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 斜日秋江圖
大約從15歲到25歲,我有幸結識了一些當時知名的藝術家、詩人、學者。如賈羲民、吳鏡汀、戴姜福、溥雪齋、溥心畬、齊白石等先生。我并向其中的一些人正式拜過師。在他們的教誨下,我日后比較見長的那些知識、技藝才打下根基,得到培養。在我回憶成長過程時,不能不提及他們。
啟功 擬南唐董源筆意 1931年
賈羲民和吳鏡汀
我雖然自幼喜愛繪畫。也下過一些功夫,但僅是憑著小聰明,還不具備專業的素質。為了能登堂入室,大約升入中學后不久,我即正式磕頭拜賈先生為師,學習繪畫。
賈老師一家都是老塾師,賈老師不但會畫,而且博通經史,對書畫鑒定也有很深的造詣。那時畫壇有這樣一個定義不太明確的概念和分法“內行畫”和“外行畫”。所謂“內行畫”是指那種注重畫理、技巧的畫,類似王石谷那種畫什么像什么;所謂“外行畫”是指那種不太注重畫理、技巧的畫,畫的山不像山,水不像水,類似王原祁,有人說他畫的房子像丙舍墳中停靈的棚子。賈先生是文人,他不同意這種提法,認為這樣的詞匯不應是文人論畫所使用的語言;而吳先生卻喜歡用這種通俗的說法來區分這兩派不同的畫風。正由于賈先生是文人,所以他不太喜歡王石谷而喜歡王原祁,我現在還保留著他的一張小幅山水,很能看出他的特點。也正因為此,他在當時畫界不太被看重,甚至有些受排擠。
啟功 擬大癡道人筆
賈先生對我的教益和影響主要在書畫鑒定方面,由于他是文人,學問廣博,又會畫,所以書畫史和書畫鑒定是他的強項。他經常帶我去看故宮的書畫藏品。平時去故宮,門票要一塊錢,這對一般人可不是小數目。而每月的一、二、三號,實行優惠價,只需三毛錢,而且這三天又是換展品的日子,大量的作品都要撤下來,換上新的,只有那些上等展品會繼續保留一段時間,而有些精品,如董其昌題的范中立《溪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等會保留更長的時間。所以我對這類作品印象非常深,現在閉起眼睛,還能清楚地想象出它們當時掛在什么位置,每張畫畫的是什么,畫面的具體布局如何。如《溪山行旅圖》樹叢的什么位置有“范寬”兩個小字,《早春圖》什么地方有一個“郭熙筆”的圖章,什么地方有注明某年所畫的題款,都清楚地印在我的腦中。
由于有優惠,我們天天都盼著這三天,每當這三天看完展覽,或平時在什么地方相遇,分手時總是說:“下月到時候見!”每看展覽,賈先生就給我講一些鑒定、鑒賞的知識,如遠山和遠水怎么畫是屬于北派的,怎么畫是屬于南派的,宋人的山水和元人的山水有什么不同等等。這些知識和眼力是非常抽象的,只靠看書是學不會的,必須有真正的行家當面指點。
啟功 仿梅道人山水
有一回我看到一張米元章的《捕蝗帖》,非常欣賞,可賈先生告訴我這是假的。我當時還很奇怪,心想這不是寫得很好嗎?后來我見得越來越多,特別是見了很多米元章真跡的影印本,再回過頭來看這張《捕蝗帖》,才覺得它真的不行。又如,最初見到董其昌的很多畫,難以理解:明明是董其昌的落款,上面還有吳榮光的題跋,如《秋興八景》等,但里面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毛病?比如畫面的結構不合比例,房子太大,人太小;或構圖混亂,同一條河,這半是由左向右流,那半又變成由右向左流;還有的畫面很潦草,甚至只畫了半截。開始,我認為這些都是假的,或代筆的畫手太不高明。賈老師便告訴我,這并不全是假的,而是屬于文人那種隨意而為的“大爺高樂”的作品。“大爺高樂”是《艷陽樓》戲中“拿高登”的一句戲詞:“大爺您在這兒高樂呢!”畫家也常有些不顧畫理、信手涂抹的“高樂”之作,特別是文人畫,并沒什么畫理可講。還有些畫,可能是自己起幾筆草,然后讓其他畫手代為填補,所以畫風就不統一了,因此不能把它們一概視為贗品,
