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我在中國的六十年》(金詩伯著,秦亞青譯,北京出版社2018年7月版)
01
1968年10月9日,一道命令傳來,讓我們這些“牛鬼蛇神”回家取鋪蓋衣物,然后到教學樓去。從此以后,我們必須住在教學樓里,理由是如若回家,勢必受到外界影響,不能一心一意寫檢查。現在給我們一個機會,以便集中思想、集中時間、集中精力。
聽起來冠冕堂皇,實際上純屬囚禁,只不過這種禁不經審訊、沒有罪證,也等不來判決。囚禁到何時為止無人可知。
要是平時,我們一定會抗議這種非法囚禁。而此時此地,我們只好聽命。因為我們無處抗議、無處申訴、無處尋求保護。
還有命令,不準我們離開教學樓,不準和家人接觸。這,自然也是為了集中精力。
我們的新居是一樓的一間大教室。剛去時是在水泥地板上鋪個草墊子過夜。后來天冷了,我們也享受到雙層木床。這間教室里住了我們二十個人,女的住在同一層樓的另一間教室里。
這間教室名曰“牛棚”,因為“牛鬼蛇神”四字之中“牛”字打頭,我們住的地方也就簡稱為“牛棚”了。
02
牛棚里的日子和進牛棚前無大差別。我們在樓里樓外勞動;我們一沓一沓地寫檢查;我們天天早上請罪認罪;我們參加政治學習;我們低著頭走路,挨罵受辱;我們到大飯廳,吃最便宜的菜。
這些和從前沒啥兩樣。然而,日子卻百倍地難熬,痛苦卻千倍地難忍,因為我們回不了家,見不到親人,聽不到他們的安慰,得不到他們的支持,也不知道他們的處境。我們成了囚犯,雖不這么叫,實際上就是如此。我們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什么命運。
白天還好過點兒。一到夜里,愁思、疑惑、焦慮、痛苦就一起襲來。夜,真難熬啊。
哨音一響,“牛鬼蛇神”上床。整10點鐘,個個都已躺在草墊上了。有的倒下就睡著了,可對大多數人來說,卻又是一夜不眠。我,睡不著。
牛棚里不準關燈,因為值勤的紅衛兵有時要進來查房清點人數。
牛棚的夜充滿了各種可怕的聲音:嘆息、呻吟、咳嗽、嗚咽。在這些聲響之中,心寬福大者的鼾聲顯得特別響亮。
我仰面朝天,睜眼躺著。左右的“棚”友也是同樣的姿勢。有的在抽煙。我1966年年初戒了煙,現在也不想重新開戒。
我在思索。大腦從未這樣急劇地工作過。我極力呼喚我的親人,可是漆黑之夜,哪里有他們的影子?
有時,我感到絕望。我的命運會是什么?妻子孩兒的命運會是什么?國家、人民、黨的命運又會是什么?我輕聲嘆息,但我的嘆息很快就停止了。
我深信自己沒有反黨反人民,沒有人能證明我反黨反人民。我相信黨,1949年,是黨領導中國人民戰勝了強大的敵人;60年代初,是黨領導中國人民戰勝了天災人禍。這樣的黨、這樣的人民,一定會撥亂反正,一定會使備受磨難的中華重新安定下來。我的祖國,馬列主義、社會主義的堡壘,光明幸福的象征。在您的大地上,黨的旗幟一定會重新飄揚。
我漸漸地平靜下來。
我不斷地看表。難道才2點?離起床還有四個小時。4點了,從校園墻外的小村子里傳來了公雞的啼聲。我喜歡雄雞長啼,這聲音總是那么親切,這聲音總是報道黎明。
這也是紅衛兵常來查房的時間。重重的腳步聲近了,他們當然無須放輕腳步。他們圍著草墊子轉了一圈,查查人數不少,就離開了房間,重重的腳步聲又漸漸地遠了。
只有一次,有個“牛鬼蛇神”不見了。這是位又矮又胖的老教授,夜間他總喜歡把自己裹在幾床棉被里面,小將們沒有“深挖細找”,竟然一時未能發現。
