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少之松美術館個展“一言萬語”現場,一幅幅通透、明快、激發視覺快感的畫作,呈現在修長通透的展廳空間中。這批從2018年起創作的38件作品,在內容表達與題材選擇上,很容易捕捉到藝術家特有的松弛感:他時而與古為徒“笑戰”古人,時而聆聽當代生活的絮絮耳語……細看7年來的創作,印證著藝術家一步步邁入更輕松、豐富,且自由隨心的創作階段。
筆端流轉見真功
策展人楊天歌這樣寫下對松美術館空間布置的構想:“五堵墻,兩面平行,三面構成折角,此從卞少之畫中來,一如他偏愛的直筆與折筆。”折筆輕盈如燕舞,筆端流轉見真功。在個展“一言萬語”現場所感受到的撲面而來的視覺信息,一如藝術家的畫,干凈、克制又不失視覺愉悅。
卞少之個展“一言萬語”
2024.4.12-5.13 松美術館
2015年是卞少之最為關鍵的轉型期,使用全新語言創作的“顯影”系列,讓他在2016年斬獲約翰·莫爾繪畫獎。這一年,他32歲。這一關鍵性轉折,打開了藝術家創作的上升通道,也讓他找到連接個體思考與繪畫體驗的獨特法門。此次個展中,2018年至今的創作充分呈現了藝術家轉型后的思考。
游走于個人趣味與生活的第一現場,卞少之畫桃樹、蘿卜、土豆和南瓜,畫火腿和屠宰場里的牛肉,也畫一桌麻將、紫色沙發和一張睡過的床——后者就像由崔西·艾敏或凡·高家里借來。畫里重復出現的章魚、鴨子等動物,都是藝術家以擬人化的方式,深入挖掘當代精神實質的載體。借此,藝術家嘗試捕捉更復雜微妙的內在情感與體驗。
卞少之《章魚寶寶的奇思妙想》
布面綜合材質 188×220cm 2021
卞少之《春春春》
布面油畫 180×180cm 2025
描繪對象透露出藝術家的個人愛好,尤其是音樂——他畫貝多芬的樂譜、畫黑膠唱片封面,卞少之大膽而帶點俏皮地讓流行歌手阿黛爾,與波提切利筆下若有所思的維納斯面面相覷……生活的閃光碎片被看似隨意地拾起,投入平靜日常,撩撥起陣陣靈感的蕩漾。
卞少之希望通過既樸素、浪漫,又接地氣的畫作面貌,傳遞他對當代境況與精神世界的敏感洞察。這些熟悉的日常之物,恰是藝術家趣味的體現,也是創作中獨特的氣質。
卞少之《貝多芬第十號奏鳴曲+Op.96手稿》
櫻桃實木板上油畫,文藝復興時期紅色配方顏料
82×60cm 2023
卞少之個展“一言萬語”
2024.4.12-5.13 松美術館
看似輕松愉悅、趣味盎然的畫面,畫起來并非輕而易舉。《貝多芬第十號奏鳴曲》對卞少之來說是一件很特殊的作品,靈感來源于貝多芬的一張樂譜手稿,這張有著大量狂野涂改的手稿,浸透了創作者的自我懷疑。這種反復自我推翻,又不斷掙扎重建的心路歷程,讓卞少之很有感觸。
“這張樂譜最終呈現的,其實是一段非常平靜、安寧的樂章。也很像我整個目前創作的核心狀態,表面平靜愉悅,背后卻經過很多內心掙扎,反反復復的糾結與推敲。”卞少之說。
卞少之個展“一言萬語”
2024.4.12-5.13 松美術館
卞少之《我的床》
布面油畫 180×300cm 2025
典型例子是《我的床》,這張畫源于藝術家的真實日常。他的床頭總擺著一本常看常新的《紅樓夢》,藝術家經常在半夢半醒間進入書中的場景。為準確傳遞畫面中介于寫實與主觀的幻想氛圍,為了畫里寥寥幾筆半透明的陰影,卞少之經常琢磨良久。
在畫面東方“文氣”充沛的表象之下,藝術家以其招牌式的“透薄”油畫技法,創造出細品張張各含意趣;看似平、薄、透的表面下,其實富有內容與思想縱深的畫作。卞少之正試圖將創作推進生命庸常表面下的更深處,這種在形式與內容之間的發生的張力,也構成了藝術家現階段的核心特征。
INTJ的材料研究之路