賈老師的這些教誨使我對文人畫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對真畫假題、假畫真題、半真半假的作品有了更深的理解。
隨著知識和鑒賞能力的提高,我鑒定作品真偽的能力也逐步提高。如前面提到的那兩幅畫:郭熙的《早春圖》,有鈐章,有題款,畫法技巧純屬宋人的風格,非常難得,無疑是真品。而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僅憑畫面樹叢里有“范寬”兩個題字,就能斷定它是贗品。因為據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載:“(范寬)名中正,字中立(也作仲立)。華原人,性溫厚,故時人目之為范寬。”可見范寬是綽號,形容他度量大,不斤斤計較。試想他怎么能把別人給他起的外號當作落款寫到畫面里呢?比如有人給我起外號叫“馬虎”,我能把他當落款題到畫上嗎?天津歷史博物館也有一張類似風格的作品,落款居然是“臣范寬畫”,這更沒譜了,難道他敢在皇帝面前大不敬地以外號自稱?這都是一些原來沒落款的畫,后人給它妄加上的。這些觀點雖然不都是賈老師親口傳授,但和他平日點滴的“潤物細無聲”的培養是分不開的。
吳鏡汀 山間幽靜
賈老師和吳老師的關系很好。賈老師有一塊很珍貴的墨,送給了吳老師,吳老師把他一幅類似粗筆的王石谷的畫回贈給賈老師。實話實說,當初我雖投奔賈老師學畫,但心里更喜歡所謂的“內行畫”,也就是吳老師這派的畫。后來我把這個意思和賈老師說了,他非常大度,在一次聚會上,主動把我介紹給吳老師,并主動拜托吳老師好好帶我。這事大約發生在我投賈老師門下一年多之后。能夠主動把自己的學生轉投到別人門下,這種度量,這種胸襟,就令人肅然起敬,所以說跟老師不但要學作學問,更要學做人,賈老師永遠是我心中的恩師。
吳鏡汀 《秋山行旅》 紙本設色 95cm×37cm 年代不詳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藏
吳老師的“內行畫”確實非常高明,他能研究透每種風格、每個人用筆的技法,如王原祁和王石谷的畫都是怎樣下筆的,他可以當場表演,隨便抻過一張紙來,這樣畫幾筆,那樣畫幾筆,畫出的山石樹木就是王原祁的風格。再那樣畫幾筆,這樣畫幾筆就是王石谷的味道,還能用同樣的方法表現出其他人的特點與習慣。這等于把畫理的基本構成都解剖透了,有點現代科學講究實證的味道,真不愧“內行”中的“內行”,這不但提高了我用筆技法的能力,而且對日后書畫鑒定有深遠的影響,因為看得多了,又懂得“解剖學”的基本原理,便掌握了訣竅,一看畫上的用筆,就知道這是不是那個人的風格,符合不符合那個人的習慣。
吳老師后來精神就有點錯亂。據說吳老師有一位女學生,他很愛她。后來這個女學生出國留學去了,吳老師精神上受到了刺激。吳老師的病后來終于治好了。新中國成立后,提倡現實主義,吳老師響應號召,也到各地去寫生,畫的風格有所變化,不久因病故去了。20世紀90年代我花重金從海外收購回他一大卷山水,這是他平生最好的作品之一,我現在還常常對著它把玩不已,一方面欣賞他高超的畫藝,另一方面緬懷他對我的教誨。
啟功 擬戴本孝山水筆意
戴姜福
戴姜福先生字綏之,江蘇人。別號“山枝”,是一位功底深厚的學者。前清時戴老師很早就從政界退下來,以教書為生。