突然,有個人起床了,他嘆了聲粗氣,就匆匆奔向廁所。我盯準時間,一分一秒都不敢大意。因為我剛升任牛棚副棚長,若是這群“牛鬼蛇神”出了事,自然饒不了我。過了一會兒那人回來了,呻吟幾聲,又躺到床上。
一聲哨響,新的一天開始了。“牛鬼蛇神”一躍而起,許多都是徹夜未眠、精疲力竭。
03
每天,總要有一兩位小將光臨牛棚。他們喊出一個名字,這個點到名的“牛鬼蛇神”就被押出去接受專案小組的審訊。
我不知別的“牛鬼蛇神”對這種審訊有何感想。就我自己而言,若是紅衛兵不叫到我的名字,我會覺得心神不寧,胡思亂想會出什么事,心想若是叫到我,至少能對自己的境地有個數。可是,一旦叫到我的名字,一種恐懼又籠罩在心頭。
一天晚上,兩個紅衛兵來“牛棚”提我。他們讓我跟他們走。于是兩位紅衛兵前面走,我低著腦袋后面跟。走廊上很黑,也沒有人,但我從未想到過抬起頭。當“牛鬼蛇神”的兩年,頭總是要越低越好。
他們領我上了樓,在一間屋前停下。門上有塊牌子,但我沒看清寫的什么。二人開了門,讓我走進了燈光昏暗的屋子。他們把我往屋中間一推,隨后一左一右在我兩旁站定。
從屋角暗處傳來一個使人心怵的聲音,問我叫什么名字。等我報過姓名,那聲音又問:“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不知道。”
稍一停頓之后,那聲音又響起來了,仍是那樣呆板冷漠。“你父親是個吸血鬼……他用中國勞動人民的血肉養肥了自己……他是個間諜……你也是個吸血鬼、寄生蟲……你一生無時無刻不在剝削中國人民……中國人民對你友好,你卻對人民犯下了滔天的罪行……你還從事間諜活動……”他一句一頓,加重語氣。
我真希望他提高嗓門兒對我咆哮、對我叫罵。沒有什么比這冰冷的聲音更令人難以忍受。這聲音簡直就像是法官在判。
“你犯下了嚴重罪行。你一點兒也沒有交代。你的同伙都已坦白了,只有你頑固不化。現在給你兩分鐘的時間,若是繼續對抗,可別怪我們手下無情。”
我感到恐懼。我呆呆地站著,渾身冒汗,手指僵直,憋得透不過氣來。我知道自己沒有犯罪,更沒有什么同伙。我知道這位審訊官也和我一樣清楚——我沒有犯罪,我沒有同伙。但是,我還是絞盡腦汁,極力搜索點幾什么填充一下這可怕的沉默。幾秒鐘過去了,屋里靜得連呼吸都能聽見。
“混蛋!”一聲大罵終于打破了沉寂。“4點以前把檢查寫好,聽見了嗎?!……帶走!”紅衛兵把我押了下來。
回到牛棚,我倒在床上,思緒紛亂。表針已指9點,離限定交檢查的時間還有七個小時。我的眼皮一刻都沒合上過,我的大腦在緊張地工作、搜索。黑夜中傳來了沙沙的響聲,每一聲都像鐵錘敲打鐵砧一樣,敲打著我疲憊的心。
我不時地看表,表針一圈一圈地爬,時間過得真慢。遠處,一只雄雞報曉了,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時間快到了,他們會怎么處置我。3點35分……40分……45分……最后的幾分鐘猶如一個世紀。
4點整,我豎起耳朵,走廊里仍是靜悄悄的。我看看房門,沒有人來,也沒有動靜。有人上廁所,我甚至聽到了他的小便聲。他出了廁所,腳步聲也漸漸消失了。
十分、二十分、三十分,三十分鐘過去了,窗外泛起了亮光,我提著的心卻仍未放下來。為什么沒有人來提我?為什么沒有災禍降臨到頭上?
是他們沒說讓我早上4點鐘交檢查?也許是下午4點?
