛。
1918年,蘇曼殊病重住院,醫(yī)生鄭重地給他下達了最后通牒:“必須嚴格控制飲食,堅決不能再吃糖,否則將有性命之憂。”
蘇曼殊哪里忍得住,他長期在病房里偷偷吃甜食。蘇曼殊能不吃甜食嗎?并不能,因為一旦他不吃甜食,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很苦很苦,他想起的全是不開心的事,這些情緒內(nèi)耗經(jīng)常讓他不住地淚流,繼而整晚無法入睡。
蘇曼殊只有在吃零食的時候,才能暫時忘記那些苦痛的事。他當然知道甜食會要他的命,可相比失去那條命的恐懼,那些苦痛更讓他難以忍受。
一日,又想吃甜食的蘇曼殊偷偷跑出醫(yī)院,在大街上吃八寶飯、年糕、栗子和冰淇淋等甜食。吃完后他回到了醫(yī)院,結(jié)果當夜,他就因為肚脹欲裂而死,年僅34歲。
他死后,人們在他的床底和枕頭下翻出了致死魁首——一大堆糖紙和糖炒板栗殼。
蘇曼殊表面的死因是“撐死”,但真實的死因卻是抑郁癥。蘇曼殊13歲那年,給他講平仄的陳獨秀后來這樣講述他的真實死因,他說:
“他眼見舉世污濁,厭世的心腸很熱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亂吃亂喝起來,以求速死。在許多舊朋友中間,像曼殊這樣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了。”
陳獨秀認為:蘇曼殊是自殺的,這種說法與他死于抑郁癥的推論,不謀而合。
陳獨秀
然而,蘇曼殊的抑郁癥,是否是因為“舉世污濁、厭世、找不到出路”?我的答案是否定,我認為:蘇曼殊之所以會死于抑郁癥,并非因為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污濁、厭世、找不到出路,而是因為:他至始至終,都沒有拿眼睛看向外界,而一直只盯著自己,或者說,盯著自己的得失,也就是自己的情緒。
蘇曼殊的眾多好友中,如魯迅、陳獨秀、黃興、宋教仁、魯迅、章太炎、廖仲愷等等,他們都曾和他一樣遭受過磨難,他們甚至和他有過相似的經(jīng)歷,如魯迅就曾在少年時代嘗過家道中落、寄人籬下的滋味,陳獨秀2歲喪父,成長過程中磨難重重……
相比蘇曼殊,陳獨秀、章太炎、魯迅等,都沒有出家的經(jīng)歷,他們一直積極入世,而非遁世。也就是說:他們一開始就選擇了直面人生,如魯迅所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鮮血”。
出家的經(jīng)歷,尤其那張度牒的獲得,給了蘇曼殊逃避的最大借口。而人一旦有了逃避的借口,他們干什么就都不會盡全力,不盡力,表面看是佛系,他們在俗塵里注定不會取得成功。他們甚至連大目標都不會去定,因為大目標和逃避是相違背的。
有了逃避借口的人,會在遇到困難時習(xí)慣性地選擇逃避,而不是面對困難;他們甚至不會定任何的目標,也不會想做計劃,因為他們習(xí)慣了逃避;他們能隨時為自己的得過且過,找到邏輯上的自洽。所謂“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實際說的就是喜歡逃避的人,是習(xí)慣的逃避讓他們行動上成為“矮子”。
回看蘇曼殊:他找工作失敗,就轉(zhuǎn)身去了佛門;他跟朋友吵了架,也轉(zhuǎn)身去佛門清凈;生活遇到困難了,也轉(zhuǎn)身去佛門寄住……
蘇曼殊的逃避,終讓他活成了魯迅的反面。當他走到魯迅的反面,成為與他截然相反的人時,也無怪乎魯迅會將他當成“古怪的朋友”了。
魯迅
蘇曼殊的一生中,若有一個能引領(lǐng)他看到自己以外的人事的人,甚至有一個能引領(lǐng)他看到天下蒼生的人,他又何以會被困死在自己的那點情緒里呢?
蘇曼殊之死,終究還是與他未能遇見真正的貴人有關(guān)。塵世中,真正的貴人并不是給錢財者,而是引領(lǐng)真正成長之人……
結(jié)論,蘇曼殊死于:未遇見真正的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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