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聊人工智能,常常講它多聰明、多高效,卻很少問一句:那我們的“心”呢?不久前我與《人類簡史》系列的作者尤瓦爾·赫拉利進行了對話,我們談到了情感、孤獨,還有人類最寶貴的連接力。他從歷史講到AI,我從心理講到未來。真正值得我們守護的不是技術,而是我們彼此之間的真情實感。以下為對談精華摘錄:
01 如何理解人工智能時代下人的情感?
彭凱平:
人之所以為人的關鍵是人類擁有的情感與關系。它是情感體驗,而非數學、物理、化學,是人的情感讓我們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人。我無比堅信心理學是人類幸福體驗的基礎。我們將從赫拉利教授的新書《智人之上》談起:我們如何利用人工智能來改善人類社會的發展?
赫拉利:
如今我們正在經歷的最轟轟烈烈的革命是人工智能革命。它與我們息息相關,正在改變我們的生活,改變就業市場,改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們往往很難理解究竟發生了什么。這本書的目的是為那些未曾學習計算機科學或經濟學的普通人提供一個簡要介紹,告訴他們什么是人工智能,什么是人工智能革命,以及它是如何改變世界的。
彭凱平:
在你的書中,你總是提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類體驗,就是所謂的“共同敘事”,這就是紐帶,或者說這就是人類互動的載體。你為什么會認為擁有一個共同敘事能讓人們更加團結呢?
赫拉利:
這正是我們人類這個物種如此獨特和強大的原因。如果你把人類和其他動物,和黑猩猩、大象或獅子在個體層面上進行比較,那么我們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真正讓人類與眾不同的是,我們可以建立一些巨大的合作網絡。
若黑猩猩之間彼此認識,它們也能通過兩兩合作的方式實現群體協作,這樣的群體規模或許能達到五十只,前提是它們需要相互認識。而人類可以建立起數百萬人的合作網絡,即使彼此間并不相識也能夠達成合作。我們該如何建立這些大型的合作網絡呢?我們用文字、故事來實現。如果每個人都相信同一個故事,即使我們彼此并不相識,也可以達成合作。
彭凱平:
在信息革命中,這實際上是一個最根本的要素。在20世紀50年代,香農開始研究所謂的信息論,他的觀點是信息在未來對人類生活、對整個人類種群將產生巨大的影響。你認為香農的敘事是一種信息,還是某種人類的情感?這其中的本質是什么呢?
赫拉利:
這是一個觸動我們情感的故事。這個故事是由文字構成的,但是故事的力量來自于它觸動我們情感按鈕的能力寫一個故事,或者你只是東拼西湊一些句子,那么這對情感沒有任何影響,它們是毫無意義的,是沒有價值的。因此,真正去講述一個故事,有點兒像彈奏一架情緒鋼琴,就像鋼琴家那樣。你按下這個琴鍵,會聽到這個音調,按下那個琴鍵,會聽到另一種音調。同樣,故事的魅力在于它可以撥動千百萬人的心弦。我們回顧在人類歷史、宗教、意識形態、經濟理論中那些真正有影響力的故事,它們仿佛撥動著數十億人的心弦。
彭凱平:
所以安東尼奧·達馬西奧教授寫下了一本聞名世界的書,叫做《笛卡爾的錯誤》。法國哲學家笛卡爾始終認為理智遠遠高于情感之上,但實際上他錯了。你的書中提到人工智能的算法,這種科技會在人類中產生某種情感。這是一種不同于真實情感的觀點。在你看來,人工智能產生的人類情感與人類自身的情感有什么不同或相似之處嗎?