一天過去了,上午沒有人來,下午也沒有人來。這一天竟是安然無事。
04
我時刻懷念妻子和孩子,渴望見到他們的心情,簡直難以表達。
機會幾乎沒有,可我并未放棄希望。
有一次,我見到了妻子,那是在教學樓外搭大字報棚的時候。我站在架子上,看見妻子遠遠走來。我知道她一定會看見我。妻子從架子旁邊走過,沒有抬頭看我。但我雙眼的余光發現她看到我了。這樣匆匆一見,真叫人又喜又悲。
只要能找到借口,我就給妻子寫個紙條,要點兒零碎東西。條子要通過紅衛兵轉交。第二天我即可收到所要的東西,有時里面還夾一張回條。
有一天,我寫了條子要塊白布,好在上面寫明自己的頭銜“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好幾天我一直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告訴她這塊白布就要掛在我的胸前。最后我決定告訴她,不然她更不放心。
有時,我向妻子要點兒糧票,再不就要幾塊錢交飯費。可我從不多要一分錢,除了吃飯,我別無開銷。再說我知道她手頭十分拮據,當時我家每人每月只發十五塊錢生活費,銀行存款也被凍結了。
有一次,我寫了個條子要點兒咸菜吃。第二天紅衛兵把我傳到辦公室,把一罐咸菜塞到我的鼻子底下,厲聲喝道:“聞聞……”隨后又是一陣大罵。“你以為自己是什么人?”又是一陣罵。“你還自以為挺精呢……”還是一陣罵。
我接過罐子,頓時一陣香油味撲鼻而來。我明白了——一個“牛鬼蛇神”竟敢吃帶香油的咸菜,工人農民還買不起香油呢。同時,我更理解了妻子的心——她是用自己的巧手愛心,讓我享受一點“美饌”。
他們罵夠了,就劈手把罐子奪回去放在桌上。其中一個看看我的臉色,插嘴說:“算了,饒他一次。拿走吧,下不為例。”
趁他們主意未變,我急忙抓起咸菜罐,離開了屋子,伴隨著我的是香油的香……還有妻子的愛。
11月20日到了,這是我們結婚十八周年紀念日。我知道妻子多么思我、想我、需要我,正像我思她、想她、需要她一樣。我要想方設法見她一面。于是我告訴紅衛兵我的腎結石又犯了,疼得厲害,想到醫院檢查一下、要點兒藥。
他們同意了我的要求,派一名我從前的學生跟我同去,以防我拐到別處去。出來后,我告訴這個學生我的病歷在家里,我想順路回家一趟把病歷帶上。他稍一猶豫,我如坐針氈,最后他還是同意了。
踏上回家的路,我感到心在不住地跳,可又害怕押送我的紅衛兵看出破綻。
終于到家了。我敲門,開門的是妻子。看到我,她兩眼一亮,可是馬上又暗淡下來——她不知道我的突然歸來是兇是吉。
我進了門,那個紅衛兵跟了進來。兒子在屋里,他沒有抬眼看我,臉色陰沉沉的。
妻子幫我找病歷,翻完一個抽屜又翻另一個抽屜。這時,二女兒走進屋里,她仔細打量著我,可只一會兒,她那兩只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就沉了下去。她轉過身,走了。
我凝視著女兒剛剛站過的地方,突然覺得心在流血。我的眼淚淌了下來,這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三次流淚。
妻子把我領到椅子邊,遞給我一杯水。那個紅衛兵懂事地走到窗前,背過身去裝著朝院子里看。就為這一點,我一輩子都真心實意地感激這位學生。
最后,我和那位紅衛兵離開了我家,朝醫院走去。我仍在抽泣,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那位紅衛兵不住地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問我為什么哭。然而,有些事我是無法對他解釋清楚的。我只能說:“是我的錯……我對不起妻子兒女……我給他們添了麻煩……”
我在醫院檢查了病,要了點兒中藥。那位紅衛兵要到別的地方去,于是就讓我看完病哪里也別去,直接回牛棚。我,從命了。
我們夫妻結婚十八年了。像這樣度過結婚紀念日,十八年來還是第一次。
05
牛棚里集合了一群各種各樣的人。有黨總支書記、黨員干部、系主任、幾位老教授,還有一些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文化大革命前,我們這些人關系并不密切。現在雖說身居同一牛棚,來往卻更少了。
每個人都忙著想自己的事、體會自己的感受、完成自己的交代材料。
有的常被帶走,痛打一頓,謂之幫其反省。這些人當然是一見紅衛兵的影子就心驚膽戰;其他人或是受苦少點兒,或是把苦藏得更深。打人總在二樓的隔音室里,干這種事,那可是個理想的地方。
秋天,就這樣一天天熬過去了。我們同室“牛友”已共處五十多天,卻仍未見一絲結束牛棚生活的跡象。這日子什么時候才算到頭?