至今,卞少之依然會被十年前的“顯影”系列打動。“它完全出于我的真情實感,也在形式、內容與表達上做到了某種極致。尤其是畫面質感,我對材料本身的質感很在意,我現在再看當時的很多畫,透露出理性、冷靜的質感,還包含一種很自信的東西。現在看上去,也很有力量。”他對《藝術栗子》說。
卞少之《顯影》
布面油畫、丹培拉 150x150cm 2015
卞少之《爸爸,你知道嗎?章魚有三顆心臟》
布面油畫 80×80cm 2020
2018年開啟的新作,延續了由“顯影”系列開始的工作方法。大體來說,卞少之更喜歡與歐洲油畫傳統講究的濃厚馥郁“背道而馳”,創作中巧妙融合了坦培拉的薄、透質感與中國古典藝術氣韻的視覺表現。
卞少之出生在有著濃厚中國古典藝術氛圍的家庭,從小在父母引導下練習書法,學畫《芥子園畫譜》。從本科保送至研究生,他始終在南京師范大學油畫專業學習,老師是中國第一代留蘇藝術家。
有趣的是,卞少之既沒有成為水墨畫家,也并沒有延續蘇派的面貌,對中西方傳統的研習反而讓他產生強烈的改變欲望。這種改變并非一時沖動,而是在長期的累積中,在特定的時間點集中爆發。作為一個典型的INTJ“建筑師”性格,創作如搭積木,他傾向于先思考清晰構架,再進入感性的內容與細節之中。
卞少之《我有一個裝滿星星的口袋》
布面油畫 200×200cm 2025
卞少之《月滿身》
海洋板上油畫 120×150cm 2023
2015年左右,卞少之成為南師大“材料與技法課”的教師。借此機會,他將自己從本科開始就很感興趣的油畫材料研究,以系統性臨摹的方式持續推進。從倫勃朗、魯本斯、戈雅到馬奈,他學習并吸收著不同年代大師的實踐經驗。
歐洲油畫的分層繪制技術讓卞少之受益良多:“比如戈雅油畫里的黑色,可以既潤澤又透明,而不是一塊沒有呼吸感的死黑。”臨摹為他打下深厚的技術功底,進一步探索油畫質感在當代視覺中的表現潛力,也為具有轉折性的“顯影”系列創作埋下伏筆。
卞少之個展“一言萬語”
2024.4.12-5.13 松美術館
卞少之《向喬托致敬》
布面油畫 140×105cm 2019
“顯影”系列確定了藝術家新的觀看視角,以及新的創作方法。由X光機透視而來的“顯影”系列,隨著藝術家不斷推進的創作,從物理切面轉入藝術家的主觀視角,此時,油畫研究又成為藝術家打開題材限制的有效資源。
展覽中數張由臨摹衍生而出的作品,他希望用一種輕松的,不與當代人生活脫節的方法與大師對話。《向喬托致敬》中,卞少之截取了喬托原作里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場景,將當代形式感注入這幅“中世紀喂鴿圖”,向既有神性,又透露出淡淡幽默感的藝術大師喬托致敬。
卞少之《被屠宰的牛》
海洋板上油畫 200×150cm 2023
卞少之個展“一言萬語”
2024.4.12-5.13 松美術館
左:《我與通布利》;右:《仿宋李安忠晴春蝶戲圖筆意》
《被屠宰的牛》里巨大的動物軀干,參照了卞少之工作室附近屠宰廠的景象,同時致敬了藝術史中的經典圖式;《仿宋李安忠晴春蝶戲圖筆意》雖沿用原作構圖,藝術家卻在蝴蝶間混入現代玩具,使得畫面更加趣味橫生;《我與通布利》用神似的涂鴉線條,與另一位擅長融匯東方筆意的美國大師,作出跨越時空的談話。
順延一條極為理性的研究道路,卞少之把自己多年來對蘇派、歐洲油畫技法廣泛而深入的研究,與他深厚的中國傳統藝術家學淵源融會貫通起來。正是二者的共同支撐,讓他緩慢卻無比扎實地找到自己的藝術語言。
雅到極致不風流
2016年獲獎后,卞少之前往歐洲交流。利物浦泰特前館長、利物浦雙年展發起人路易斯·貝格斯看到他的作品后,從他者的視角一下子點醒了藝術家。“他形容我的畫里有一種西方藝術家畫不出的筆觸。在此之前,我對歐洲傳統與當代繪畫既有想象和研究,也有迷茫和誤解。當我真正接收到來自西方的反饋,反而讓我更珍視我們自己的東西。”卞少之對《藝術栗子》說。
卞少之個展“一言萬語”
2024.4.12-5.13 松美術館