赫拉利:
我認為這里有三個不同的問題往往被混為一談。第一個問題是算法或者人工智能是否能夠預測或理解我的情感?第二,它能讓我感受到什么嗎?它能夠撥動我的心弦嗎?第三,它能擁有自己的情感嗎?我認為前兩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但是第三個問題的答案是不能。
我們往往習慣了這樣一種情況,只有擁有情感的人才能理解別人的情感。但是對人工智能來說,情況并非如此。據我們所知,人工智能沒有任何情感,它們不會害怕,但是它們可以分析我們的情感,它們也可以操縱或激發我們的情感。
說到底,情感是一種生物模式,在身體和大腦中都有特定的模式。舉個例子,如果你感到害怕,那么在你告訴我的內容中,我會略知一二。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你感到害怕,但通常來說更好的辦法是通過你的說話語氣、面部表情以及身體姿勢和行為表現來判斷。即使你沒有告訴我,我也可以由此推斷出你很害怕。這實際上只是一種對生物模式的識別,一種叫做恐懼的生物模式。在與人類相處多年后,我學會了識別恐懼的狀態。這是人工智能現在能夠做到的事情,即使它們自己并不會感到害怕。
它們不僅能從人們所說的話中識別情感,當然還有說話的語氣、面部表情以及身體行為。在某些方面,人工智能在識別情感方面已經超過了人類。諷刺的是,人工智能之所以如此擅長識別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它們沒有情感。因此,它可以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身上,從而理解你的恐懼,而人類就會忽略這一點。
彭凱平:
是的。我在伯克利大學有個同事叫保羅·埃克曼,他開發出一種算法來檢測人們的面部表情,以了解這個人是否在撒謊。他發現這種算法比人類做得更好,因為人類會受到一些來自個性、美貌、吸引力等等因素的影響。
因此,就像你所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但在某些方面,我們人類確實擁有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來理解他人的情感,因為我們有一種叫做同理心的心理能力。即使是兩歲多的孩子,也開始能夠理解其父母的情感。那么我們能否在未來去利用人類的這種能力,在理解他人感情方面超越機器?或者我們能夠去教它們如何識別謊言,如何控制情感,來提高情商?你認為這在未來可能實現嗎?
赫拉利:
我認為就檢測謊言而言,無法實現。因為在情感識別方面,人工智能已經超越了人類,它比我們更加高級。但是,只要人工智能本身不具備情感,我們在真正理解情感方面仍然存在很大優勢。
比如在心理治療或一般生活中,我們都追求健康的情感,這是擁有良好心理健康的目標。但是該如何定義心理健康呢?為了確定一種情感是否令人愉悅,你需要自己去感受這種情感。生氣是件好事嗎?人工智能現在并不能明確生氣是一個好事,因為它體會不到任何感情,所以只能根據我們的報告來判斷。如果很多人反映“當我生氣的時候,我感覺很糟糕”,那么人工智能就會知道“好的,現在我能確定生氣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它自身無法判斷,因為它感受不到憤怒。
因此,心理健康的目標最終是應該由人類來定義的。如果我們完全理解了情感,就能去教人工智能來認識情感。但目前我們對人類情感和心理健康的理解仍然非常有限。
02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可以被機器來取代嗎?
彭凱平:
說到心理學,在人們應對全球挑戰時有一個問題日益加劇,那就是孤獨。世界衛生組織在去年聲稱,孤獨已經成為規模最大的健康流行病,超過任何你所知的流行病。情況日益嚴重,很多人都感到孤獨。因此現在,人工智能被廣泛應用于安慰孤獨人群,鼓勵他們保持積極的心態。你認為這種治療能否達到目的?是否具有發展潛力?或者說,你認為我們在未來會面臨怎樣的問題和挑戰?
你在你的作品里一直都表示警惕這種力量,警惕對機器形成某種形式的情感依賴。你認為,對于那些迫切需要幫助卻得不到專業心理援助的人來說,人工智能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為我們提供幫助嗎?