12月初的一天,我們請示紅衛兵是否能讓大家洗個澡。第二天,紅衛兵同意了“牛鬼蛇神”的要求。
第三天,我們排好隊,到離學校四五里的澡堂去。“牛鬼蛇神”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在大街上,幾個押隊的紅衛兵前呼后喊地發口令。街上的行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們。
終于到了澡堂。洗澡的人多,我們只好在外面等。大家排成兩隊,站在澡堂樓外,每人手持一個臉盆和幾件換洗衣服。進進出出的人看我們、打量著我們,然后就轉身走開。
有的“牛鬼蛇神”洗得挺痛快,盡情地享受熱乎乎的水、熱乎乎的蒸氣、熱乎乎的淋浴。而我,我是一分一秒都在熬。我覺得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著我們這些“牛鬼蛇神”。
幾天之后的一個中午,大部分“牛鬼蛇神”都在午睡,棚長寫了一早晨交代,此刻也已鼾聲如雷。有位老教授走出屋子。我看見他走了出去,心想他是去上廁所,也就沒特別在意。突然,我聽到走廊上有人呼喊。一個紅衛兵闖進門來,巡視一圈,就又沖出門去。肯定是出事了。
幾分鐘后,我被傳到紅衛兵辦公室,他們又罵又喊,倒也使我弄清了發生的事情。原來那位老教授從二層樓的窗子跳了下去。
我感到吃驚,卻更感到震驚。這個老教授已經自殺過一次了。那一回他從三樓窗口跳下去,幸而窗下有棵樹擋了一下,沒丟性命,只摔瘸了一條腿。這一次他只受了幾處輕傷。我沒有提防他出牛棚,沒有注意他出去這么長時間,所以招來紅衛兵的一頓臭罵。
對于辱罵,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次挨罵也只當是陣耳旁風。但這位老教授尋死的決心使我陷入了沉思。雖說常常挨打,他也不該做出這種決定。難道他不知道,一步即去,終不能返?他怎么能對光明的未來完全失去希望,而想去結束自己的一生?他怎么能如此怯懦膽小?他真是怯懦膽小嗎?
我苦思冥想,設身處地地揣摩他的思想情緒。我心中明白,不論發生什么事情,我決不會走他這條路。
06
1968年12月21日,我收到妻子的一張條子,說二女兒要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自文化大革命以來,這消息對我的打擊最為沉重。誰都知道,幾個孩子當中我最喜歡老二。她那年只有十四歲,一個單薄瘦小的女孩子,在農村能干什么呢?
整整一天,我心緒不寧。我知道自己攔不住女兒下農村,我也可以猜出她為什么要走。在這所城市,她是“牛鬼蛇神”的女兒,整天忍辱受屈,她受不了。也許,她真的認為自己該受“再教育”。
我要求紅衛兵允許我和妻子說幾句話。第二天早上,我和妻子在紅衛兵辦公室里會面了。她坐著,我站著,兩人凄然相對。
后來,一個紅衛兵粗聲粗氣地讓我也坐下。要問的,要說的,有千言萬語。我們都想先安慰一下對方,可是紅衛兵就在身旁,豎著耳朵,瞪著眼睛。
過去,我多次在銀幕上見過妻子探監的場面,可從未細細想過獄中會面的心情。此時此刻,我親身體會到了這種心情。有多少重要的話要說、要講、要解釋。會見的時間分分秒秒過得飛快,可又無法把萬千思緒百般情感變成話語傾訴。
匆忙之中,我問了幾句,妻子簡簡單單地做了回答。談話完了,我該回牛棚去了。我們準備了多少話,可說出來的連十分之一也不到。
第二天,孩子離開了家。妻子極力勸女兒等到規定的年齡(十六歲)再下鄉,可女兒決心已定。她走了,我沒能為她送行。這是家里的事,是妻子兒女在文化大革命中經受洗禮的一段插曲。
07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我這個“牛鬼蛇神”的頭銜還沒有影響到我的妻子。她本來可以參加大多數革命教師組織的戰斗隊。但她不愿參加。還有幾位老師也和五花八門的戰斗隊無緣,人們稱他們“逍遙派”。
妻子和這幾位老師一樣,只參加自己認為值得參加的活動。有時去開會,有時寫幾張大字報。
她到過北京,和成千上萬的革命戰士一起接受過毛主席的檢閱,看到毛主席坐在敞篷汽車里,在戰友的陪伴下從人群前駛過。她喊啞了嗓子,流出了熱淚。
后來,情況變了。她是“牛鬼蛇神”的老婆,必須參加專門為“人民敵人”的家屬辦的學習班。
學習班的任務是讓家屬們檢舉、揭發、批判我們這些“牛鬼蛇神”,因為他們最了解我們的底細。他們應該站在黨和人民一邊,不能讓私人感情干擾他們對革命事業的義務。
