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禮縣四角坪遺址被評為2023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遺址以其建筑規模宏大、地理位置獨特、保存完整而受到考古界的重視,基本認定為一處具有國家大一統性質的禮制性建筑群。四角坪遺址延續了早期秦文化特殊的祭祀形式與祭祀內涵,體現出秦人獨特的祭祀風貌,對于進一步認識秦人獨特的祭祀文化具有重要史料價值。
祭祀天地神人
四角坪遺址位于禮縣城東2.5公里的四格子山頂,海拔1867米,介于大堡子山遺址、圓頂山遺址、鸞亭山遺址、西山遺址之間,西漢水從東南蜿蜒而過。從地理位置與地形分布來看,這幾處遺址都處在西漢水畔,與其相關的甘肅境內秦人甘谷毛家坪遺址在渭河南岸臺地上,清水李崖遺址也是在牛頭河北岸臺地上。這種相似的地理環境選址,是秦人水德思想支配下的堪輿觀念體現,具有認識上的范式意義。
從四角坪遺址所處地形來看,四角坪山體符合周代“圓丘為天”的祭天理念,基本位于獨立山頂,該山四周各呈龍爪狀抓住大地,穩定而且堅固,且高于周圍眾山,遺址是把基本獨立的山頂人工削平,四周夯筑,按照秦人獨特的祭祀方式進行天地神人的祭祀。根據中央地穴聚水引水以及其他地塊水渠分布來判斷,極有可能也與祭祀秦人治水祖先伯益有關,即此處是秦始皇西巡隴西禮縣祭天祭地祭祖之地,這里不是單一的祭祀場所,而是綜合性的多元化祭祀勝地。
其總面積2.8萬平方米的平臺,被分割成眾多塊狀建筑遺址,相互間用鵝卵石鋪就,相互交通,明顯具有秦人畦祭畤祭性質,中央之水分流四周。四角坪遺址有“蓄水導水用水”功能,祭祀之水來自天上,是將收集的雨水通過管網分流到四周,以此實現天地交通,達到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矣的邏輯理想,表達出天地一體、萬物和時的自然觀與宇宙觀。四角坪遺址的特殊之處是祭祀“天上之水”,即“天水”。這也基本合乎《春秋經傳》的祭祀內涵,祭祀天地與祖先,更有其神秘的“水”祭。在此思想認識基礎上,我們還可以理解為秦人對天下的治理邏輯,即圍繞中央的區塊化治理,秦人分塊治理國家的思想與分塊引水的思想理念何其一致。
這里是秦人早期祖先生活過兩百余年的地方,秦公簋所載的“十又二公”均生活在這里,開疆拓土,結盟聯姻,深耕隴右。隨著20世紀90年代甘肅禮縣大堡子山秦公大墓的發現,學術界基本認定系秦襄公和秦文公之墓,則秦襄公和秦文公也應在祭祀范圍之列。因此,四角坪祭祀的應是秦人從伯益到“十又二公”及襄公、文公的眾位祖先,祭奠讓其護佑嬴秦子孫。
四角坪遺址從建筑規模來看,是從方國過渡到國家時期的祭祀場所,也就是為秦始皇統一后西巡祭祀所建。當時的禮縣屬三十六郡的隴西郡,四角坪正是秦始皇西巡祭祀之地。秦始皇統一后的第二年,便來到祖庭之地祭祖先、祭天地、祭四方之西方、祭山川,以求神靈、祖先護佑,并祭祀上天之水分流歸流,以求風調雨順、眾水歸壑,五谷豐登、百草豐茂。
秦人水德思想
四角坪遺址最大的特殊之處在于遺址中心位置有集水設施,中心土臺中部的半地穴空間,類似于一個大水池,具有蓄水、排水、防水甚至控水等功能。大池地面用方磚鋪平,中間微低,水可聚集于中心井,中間豎井有3.3米深,內壁顯示夯筑痕跡,接近池面有排水管嵌入,體現出秦人對水的重視,這或許可為秦人尚水德找到了相關例證。中心水池外圍有通水管道,可能是分水的排水設施。秦人治水的歷史應該追溯到先祖伯益,伯益助力大禹治水有成功經驗,治水是大禹得天下的法寶,秦人取得成功也是得益于治水,其著名水利工程有都江堰、鄭國渠、靈渠等。
修建于秦昭王后期的都江堰,代表著秦人治水智慧的結晶,李冰父子總結前人治水的經驗,創造性地以無壩引水為特征的水利工程沿用至今,為秦完成全國統一做出了糧食保障。都江堰工程顯示出秦人治水的政治智慧,秦人以水治天下的思想是一以貫之的,都江堰分水排水思想在禮縣四角坪遺址有所體現。建于公元前246年的鄭國渠,是在關中建設的大型水利工程,它西引涇水東注洛河,長達300余里,“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靈渠是公元前214年秦統一后修建的水利工程,也是用了分水的鏵嘴,讓海洋河一分為二,分別流入漓江和湘江,從而間接將湘江和漓江連接起來,改善局部水環境,促進了多個地區的文化交流,間接促進了經濟發展,造福于當地,為嶺南地區的統一作出了貢獻。