戴老師既重視基礎教育,又很善于因材施教,他對我說:“像你這樣的年齡,從‘五經’念起,已經不行了,還是重點學‘四書’和古文吧。至于‘五經’,你可以看一遍,點一過,我給你講講大概就可以了。”于是我把《詩》《書》《禮》《易》《春秋》(《左傳》)都點了一遍,有不對的地方就由老師改正。至于古文,老師讓我準備了一套《古文辭類纂》,讓我用朱筆從頭點起,每天點一大摞,直到點完為止,一直點了好幾個月。后來又用同樣的辦法讀了一部《文選》,經過這番努力,我在較短的時間內,打好了古文基礎。
戴老師不贊成程朱理學那一套說教,我記得有一回他給我出的作文題目是“孔孟言道而不言理”,這題目本身就具有啟發性。為了讓我寫好文章,老師從頭給我講孔孟的學說怎樣,程朱的學說又怎樣,又著重指出,程朱一派原來叫道學,后來才標舉理學,為的是強調他們好像掌握了真理。我聽了以后大受啟發。后來,我一直對程朱理學持反對態度,前幾年還寫了幾篇持這種觀點的文章。這些見解都是從戴老師那里接受過來的。
啟 功 擬南田、墨井筆意
戴老師學問非常全面,音韻學、地理學,文字學都很高明。他有一本《華字源》,專講文字,把要講的字按“六書”分類,置于行首,然后在下面講解它的含義構成及來源。我現在還保留著當時聽課用的紅格筆記,有些講解現在還記憶猶新。如“贏”字,“亡”代表無,“口”代表范圍,貝代表錢財。“凡”代表用手執,“月”代表盈虧,即不停地用手把錢財填進已空的范圍內,就是“贏”,通俗易懂,深入淺出。
就這樣,我隨戴老師一直讀到他患肺病去世,那一年正值西安事變(1936),戴老師享年六十馀。他去世時,我們幾個師兄弟都去幫助辦喪事,曹岳峻親手為老師穿上入殮的衣服。戴老師為我打下的深厚的古文功底,幫我建立的獨具個性的學術思想和善于因材施教的教學方法,一直指導著我,恩澤著我,沾概著我,這是我永生也不能忘記的。我終身的職業是教師,而且主要教授的是古典文學,而教授這些課的基礎恰是這些年隨戴老師學習夯實的。
溥心畬在寒玉堂作畫
溥心畬
溥心畬先生名溥儒,字心畬。按溥、毓、恒、啟的排輩,他屬于我曾祖輩,他家一直襲著王爵。心畬先生雖為側室所生,但家資仍很富饒,所以在我眼中,他自然屬于“貴親”,不敢隨便攀附。再說,他不但門第顯赫,而且詩、書、畫都有很高的造詣,在當時社會上享有盛譽,被公認為“王公藝術家”,我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后生晚輩,豈敢隨便高攀人家為老師。
我十八、九的時候漸漸在詩畫方面有了些小名氣。在一次聚會中遇到心畬先生,他是個愛才的人,便讓我有時間到他那去,那時他住在恭王府后花園的翠錦園。但我的母親早就教導我說,對于貴親,要非請莫到,這條經驗還是從袁枚的《隨園筆記》中得來的:四任兩江總督的尹繼善,說袁子才是“非請莫到”。但心畬先生卻是真的愛才,在日后有見面機會時,他總是問我為什么不去,這樣我才敢經常登門求教。
他對我的教授和影響是全面的。
溥儒 幽谷聽泉
他把詩歌修養看作藝術的靈魂,認為搞藝術,特別是書畫藝術當以詩為先。他高興的時候,還把他的詩寫在扇面上送給我,我至今還保留著他小行草的《天津雜詩》的扇面。我其實最想向他學畫,但每次提起,他總是先問作詩了沒有?后來我就索性向他請教作詩的方法。他論詩主“空靈”,但我問他什么是空靈?他從來沒正面回答過,為了讓我體會什么是空靈,他讓我去讀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四家集。這是他心目中“空靈”的最高境界。但我讀了之后,并沒什么太多的收獲。