我不知道其他“牛鬼蛇神”的妻子對其丈夫抱什么態度,我的妻子堅信我一直緊跟著黨,從來沒說過一句反革命的話,從來沒做過一件反革命的事。她毫不隱諱這種想法,也從不改變自己的觀點,誰也無法讓她動搖。無論在我關進牛棚之前還是之后,妻子一直對我堅信不疑。
在那些日子里,妻子備嘗艱辛,酸楚之甚,言語無法描繪。她為我擔驚受怕,為孩子操勞費心;作為“牛鬼蛇神”的妻子,她忍辱受屈;經濟上也十分拮據。這一切她都挺了過來。為此,我終生感激我的妻子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大女兒上初中。她是個好學生,對社會活動也頗積極。文化大革命爆發后,她更積極了。我也遇到過一些中學生,可沒有一個比她的革命熱情更高,比她的心靈更純潔。她簡直是一團純凈的烈火,她在熾熱地燃燒。
上初二時,她決定到農村去,向貧下中農學習。她提出申請,要求在初中畢業之前就到廣闊天地里去。學校領導和老師批準了她的申請,鼓勵她,說她做了青年人該做的事。那年春天,她走了。妻子送女兒上車站,我卻沒能去為她送行。
女兒常來信,信總是樂觀、充滿激情。信里說她住在貧農家里,干活兒肯出力,學到了很多東西,貧下中農都喜歡她,她也很高興。
有一次,一個貧農病重,需要輸血。女兒自愿獻血。當她自己的150毫升血流進了貧農的血管里,我女兒感到很幸福。
后來,我們得知她插隊的村里少說也有十五個麻風病人。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這些麻風病人也造了反,從附近的麻風院逃出來跑到村里。有些麻風病人就和我女兒一塊兒干活兒。她和這些病人在一起,也不知有多危險。
我們給她寫了信,讓她多多注意。女兒回信說,別的農民能和麻風病人一起生活工作,為什么偏偏她特殊。
最后我們終于把她轉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很快她就得到了“鐵姑娘”的稱號。她和小伙子干一樣的活兒從不知疲倦,也從不嫌苦叫累,在全縣都出了名。縣革命委員會還把她樹為典型,號召全縣年輕人向她學習。
文化大革命中,我們一家人她算比較愉快的了。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同樣是個受害者。她失去了上學的機會,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為此她終生感到后悔。這種損失確實是很難彌補的。
我的二女兒下鄉時剛滿十四周歲,是學校里自愿要求下鄉的學生中年齡最小的一個。老師和工宣隊的師傅都勸她先別去,讓她上完高中再說。但她決心已下,不肯改變主意。
我覺得,她下這般決心,與幾天前班里發生的事情不無關系。那是快下課的時候,一個非常革命的教師宣布她和幾個學生屬于“黑五類”子女,其他同學必須和他們這幾個“黑五類”子女劃清界限。
這位教師也許并無惡意。可是,他在我女兒和其他幾個孩子心靈上留下了久久不能愈合的創傷。從那天起,女兒變了。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愛說愛笑、靈巧活潑的小姑娘了,她變得深沉內向。她參加了“戰斗隊”,在同學們中成了有名的“小老虎”,勇猛、堅韌、百折不撓。
二女兒到農村去了。同行的十一個年輕人都比她年齡大。下鄉的地方離濟南幾百里路。那里還不算窮,只是十分落后。村里似乎根本沒人知道他們要來的消息,對知識青年下鄉落戶也沒啥興趣。他們進村時正值午夜,連個歡迎的人影都沒有,只聽見幾只狗在黑夜里沉悶地叫了幾聲。
十二個知識青年漸漸安頓下來。可那地方有個習慣,不準婦女同男人一起下地干活兒。婦女們的本分是待在家里,給男人燒飯洗衣。我女兒和其他幾個女知識青年要下地干活兒,卻讓社員們趕了回來。
為了爭得勞動的權利,幾個姑娘斗爭了好幾個月。姑娘們勝利了。我女兒后來成為知青小組和生產大隊的一個棒勞力。她還學了針灸,給當地農民治病祛疾。后來,她去教小學,成了一名出色的民辦教師。
正是那個時候,她開始學英文,做了大量練習,寄回家讓我和妻子給她改正。她那工整秀麗的書法、清晰干凈的作業,使我們由衷地感到欣慰。
她在農村受了四年的再教育,比同組的知識青年待的時間都要長。這當然是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是“牛鬼蛇神”的女兒。再說她年齡小,自然也不必急著離開農村。