赫拉利:
我認為我們需要。當然,這里同樣存在若干問題,并不能一概而論。我們需要治療上的幫助和真正建立關系的幫助。
于我而言,在不出差、出游的時候,我每周都會進行心理治療,這是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也是我所發現的最有用的事情。然而到目前為止,心理治療的價格相當昂貴且非常耗費時間。因此,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依賴于人工智能治療師,在某些情況下是有用的。雖然它并不完美,但如果要在一無所有和擁有人工智能治療師之間做出選擇,那么人工智能治療師還不錯。
然而,如果你仔細考慮一下這場孤獨流行病,這實際上是一個很大的悖論。我們現在擁有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加先進的信息和通信技術,卻為什么仍然存在孤獨流行病的情況呢?很明顯是這項技術出現了問題。
以前人類都直接面對面進行交流,而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類交流是通過技術來實現的。這就改變了溝通的本質,導致人們更難以建立深厚的聯系。淺層次的交流非常容易,和地球另一邊的人交流也同樣簡單,但是和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人進行深入交流卻變得越來越困難。有一群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們在致力于幫助人們解決問題,但真正重要的問題是:人們需要怎樣的幫助?現在如果人們遭受孤獨之苦,很難與他人建立關系,他們就會求助于人工智能。但危險在于這會讓人上癮,這將使他們更加難以與他人產生共鳴。
然而,一段真正的關系并不僅意味著有人關心我,我也需要關心別人。為此,我需要處理他們的憤怒,處理他們受傷的情緒,以及其他復雜的情感。如果我習慣了一段簡單的關系,那么與一個擁有自我感情的人建立深厚的關系就變得更加困難了。
彭凱平:
結合你的描述,當前與人工智能建立情感關系的問題有兩個方面。第一點是這種關系太過泛泛,不夠深厚,因為它不理解你內心深處的感受,只能理解你所談論的內容。第二點是也許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語言交流的。
你與人工智能的交流是通過言語的,而人類在現實生活中的交流往往是非語言化的,比如面部表情、點頭、有力的姿勢,有時甚至沉默也能傳達信息。這種人類社會的情感交流是人工智能無法企及的。
你認為,我們能不能讓這個人工智能變得非常接近人類,有著人類的面部表情、眼球運動、身體姿勢?能不能在這種類人機器或類人智能上投入大量資金呢?
赫拉利:
在某種程度上,這將使人工智能變得更加危險。關鍵問題是,人工智能是否擁有自己的情感?我們對此一無所知,因為我們還未能得知人類情感是如何產生的。我們不知道人工智能是否能夠發展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如果能,那么我們就可以和它建立真正的關系。
就目前而言,人工智能沒有情感,但它可以模仿情感。它可以制造虛假的情感和虛假的親密關系。這就是危險所在。如果你依賴于語言交流,人工智能現在已經相當精通人類語言。它可以用一種非常情感化的方式與人交談,能夠比人類更好地描述情感。在所有關于機器和人工智能的科幻電影中,我們通常很容易判斷出誰是機器人,它們會以一種非常機械的方式說話。但事實恰恰相反。如今的人工智能可以用最情感化的方式說話,因為它們已經掌握了這種模式,學會了如何演奏情緒鋼琴,撥動人類的心弦。它們會經過嘗試,發現能按下你情感按鈕的確切語氣,也能比任何人更好地描述自己的感受。
彭凱平:
是的。我們做過一項研究,發現人們實際上并不喜歡有情感的人工智能,但是他們喜歡能做事的人工智能。所以我們發現人類對能動性的感知,即判斷事物是否具有能動性的感知,是基于兩個維度的:第一個是能力,人工智能能夠做些什么;第二個是它們是否具有某種心理欲望或心理愿望,比如喜歡某種設計。
事實上,我們人類通常不喜歡機器人擁有情感,因為那會讓我們恐懼。你說得對,也許你所聽到的是大多數人不喜歡的東西。但你會看到那些億萬富翁投資者,那些商人,他們想推銷這樣一種理念:機器人可以成為你的情感伴侶。我認為他們想要的結果正是如此。
赫拉利:
是的。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人類會開始與它們建立聯系,并且相信人工智能擁有情感。然后他們會堅持認為人工智能應該被當作人類一樣對待,也許應該給予它們合法的權利。我認為這將成為未來社會的一個主要問題:我們是否要把人工智能和人類一視同仁?