我向心畬先生學畫的想法始終沒斷,怎么入手呢?正在焦急的時候,突然天賜良機。有一回我在舊書攤上無意發現一套題為清素主人選編的《云林一家集》。所謂“云林一家”,并非指元代畫家倪云林,而是指詩風全都講“空靈”的唐人詩,書商不知“清素”是誰,賣得挺便宜,其實他就是心畬先生的父親,看來他講空靈是有家學淵源的。我曾聽他說過,這書雖是他父親選的,但由于時間久遠,出版得又少,他家里已找不到此書了。我趕緊把它買下,恭恭敬敬地送給他。他非常高興,問我多少錢買的,要給我錢。我說這是孝敬您的,他就不斷地念叨著:“這可怎么謝謝你呢?”我便乘機說:“您家那幅宋人的手卷(后來我發現只是元明人的作品)能不能借我臨一臨?”這是我早就看上的作品。他痛快地答應了。
溥心畬 芳樹雙鵲映佳人
我拿回家后認真地臨了兩幅。所以花的時間比較長,到后來他不放心了,派聽差的來問。我讓他轉告:“請老爺子放心,等我一臨完,保證完璧歸趙。”他才放心,我臨的這兩幅,一幅畫在絹上,裝裱過,后來送給陳垣老校長,他又轉送他弟弟。另一幅畫在紙上,至今還應在我手中。
有一回最開眼界的經歷令我終生難忘:心畬先生有很多藝術界、學術界的朋友,他們經常光顧翠錦園。一回,著名畫家張大千先生也應約光臨。當時有“南張北溥”之說。這兩位泰斗聚在一起舉行筆會,自然是難得的藝壇盛事,大家都前來觀摩,二位也特別賣力氣。只見大堂中間擺著一張大案子,二位面對面各坐一邊,這邊拿起畫紙畫兩筆。即丟給對方,對方也同樣。接過對方丟來的畫稿,這方就根據原意再加幾筆,然后再丟回去。沒有事先的商定,也沒有臨時的交談。完全根據對對方的理解。如此穿梭接力幾回,一幅,不,應是一批精美的作品便產生了,而且張張都是神完氣足,渾為一體,看不出有任何拼湊的痕跡。真讓人領教了什么叫“心有靈犀一點通”,什么叫信手拈來,揮灑自如。不到三個小時就畫了幾十張,中間還給旁觀的人畫了幾幅扇面,我還得了張大千先生的一幅。最后兩人各分了一半。拿回去題款鈐印,沒畫好的再補完。
齊白石像,約1930年正月中旬之前
齊白石
齊先生稱自己是著名學者王運先生的學生,王運也是風云一時的人物。當年袁世凱請他進京,特別優待讓他直接進新華門,他卻指著新華門說這是“新莽門”,意在諷刺袁世凱是竊國大盜,就像西漢末年篡漢建立“新”朝的王莽。王運也自稱手下有兩個最得意的學生,一個木匠,一個鐵匠,這木匠就是指齊白石。
齊先生也有耿直的一面,淪陷時期,國立藝專聘他為教授,他在裝聘書的信封上寫下“齊白石死了”五個字,原信退回。有一個偽警察想借機索要他一幅畫,被齊先生嚴詞拒絕。齊先生畫的藝術成就不用我多說,我跟他也確實學到很多東西,開了不少眼界。
齊白石 淺草游蝦圖
比如他善于畫蝦。沒見他親筆畫之前,我不知他那神采飛揚的蝦須是怎么畫的,及至親眼所見,才知道他不是轉動手,而是轉動紙,把紙轉向不同的方向,而手總朝著一個方向畫,這樣更容易掌握手的力量和感覺,這就是竅門,這就是經驗。
又如一次我看他治印,他是直接把反體的印文寫到石料上,對著鏡子稍微調整一下。在刻一豎時,他先用刀對著豎向我說:“別人都是這邊一刀,那邊再一刀,我不,我就這么一刀,這就是所謂的單刀法。”說完,一刀下去,果然效果極佳,一邊光順順的,一邊麻渣渣的,金石氣躍然刀下,這就是刀力,這就是功力。
但他有些理論比較怪異,至今我都不太理解,比如有人問“畫樹的要領是什么”,他說“樹干、樹枝一定都要直,你看大滌子(石濤)的樹畫得多直”,怎么能“都”直呢?我現在也想不通,再說他自己和石濤畫的也未必“都”直,所以有人讓我鑒定齊白石和他欣賞的石濤的畫時,我常開玩笑說:“這是假的,為什么呢?因為樹畫得不直。”
齊白石 墨松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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