我的二女兒過去是斗士,現在仍在拼搏。沒有任何風暴能把她擊垮,也沒有任何障礙能阻止她實現自己的目標。
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我的兒子剛滿九歲。這年齡已經能嘗到痛苦的滋味,只是還不知道痛苦的來由。
因為“牛鬼蛇神”的爸爸,孩子受欺負受侮辱,這傷了他的心。兒子盡力自衛,可他不明白為什么痛苦全要他來品嘗。
有一天,老師和他談話時問到了爸爸。孩子沒有回答,卻流下了眼淚。
正當孩子需要父親的時候,他的父親卻被奪走了,這不能不使他的成長受到影響。孩子變得有點兒乖僻,他沉默寡言,抑郁憂悶。然而,我并不太為兒子擔心。我了解他,知道他是個誠實正直的好孩子,能腳踏實地地工作。我相信他會努力上進的。
有一天,院里的門房跑進我家,說我兒子偷黃瓜,叫農民抓住了。這真叫人難以置信,可是……我們向窗外一看,一個農民正領著他朝我家走來。那個農民一口咬定我兒子伙同一群孩子偷了黃瓜。那群孩子都跑了,只抓住他一個人。
我經過一番調查,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原來那群孩子確實到菜地里偷走了一些黃瓜。我兒子想去勸他們別偷東西。既然兒子自己沒偷,當然也無意逃走,所以就叫到場的農民抓住了。
08
第二天,我們又是照例行事:認罪請罪、政治學習、檢查交代。
據宣布,一個“牛鬼蛇神”徹底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得到了“解放”。同時也號召我們向他學習。可是能交代的問題,我已全部交代了,還怎么向他學習呢?我的心胸像個剛出母腹的嬰兒一樣,潔白無瑕。
五個星期過去了。1969年2月9日,我的專案組把我傳去,審問還是老一套: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聯系、有什么目的?我盡量答復。其實好多問題早已問過多次。
稍停了一會兒之后,專案小組的成員——兩個學生和一名年輕的打字員——交換了一下眼神,打字員開口了:“所有無關痛癢的問題,你都交代了。但對最重大的問題,卻至今避而不談。別以為我們不了解,我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所有的罪證全在我這里……”他半開了抽屜,知道我也不敢往里面看。
“好了,現在你回去,繼續考慮問題。你休想混過去!”我明白他是在唬我,也就沒放在心上。
下午,他們通知我把過去兩年的交代寫成一份綜合材料,要簡明扼要,只寫重大問題。我費了整整一下午和一晚上才完成這份材料。
第二天早晨,我被帶進一間會議室,全系師生都在場。紅衛兵把我帶上講臺,大會主席—一個學生——讓我向大家交代自己的罪行。
我開始講了,心里出奇地鎮靜。我一面講,一面把胳膊肘支在講桌上。這是我給學生上課時的習慣。一個紅衛兵拉了拉我的衣袖,讓我把胳膊放下來。我聽見坐在前排的一個學生對身旁的人說:“嘿,瞧他的眼睛,大得嚇人!”
我剛講完一半兒,主席就讓我別太啰唆。我停下來,不知如何是好。剛又試著說了幾句,主席不耐煩了,他打斷了我的話,說了句:“夠了,你可以走了。”
當天,竟然正式宣布我不再是“牛鬼蛇神”了。
整整兩年半的時間,才證明強加于我的種種罪名都是莫須有的。我不是牛,不是鬼,不是蛇,不是神,我是個人。雖然我還不敢說自己是一個革命者,但我絕不是人民的敵人。
這一章篇幅雖短,但我還是急于結束它。記述艱難歲月,猶如經歷艱難歲月一般;回憶痛苦,同樣也是一種痛苦。
作者簡介
金詩伯原名薩姆·金詩伯(Sam Ginsbourg),1914年9月21日生于蘇聯赤塔,系俄羅斯族人。他一歲隨父母來到中國,由滿洲里、哈爾濱而上海。1932年在上海震旦大學肄業;1947年3月從上海到解放區煙臺,參加了革命工作,擔任煙臺英文報社編輯,后擔任膠東區外事組教員;1948年10月至1951年2月在華東大學俄語系任教;1951年3月至1985年6月在山東大學外文系、公共外語教研室執教,先后晉升為講師、副教授、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并擔任外文系俄語教研室主任、山東大學公共外語教研室主任。因病于1993年10月4日在濟南逝世,享年8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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