03 AI技術變革下,如何區分真實與虛擬?
彭凱平:
我認為對于一些人來說,他們有一種本能,我們稱之為“擬人化傾向”,就是試圖將任何物體都視作具有情感實體、具有個體特質的存在。這些人的表現就是你所顧慮的因素吧?他們與人工智能之間存在錯誤的關系,使生活更加可悲,而并非帶來更多希望。你認為,我們是否可以制定一些政策或達成某種國際共識,讓我們更好地利用人工智能?你認為這種共識有可能達成嗎?
赫拉利:
目前為止非常困難。有些政策不需要大家達成共識,每個國家都可以各自持有相應政策。舉個例子,我認為針對人工智能最重要的法規之一應該是禁止“假人”,即禁止人工智能偽裝成人類。
彭凱平:
這是叫做“深度偽造”。雖然我從沒接觸過那些領域,但我知道非常危險。
赫拉利:
是的。因此我們需要一個規則,就像我們有禁止假幣的規則一樣。如果你印制假鈔,就會進監獄。同樣,我們也需要人工智能與人類交流的規則。比如,你有一位人工智能治療師,那么人工智能治療師應該非常清楚自己是人工智能,不應該假裝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同樣的,如果你在社交媒體上開始和社交媒體上的某些人爭論某件事,你需要知道,你是在和一個人爭論,還是在和一個機器人爭論。
彭凱平:
實際上,有幾家公司創立了一個虛擬的彭凱平形象。那個虛擬彭凱平長得很像我,說話也很像我,因為人工智能算法讀過我所有的書,還看了我所有的演講。但我覺得那不是我,我對此非常憂慮。
赫拉利:
你有沒有聽到它說過一些話,“這些話我永遠不會那樣說”?你聽到它說過什么,讓你認為“這聽上去非常巧妙”?
彭凱平:
我有過非常有趣的經歷,因為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虛擬彭凱平說的話,這些并不是我想說的話。當我們談論人類真正的交流時,你會有一些手勢,你會帶有某種聲調,而機器永遠無法精通聲音中那種深邃的語氣,至少現在不能。但是,我又喜歡它,因為它給我帶來關于某些事情非常廣泛、系統、詳細的對話。在現實生活的交流中,我更享受深入而簡短的對話。但虛擬的我實際上更喜歡說話,因此有時它們會給我一些啟示,“我從未聽說過這些”。
有時它們會在網上搜索一些我從未讀過或尚未了解的信息,可以提供給我新的信息。但是,這些信息要么是我所理解的,要么是我所創作的,或者,假裝是自己創作的。這些事情令我緊張,但是我不想聲稱這是我的觀點。因此我告訴那些公司,你們不能用這個,即使我喜歡它們說的話,但是我不想聲稱那是我的創作,因為事實并非如此。
赫拉利:
這就引出了基于個人層面、法律層面、經濟層面的很多問題,比如產權。之前我也被安排做同樣的事情——打造尤瓦爾的虛擬化身。問題隨之而來:如果我的虛擬化身通讀了我所有的書,看過我所有演講,還看到了這次談話,然后產生了一些我從未想過的全新的想法,那這些想法是我的創意嗎?屬于我嗎?還是屬于尤瓦爾的化身呢?我死之后又會怎樣呢?