由此可見,秦人特別重視對局部水資源的管控,上述三大工程均用分水導水的辦法治理一處河水,造福一方百姓,實現糧食增收多產,奠定物質基礎,最終完成統一大業。四角坪遺址是以祭祀的形式完成秦人對上天之水的儲存、分流、引流理念,體現出秦人從信仰上改造自然的措施與決心,實踐證明,秦人積極治水是取得天下統一的主要原因之一。此地之河水來自嶓冢山與朱圉山,這兩座名山均記于《禹貢》,據考證該地理名稱記錄與伯益有關,分別是西漢水和冒水河的發源地,秦人在此找到嶓冢山與朱圉山,并在這兩山區域發跡,應該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某種必然性。
在四角坪進行有關祭祀“天上之水”的活動,也與這里的地形有關。秦人在隴東南活動區域均為渭河、涇河、西漢水的上游,并且都流向東方或東南方,流經區域則是秦人想全力管控的地方,所以此處對水的祭祀或許有秦人信仰上的某種神秘性,正如秦人在隴東南區域水邊詛楚一樣。秦人不僅重視“天上之水”,對其進行特殊祭祀,而且重視地表河流源頭山脈的神秘力量,選在嶓冢山與朱圉山為源頭的西漢水流域及冒水河流域為其居址,自有其文化傳承與文化認同方面的原因。
秦人把傳統意義上的五行水德上升到信仰層級,融入了對祖先伯益的崇拜。水不僅有利于萬物生長,帶來充足糧草,而且從《詛楚文》看,水可以助力戰爭,從秦人乞巧民俗看,水又能求得智慧,秦人五行觀的水德信仰的確擴展了水利萬物的內涵。秦人從對水的治理中認識到了社會治理與國家治理的路徑,這種治水用水理論能延續至今,說明其具有合理的內在邏輯,有利于社會發展,有利于造福人民。
“畦”“畤”等祭祀儀式
秦人繼承了夏商周的天命觀,重視對天地神靈的祭祀,也是以“君權神授”的形式為王權提供理論支撐。四角坪祭祀不僅是對神靈的祭祀,還有祭祀祖先,更有秦人特有的“畦”“畤”祭祀。
“畦”本指田園中分成的小區:畦田,菜畦。古代稱田五十畝為一畦,又稱地名。畦祭的本質是將大塊分為小塊,好便于管理。四角坪遺址正是體現秦人畦祭的特點,中心夯土臺是秦人畤祭特征,四周以長方形、曲尺形建筑為分割,又有相互連通的回廊連接,構成整體切分狀態,是一個既一體又有單獨性的祭祀建筑群。這種祭祀格局蘊含著秦人治理天下的觀念,秦朝由夏朝的九州分割為三十六郡,也是按倍數分割,秦人在文化上繼承夏制并發展夏制,其核心文化思想與夏一脈相承。
“畤”是古代祭祀天地五帝的固定場所。秦人發展了畤祭,依然是最高規格的祭祀,相當于周代的郊祭,但四角坪遺址所展現的現場明顯不同于襄公時期的鸞亭山畤祭。四角坪遺址向西北不遠就可看見鸞亭山,且高于鸞亭山168米,選址應該是有關聯的,只是四角坪遺址建筑物建成時間不長就被毀壞,沒有保存下重要的、有參考價值的祭祀文物,僅存遺址輪廓及部分瓦當瓦礫。四角坪遺址也有畤祭成分,中央是一高于四周的平臺,符合畤祭特點;同時又有畦祭性質,中央平臺四周分布著對稱結構建筑群,其間布滿鵝卵石鋪就的連通廊道,并有分水引水管道與渠道。四角坪遺址給我們既留下了秦人“畦”祭、“畤”祭原型,也是一處秦人獨特的“畦”“畤”祭祀的活化石。
四角坪祭祀遺址既體現了君權神授的道統邏輯,又體現出秦人敬天祭祖的天命觀,還有秦人上升到信仰的分水歸流、區塊管理的管理思想。郡縣制治國理念出自秦人的水德思想體系,治水即治國的會通理念有其內在的合理邏輯。四角坪祭祀遺址體現出從伯益、中潏、秦襄公、秦文公到秦始皇的秦人世系譜系,彰顯出秦人頑強拼搏、接續奮斗的發展壯大過程。
(作者系隴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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