卞少之《春日》
布面油畫 120×170cm 2023
卞少之《春夜》
布面油畫 120×170cm 2023
無論是東西方藝術、文化、飲食習慣,還是人在繪畫過程中,截然不同的身體介入與畫面里的筆觸痕跡,都帶有文化基因的印記。卞少之在與西方文化交流過程中洞悉到,兩種文化系統的巨大差異構成藝術探索的魅力,這也成為他之后創作的出發點。
卞少之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從小就沉浸其間的中國傳統文化,并不是某種空泛的概念,可以被轉化成“文化符號”的母題庫存,而是一套由具體、復雜的文化存留所共同構成的強大系統。
卞少之《調羽圖》
海洋板上油畫 210×160cm 2022
卞少之《對坐》
布面油畫 135×190cm 2024
近幾年,卞少之更加勤奮臨帖讀書,通過精讀正典、醫書、古代科技、筆記、志怪小說等,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懂自己文化的人”。深入中國傳統文化的毛細血管中,不只是粗通皮毛,漂浮于表面的文化過客。
即使他的畫面里具有與文人畫系統類似,對趣味的熱衷,以日常為載體抒發獨特性靈,講究審美、品位與“文氣”的美學傾向。但是精通中國文化的宏愿,并不意味著卞少之想成為一味崇尚復古意趣,以“書法性”入油畫的當代“文人畫”畫家。
卞少之《相公》
海洋板上油畫 140×190cm 2024
卞少之《罌粟花》
布面油畫 200×200cm 2024-2025
“很多人會覺得我會喜歡文人畫的范式,也許會有相通之處,但我更想突破文人畫,發展更貼近當代生活的創作。”如此,卞少之有意與文人畫保持敬意,也保持著距離。
雅到極致不風流。卞少之向往的雅致,比起文人畫不染一塵的潔凈,要再接上一截地氣。傳統文人畫的當代再造,一一呈現在畫中。《選哪個色號呢?》的靈感來源于他在商場看到人們選口紅色號的方式,近年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大白鵝矗立在畫面中央,文藝復興時期經典顏料如試用的口紅般排列于底部。讓藝術家有創作沖動的不是傳統,也不是當代生活,而是讓二者連接起來的幽默的瞬間。
卞少之《選哪個色號呢?》
布面油畫+文藝復興時期紅色配方顏料
230×200cm 2023
來自當代生活方方面面的氣息與意趣,被藝術家琢磨出滋味,提煉為藝術的靈韻。讓卞少之的畫作,在中國傳統氣韻底色上,增添了幾許當代、新鮮、靈動的生命氣息。這或許就是卞少之追求的干凈——需要沾染上幾點“泥巴”,讓藝術從遙遠陌生的書齋,來到當代人們的身邊。
因此,在卞少之看來,糾纏百年所謂“融合東西”的問題,或許也存在另一種解法。他一直崇拜傅聰:“他深入了解西方文化內核,骨子里面流淌的卻是中國文化的血液與思維。他演奏西方音樂家的作品,與西方人有很大不同,所謂的‘東方性’在他這里是自然流露出來的。”
藝術家卞少之
時至當下,卞少之關心的并非創作屬性,而是創作的氣息和質感。能夠在80后藝術家中脫穎而出,源于早年的積淀讓他打通了東西文化壁壘,回歸到出自本心的真誠的創作。現在他所關心的是內心最高的繪畫理想,這也是每位藝術家的核心問題。
恰如展覽題目“一言萬語”所表達出的態度,卞少之心中最理想的繪畫境界既純粹又復雜。他希望自己的畫,既樸素,又浪漫,又接地氣;語言上,既克制、凝練,卻能傳達足夠豐富的內容;從日常中來,卻又凝聚著個體對生命的深刻洞察。
文字|羅雯
圖片|逸空間、卞少之
松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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