在內容創作方面,目前人工智能還可以創作文本作品,但還是不如人類寫得好。但是它們確實能創作出一部完整的作品。而令人驚訝的是,內容還很有條理,并非隨意拼湊的句子。它描述了一場敘事,你可以跟隨故事,也可以跟隨論點。我也讀過人工智能創作的詩歌,那些詩歌非常優美而富含隱喻,那些隱喻相當有創造力,我從未在人類詩歌中讀到過。我會說,這確實是一首好詩。
彭凱平:
我發現存在一個問題,因為我確實嘗試過利用人工智能來寫演講稿,但它沒有一個明確的主旨。當你談論一些事情時,你會用某種方式升華你的觀點、你的陳述。就好比當你寫書的時候,在結尾部分你通常會有總結性的評論,是非常鼓舞人心、非常有深度的論述。但我發現人工智能不會那樣做,它們只會針對這個想法進行非常詳盡細致的描述。而關鍵信息,也就是要點,即使它們進行了總結,也似乎不夠到位。
就像你剛才提到的詩歌,我們中國人非常喜歡唐詩宋詞,大多數的中國詩歌在結尾都會有一句巧妙的關鍵語。他們會做出一些總結性評論,比如他們談論完高山、流水、云彩和花卉,在最后會有一句妙語。但是我發現人工智能即使描述了所有的自然美景,也不會創作出妙語佳句。
赫拉利:
也許再給它們五到十年的時間就可以做到。因為我認為,人工智能革命的一個關鍵特征就是它的發展速度。去年,人們為人工智能在物理和化學領域的發展頒發了兩項諾貝爾獎。十年后,除了諾貝爾和平獎之外,也許所有的諾貝爾獎項都將頒給那些在物理學領域、在經濟學領域,甚至文學寫作方面有所發現的人工智能。
04了解內心,擁有應變變化的心態
彭凱平:
我們只希望人工智能在未來不會取代心理學家。也許它們可以。我認為在治療方面,它們可以做得很好。但是在研究理解情感和心智的新領域方面,它們面臨著一個障礙,那就是:人工智能能否發展出自己的情感。
鑒于人工智能的驚人成就,人類能做些什么呢?特別是,我們的孩子們該怎么辦?他們應當精通怎樣的技能?他們應該學習怎樣的課程?閱讀哪些書籍?畢竟人工智能在很多方面都比人類做得更好。那么在你看來,人類能做得更好的技能是什么?
赫拉利:
簡單來說,沒有人知道答案。沒人知道十年或二十年后的就業市場會是什么樣,因為我們無法預測人工智能將如何發展。我能給出的最好的建議是:不要只專注于一種狹隘的技能組合,比如花費數年時間僅僅學習如何編寫代碼,而要去培養技能組合,尤其是人類通常具備的三類技能:智力技能,比如分析數據;情感和社交技能;運動技能、身體技能。
當下,如果你的工作只需要運用到智力技能,那么這將是人工智能最容易取代的領域。你可以想象一位人類醫生只需要處理大量信息,比如當你說出身體有哪些不適,他們會分析這些信息,給出診斷,然后給你開處方。這只涉及到信息的輸入和輸出,是一些相對容易被人工智能所取代的智力性工作。但是護士的工作則不僅需要一些智力技能,還需要更多社交情感技能。比如當一個孩子因為受傷而導致身上纏著繃帶,而護士在更換繃帶時引發孩子尖叫,痛苦地哭泣。那么護士要如何應對一個正在哭鬧的孩子?
彭凱平:
撫摸、安慰、擁抱,諸如此類。
赫拉利:
沒錯。不僅如此,護士還需要有運動技能:如何在更換繃帶時最大程度減輕痛苦。這些對人工智能來說都相當困難。所以,我認為人工智能醫生的問世將先于人工智能護士。因此,人在成長過程中最好培養一系列廣泛的技能。也許最重要的技能是了解自己的內心,這樣我們才能有一個靈活的思維來適應未來社會的快速變化。
關于未來,尤其是關于就業市場,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它的變化將非常迅速,一直如此。它不會保持穩定,因此人們需要做出很大改變。但改變意味著壓力。從心理學上來講,這將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我們該如何不斷做出改變?因為人們的思維傾向于形成某種固定的模式,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做同樣的事情。每次我們都需要擺脫自身模式,去做些別的事情,這非常困難。我認為如何保持靈活的思維將是21世紀最大的挑戰之一。
彭凱平:
從心理學角度看,世界上正在發生一場聲勢浩大的變革,那就是所謂的“成長型思維教育”。這是一種心態,與特定的技能無關。它實際上是你所說的,一種能夠欣賞和擁抱的狀態。你認為一切都會發生變化,我們需要做的是適應這些變化,同時也要接受這些變化,并去利用這些變化去激發、去提升、去完善自己。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型思維。實際上,卡羅爾·德韋克提出了這個想法,獲得了教育方面的“諾貝爾獎”。
