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玄關處,攥著那張皺巴巴的五百元鈔票,看著父親佝僂著背拖著行李箱往電梯口挪去。樓道里的聲控燈忽明忽暗,照得他花白的頭發像是結了層霜。深夜的風從安全通道的門縫里鉆進來,掀起他褪色的衣角,恍惚間讓我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同樣寒冷的冬夜。
那天放學回家,我遠遠看見家門口圍了一群人。擠進去時,正聽見父親揮舞著皮帶抽打蜷縮在墻角的弟弟,母親跪在地上哭著扯他的胳膊。"讓你偷錢!讓你偷錢!"皮帶落在弟弟背上發出悶響,我沖過去死死抱住弟弟,皮帶的尾梢重重甩在我臉上,火辣辣的疼。后來才知道,弟弟偷拿了家里的五塊錢,只為了給我買一支鋼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恨父親,恨他的偏心,恨他的暴戾。
此刻電梯門緩緩合上,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金屬門板后。我轉身看著空蕩蕩的客廳,茶幾上還擺著他沒喝完的半杯茶,裊裊熱氣早已散盡。三個小時前,他就是坐在這張沙發上,從褪色的布兜里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五百塊錢:"囡囡,爸來投奔你了。"
我盯著那沓錢,喉嚨像被塞進團棉花。新聞里說老家拆遷,每家都分到幾百萬補償款。我試探著問起,父親突然咳了兩聲,把臉別向窗外:"你弟做生意賠了本,要養孩子,還得還房貸......"后面的話被窗外呼嘯的北風撕得支離破碎,但我已經明白了。
記憶突然翻涌。高考前一天,我發著高燒渾身滾燙,母親想送我去醫院,父親卻把自行車鎖在院子里:"考不好還有臉看病?"最后是母親背著我走了五公里,在診所吊了一夜鹽水。第二天我強撐著走進考場,筆尖在試卷上暈開一片片水痕。而弟弟中考失利,父親卻托關系把他送進重點高中,還特意買了輛嶄新的自行車接送。
"你弟弟從小身體弱......"這是父親最常說的話。可誰記得小時候我發著高燒還要洗衣做飯?誰記得我攥著錄取通知書,在父親面前低聲下氣求他讓我上大學?最后是母親偷偷塞給我存折,我才得以逃離那個家。
"爸,您把拆遷款給弟弟,現在又想來我這兒養老......"我的聲音在發抖。父親猛地站起來,茶幾上的茶杯晃了晃,褐色的茶水灑在米白色的桌布上:"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生你養你,老了來住幾天都不行?"
"生我養我?"壓抑多年的委屈突然決堤,"我上大學的學費是自己貸款還的,結婚時您連件像樣的陪嫁都沒有。現在弟弟把錢花光了,就想起還有個女兒?"父親的臉漲得通紅,抄起茶幾上的煙灰缸就要砸過來,被我一把按住:"您要是動手,我現在就報警。"
空氣仿佛凝固了。父親喘著粗氣,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震驚和憤怒。這是第一次,他發現曾經那個逆來順受的女兒,竟然敢反抗他。良久,他甩開我的手,抓起沙發上的外套:"好,好,我走!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看著他摔門而去的背影,我癱坐在地上。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是母親發來的消息:"囡囡,別怪你爸。拆遷款其實是你弟搶走的,你爸本來想給你留一半......"后面的文字漸漸模糊,淚水滴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一片白色的光斑。
窗外,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敲打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我想起去年冬天,母親偷偷來城里看我,塞給我一包曬干的野菜,還有她攢了半年的兩千塊錢。"別告訴你爸。"她佝僂著背,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心疼。原來有些愛,一直都在,只是被厚厚的偏見遮蓋住了。
雨越下越大,我抓起傘沖出門。電梯下到一樓時,正看見父親在小區門口的電話亭里打電話。雨水順著他的帽檐往下淌,他卻渾然不覺,對著話筒大聲嚷著:"我沒事兒!住女兒這兒挺好......"
那一刻,所有的怨恨突然變得那么蒼白。我走上前,把傘舉在他頭頂。父親愣了一下,別過臉去:"還來干什么?"我沒說話,伸手接過他手里的行李箱。雨水打濕了我們的褲腳,卻澆不滅心中漸漸升起的暖意。或許有些傷痕無法抹去,但親情的紐帶,永遠不會真正斷裂。
回到家時,茶杯里的茶水已經涼透。我重新燒了壺熱水,泡上父親最愛喝的濃茶。窗外的雨漸漸小了,東方泛起魚肚白。這一夜,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卻好像又說了很多很多。有些心結,需要時間慢慢解開;有些愛,也需要勇氣重新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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