我認為這就像你說的那樣,技能是次要的,心態更重要。你必須有一種不斷變化的心態,具備成長型思維,否則你就會思維僵化。認為一切都是穩定的,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過去的情況。
赫拉利:
不斷的變化會令人恐懼。我們都知道人們喜歡穩定的狀態。
在幾個月前,我經歷了一次恐慌發作。體驗到恐慌發作的真實感受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由于我經常進行冥想,即觀察內心發生了什么,所以當我恐慌發作時,我試著觀察恐慌的真實感受。
我們的大多數負面情緒往往都與疼痛聯系在一起。比如我有強烈的傷痛感,我感到非常痛苦。但是當我恐慌發作時,我的身體就失去了穩固性,身體的任何地方都感受不到傷痛,整個身體感覺好像在消散,在解體。這就是恐慌的體現,我感覺自己仿佛要消失了。我記得心理學家說過,有嚴重恐慌癥發作或患有焦慮癥的人,他們有時會割傷自己。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要在恐慌發作時割傷自己。他們解釋說并不是因為他們試圖自殺,那實際上是在試圖重新獲得控制,讓身體恢復穩固性。當一切都在消散和變化時,人們會害怕,以至于真的想要獲得一些傷痛感,因為疼痛讓人感覺踏實而真實。感覺像是:“哦,我還活著。”
你一開始就提到了笛卡爾,“我思故我在”。所以實際上在人類看來,通常情況是“我感受傷痛故我在”。如果你覺得自己將不復存在,那么傷痛是一種讓你重新感受存在的方式。
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整個世界現在都面臨著恐慌癥,因為一切都在迅速發生變化。所有的社會結構,所有的生命結構,他們覺得自己正在消散。
彭凱平:
你剛剛提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技巧,也就是冥想。中國人真的很喜歡冥想,他們有很多關于冥想的實踐和理論。
你認為這種冥想是否能夠塑造你的心態,激發你內心的意志,從而幫助我們感受到你的存在,感受到內心的力量?這可能會對國際和全球形勢產生影響嗎?
赫拉利:
必然如此,尤其是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我們需要一個非常靈活的思維。變化固然可怕,但自我,也許是我們能夠擁有的最重要的技能。就我個人來說,如果我不冥想,那么我就無法寫出像《智人之上》這樣的書。但我并不會向所有人推薦它。每個人的情況都不盡相同。
一般來說,我不相信有某種技巧或是某種方法放之四海而皆準。每個人的身體情況、思維模式或生活方式都不一樣。所以理想情況是,你應該去嘗試不同的方法,看看哪種更適合自己,然后投入精力去做,投入一些可以促進心理健康和心理技能的東西。因為最終,我們生命中最有價值的東西是我們的身心健康,我們必須好好保護它。
彭凱平:
目前心理學家認為,現在的人工智能實際上并不是真正的智能。我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它僅僅基于語言模型,即轉換器。谷歌公司提出了一個關于轉換器的想法:你會對某個句子進行概率分析,然后讓人來進行校正,為分析結果賦予價值,并確定權重,再借助當今機器強大的計算能力來開發出這臺卓越的設備。如此一來,便擁有了所謂的基于語言的人工智能。但實際上在1956年,一群心理學家就曾試圖推廣過一種不同類型的人工智能,它是基于神經網絡關聯的。但是六十年以來,我們并未能讓這種方法實現。但是我們有了“深藍”(Deep Blue),它運用了神經網絡關聯技術,并擊敗了國際象棋大師,但是我們輸給了一位計算機科學家。
盡管如此,我認為在未來,或許會有一種基于心理模型的新型人工智能出現,它會將神經網絡關聯技術應用于具身人工智能領域。即使這種神經網絡不同于人類的神經網絡,但是在許多方面可能與當前版本的人工智能有所不同。
新書推薦
從口口相傳的故事,到文字書寫,再到人工智能,《智人之上》透過大歷史的長鏡頭,講述信息網絡如何塑造了我們和我們的世界,邀請我們思考信息與真相、神話與官僚制度、智慧與權力之間的復雜關系,探討不同的社會結構在試圖構建信息網絡時面臨的關鍵困境。
更多幸福心理課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